前投资银行合伙人在拉斯维加斯枪杀黑帮老大的新闻,一夜之间霸占了所有媒体的头条。方含笑的个人履历不知如何被流出,但人们起初并没有把她与之前戏剧性的科技股动荡联系起来。被广泛转载的标题是‘前投资银行合伙人涉嫌谋杀被捕’。彭博社做了个专题,“顶级对冲基金合伙人对决顶级毒枭:谁赢?”在电视与网络平台滚动播出。《华尔街日报》用的标题是“高盛:顶级杀手的摇篮?”高盛公关部门不得不紧急发表声明,表示方含笑早已离开高盛;谋杀事件也与高盛无关。
一直到英国《金融时报》的重磅报道问世,人们才发现这位在维加斯杀了人的前投行合伙人,原来还是日前科技股波动,PT、蓝音股价狂跌,伯格曼基金垮台的始作俑者。《金融时报》记者通过线人,采访到FX基金的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员工,了解到这位“方女士”在科技股动荡中扮演的角色。一举挑掉跨国公司、新兴科技公司与顶级对冲基金,再加上维加斯赌城谋杀案,全世界的金融媒体都疯了——这是多少年出一次的狗血新闻啊!
然而热闹是外面的。对于方含笑,她要面对的是审讯室中对着她的灯光,以及对她或者充满好奇,或者充满蔑视的刑讯警察。有人视她为精英、女神与业界传奇,而有人认为她是欺凌弱者、歧视黑人的右翼暴发户。
维加斯警方完成审讯后,将方含笑移交克拉克郡立监狱。内华达司法部要求的保释金高达五千万美元。方含笑拒绝保释。第二次探视,佳慧去劝,说想用公司的钱保释她出狱,被她骂到狗血淋头。
“有你这么当CEO的吗?你当股东的钱是你爹的钱,你想用就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大小姐哦,想一出是一出——徐佳慧,你是有多久没回公司了?之前跟你讲的都当耳边风了吗?你承诺给我的都是放屁啊?第一季的财报交出来你都不觉得羞耻吗?你这是当我死了吗!——”
“负债变高是因为我们刚刚收购了蓝音,等我们完成整合以后,蓝音的收入会改善目前的现金流——”
“你也知道并购以后需要整合。那你跑来这里干什么!几个业务板块都还没有成熟,现金流都没有稳定,又打肿脸充胖子非要收购蓝音。国内这么一个烂摊子你还跑来管我。我要你管吗!……就你这德性,蓝熊年内要能扭亏为赢那真是奇迹。徐佳慧你不想干趁早给我卷铺盖走人。你不干一票人等着干。”
佳慧本来心高气傲,被方含笑骂到眼泪汪汪,又气又怒,当天晚上就拉上田田飞回了国。
方含笑骂佳慧是当着大家的面,偶尔还飙出“一群傻逼”这样的地图炮把一干人都得罪了。杨晟下结论:“这么能骂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次日便跟陈贤、马修一起飞回圣荷塞,继续做蓝音并购与后续整合。
而张久全是骂不走的。他像丢失主人的狗一样守在郡立监狱门口,等着每天允许探视的时间。但是方含笑拒绝见面。她托警卫传出一句话:蓝熊营业额做到一百亿,她才肯见他。
一百亿,谈何容易。这是摆明了不肯见他。
他在郡立监狱门口不眠不休守了整整一周,终于还是没有见到方含笑。她言出必践,他知道。她希望蓝熊成功,他也知道。他恨的是她竟然以他们之间的感情为要胁,逼迫他为蓝熊工作。
而他的确没有别的选择了。于是无数的愤怒、咆哮、赌咒、自虐之后,他也只好回北京。上班。
虽然人是被骂走了,但原来北京组的同事们偷偷建了一个没有方含笑的邮件群组,有序分工安排救援。陈贤负责与内华达司法部门交涉,出具方含笑半年前在北京的病情说明书,要求取保候审;杨晟之前去过潘丽丽的医院,立即联系斯坦福癌症中心,安排方含笑保外就医的医院;马修借用他在耶鲁法学院的校友资源,为方含笑寻找最好的辩护律师;田田先找陈续缘,又找徐简,几个人一起想办法安抚张久全。
“太聪明了。”听田田说完情况,徐简说。
“聪明?什么聪明?”
“她太理智,知道自己未必活得过今年,所以提出一百亿。”徐简微微摇头,“她这是给自己料理后事。”
田田马上明白了,陈续缘却没明白。
“就像杨过跟小龙女。小龙女以为自己要死了,担心杨过自寻短见,所以故意留下十六年的约定。这样杨过就会继续傻傻地等下去。”
“哦这样张总就会继续傻傻地码代码……”
田田望一眼缩在椅子里疯狂敲键盘的张久全,心里觉得非常难过。
陈贤的工作做得非常顺利。内华达司法部在了解方含笑的病情后,很快同意将她送去治疗——嫌疑人死在待审监狱里是很要命的,会引发人权组织的一系列抗议行为。于是在短暂的监禁后,司法部就派狱警将方含笑押去双方共同认可的斯坦福癌症中心,由不得她不接受治疗。
院方很快组织会诊。确诊右乳浸润性导管癌IIIc期,有5个淋巴结转移。最后确定了改良根治术、淋巴结清扫,配合以术后化疗。考虑到方含笑不久前受到过枪伤,会诊医生又提出采用纳米机器人干预治疗术,先输入少量纳米机器人,定向输送药物,防止癌细胞进一步扩散。但因为纳米机器人干预术尚不成熟,仍处在临床试验阶段,风险尚不明晰,需要另行签字。
方含笑又采取了极其消极的态度,拒绝在手术同意单上签字,还骂杨晟多管闲事。杨晟脸皮比佳慧可厚多了,而且挨骂经验非常丰富,软硬不吃。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了一宿。杨晟彻底没辙,发信息给徐简求助。徐简回复:“你就说,潘丽丽也是死在那家医院的。她保证签字。”
第二天起早杨晟果然装模作样,瞪着那手术单上的一成串术语说,“哎,哎我看这个治疗方案,好像跟丽丽姐的治疗方案一毛一样嘛……也有这么个坑爹的纳米机器人……这家医院怎么搞的,以前把人治死了现在还拿一毛一样的狗屁方案唬人……我靠,什么狗屁斯坦福,这里医生也太不靠谱了,以前害死丽丽姐现在又害我们方总,我要去找他们算账……”方含笑果然把手术单抢过去,二话不说签了字。
方含笑接受了纳米机器人干预术,同时静心休养,等待体征达标后接受乳腺切除。期间田田拉着陈贤去看她。方含笑根本不想见人,无奈斯坦福癌症中心门户大开,如疗养院一般人人可进。她无法,陈贤一坐下她就开骂,“陈贤你可真闲啊。田田闲你也跟着闲啊。”
“方总您别骂陈贤了。陈贤在投行跟您的时候就没休过几回年假。进蓝熊四年没休过一天年假。今天飞机一落地他又开电脑回邮件,一直到进这间病房前他还在讲电话。”田田说着说着就红了眼,“方总您要骂骂我吧。我前年发烧休过一天年假,去年我爸爸生病我回蚌埠休了两天年假,今年为了来看您我又拉着陈贤休年假。北京组里就数我休年假最多。您要骂骂我。”
方含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可是有陈贤在,探视也变成工作汇报。他条理清晰地把方含笑离开蓝熊半年以后的情况一一汇报,包括三个业务板块的各自进展,融资进展,蓝音的整合时间表,蓝图资本接下来的投资方案,本年度计划完成情况,还有战略部最近制定的下年度计划。陈贤讲完,接着又就几个机构调整与用人方案的问题,征询了方含笑的意见。方含笑默然半晌,说了个好字,接着又说,“我不在公司任职了,也没多少股份。以后有什么,你们拿主意就是,不用管我怎么想……”
轮到田田。除了展示机器人事业部正在研发中的蓝熊4.0,田田还眉飞色舞地讲了一场蓝熊的危机公关之战。
“方总!您不知道您现在多有名。蓝音PT还有伯格曼基金垮台,再加上维加斯赌城的事情爆出来,全世界的金融媒体都在报道您啊。您在美国肯定都看到新闻了吧!《金融时报》那篇报道出来以后,蓝熊很快被牵扯出来了。大家都知道蓝熊的创始人在美国人杀了人。我们的竞争对手就故意在网上散布谣言,说我们公司杀人越货——这是公关危机啊!可是我们公司公关部压根没有人!现在有啦,一个就是我。一个是小白——您还记得小白不?他现在回蓝熊啦!还有一个是莎莎,我的本科同学,她本来在腾讯财经,上个月刚跳槽蓝熊。莎莎可厉害了。我主笔写了一篇讲述蓝熊创业历程的长文,然后又写了一篇杨过小龙女十六年后重逢的码农投行家爱情故事,莎莎帮我在所有媒体和大号上都转发了一通。您猜怎么着——您现在可有名可有名啦!我们今年春季校招,简历收了二十万。我们的校园大使一说自己是蓝熊的,大家都疯了似地涌过来投简历……哦,还有,自从您杀了个人以后,蓝熊3.0销量暴涨……啊当然可能不是因为杀人……是因为我在维加斯CES上的演讲太精彩了吧哈哈……哦对啦对啦,这个月初佳慧姐被选上福布斯亚洲‘30位30岁以下’……哦还有,清华和中科院都联系我们董事长了呢,想要启动商用量子计算机项目……您不知道董事长最近有多忙……啊还有他变得好可怕,每次我走到他那一层,他不是在敲键盘就是在摔东西……他把来拜访他的中科院老教授吓得进了医院……不过还好有陈续缘,中科院这个月还是确定合作了……”
方含笑安安静静听田田说着。有时忍不住发笑,有时偷偷拿手抹眼睛。
真好。他们不需要她了。
***
干预术与切除术都进行得很顺利。手术后还配合常规的化疗。方含笑的消化系统本来就有问题,这时更是爆发出连年加班积攒出的怨气,时不时呕吐到吐出胆汁。人瘦了一圈,接着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这时接到一连串信息,西西想来看她,周更新想来看她,公司里一堆人想来看她。可她这副德性,要怎么见人。
她忙不迭转院至加州大学圣迭戈癌症中心,只想躲着世人。新去的医院离海滩特别近。方含笑能生活自理以后,就戴了帽子跑去城里买车,然后开车去索拉纳海滩,找人少的地方发呆。以后再也不见这海和阳光了。她要抓紧。
开庭时间定在十月中旬。九月底医院确认她的康复情况可以接受审讯,于是她被送回克拉克郡立监狱。开庭前马修找到的辩护律师与她联系,要求会面。那个律师名叫威廉·白斯,是加州有名的刑法专家,长年为少数族裔女性与边缘人群争取权益,他参与辩护的案例包括引起广泛报道的一个高校性侵案,一个因家暴引发的谋杀案,还有一个起诉美国移民局在拘留中心强迫非法移民劳动的权益案件。最后一个案件在最高法院胜诉后,迫使美国移民局整改了整个非法移民拘留系统,白斯由此声名鹊起。
律师人近中年,锐气不减。是金发碧眼的白人长相,那股白人直男的优越劲隔了三米都能闻见。他见方含笑时板着脸,上来就干巴巴地说,“我从来不给什么亿万富翁辩护。但是听马修讲了你的故事以后,我感到也许需要破一次例。我的妻子是中国人,她说你是中国最了不起的女企业家,还说我不帮你辩护,她就不跟我说话。”
方含笑本来就讨厌他的那股子装腔作势,见他谈起他的中国妻子表情温柔,越发没来由觉得讨厌。那律师干巴巴地说:“你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妙。在内华达州,所有蓄意谋杀都构成一级杀人罪,之前的判例包括不允许假释的无期徒刑,四十年后允许假释的无期徒刑,不允许假释的四十五年有期徒刑,还有死刑。避免这些重罪徒刑的办法,是声称你有精神问题或受到药物干扰,不能理智控制行为;另外就是声称这并非蓄意谋杀。”
方含笑理都不想理他。那个律师继续说:“非蓄意谋杀则是二级杀人罪,虽然也有无期徒刑的判例,但是大多数判例刑期都在二十五年以下。这是最理想的情况。目前的证据都指向你是蓄意谋杀,我也能够大概推测你的谋杀动机。但是你的谋杀动机在法庭上是不成立的,也未必获得陪审团与法官的同情。为今之计,是想办法把情况解释成非蓄意谋杀。这是完全可能的。警方掌握的证据对你部分有利。托尼·巴尼有犯罪前科,并且被怀疑规模性地组织犯罪活动。但是目前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托尼·巴尼在诺布别墅精心规划谋杀。想要论证你是非蓄意谋杀,需要你配合,构建出一个正当防卫的叙述——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托尼·巴尼对你开的三枪,已经完全形成正当防卫的理由……”
方含笑一言不发,那律师竟然自己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而且他了解的关于那晚的细节,竟然一点不比方含笑少——不,他了解得更多。他已经调查了诺布酒店的员工,咨询过参与行动的警察。他甚至还找到圣拉斐尔射击场,知道方含笑在去维加斯前练习过射击。他知道十八年前的两次性侵。他什么都知道。方含笑惊讶不已。
惊讶归惊讶。方含笑并没有配合的打算。她早已不把生死放在心上了。怎么还在乎牢狱。
我欠你十二年。我还你下半生。
她作如是想,采取了完全消极抵抗的态度。
***
终于到了开庭的那天。律师白斯尽忠职守,一直到开庭前一天还在向方含笑汇报他和律所做出的努力。他们的证人浩浩荡荡列了两张纸,没有二十个小时的呈供时间都不能陈述完毕。
法庭上是不许戴帽子的。方含笑耻于自己的光头,干脆找了一顶假发。她把自己当作僵尸,却还觉得羞耻。
这起谋杀案因其轰动效应,吸引了包括社会新闻与金融资讯在内的广泛媒体。法庭内不允许拍照,然而法院门口早就罗列一票记者,只等着拍她从押送车上狼狈下车的镜头。她戴着手铐,拼命把假发往脸上拨。
庭审的前半程,方含笑都在恶心和昏沉中度过。化疗带来的痛苦还在折磨着她,期间狱警不得不押她去卫生间呕吐。地区检察官陈述案情就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维加斯警察局陈列人证物证又用了一个小时,期间还被被告律师不停打断。双方争论的焦点在于,托尼·巴尼到底是否有预先杀害方含笑的意图。地区检察官与警方持论,托尼·巴尼没有杀害方含笑的动机;他与他的同伙的确有非法持枪的行径,但在诺布别墅包场的情形下,在私人场所持有枪支不算违法;因为没有证据表明巴尼有预先谋杀的企图,并且现场人证表示方含笑首先开枪,所以方含笑遭受的三次枪击只能解释为托尼·巴尼的过度防卫。威廉·白斯闻言从辩护律师席上跳起来,指着地区检察官说,“当真!拿手枪朝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开枪,你管那叫正当防卫?!”
后半程,终于轮到白斯陈述。白斯一改往日的呆板作风,像刚进法学院的学生上模拟法庭一样打满鸡血,慷慨激昂。白斯的立足于否定蓄意谋杀。他分开解释了方含笑的两次枪击行为。他指出,方含笑被送往医院后的血液样本显示一定的酒精浓度,她的第一次开枪,是受到酒精影响,不构成蓄意谋杀;第二次开枪,则是濒死绝境下的正当反击,完全构成正当防卫。他请出现场人证,证明方含笑的确有饮酒行为,并且受到托尼·巴尼多次言语逼迫;他请来癌症专家与药物学家,指出方含笑在枪击托尼·巴尼前服用了某些癌症控制药物,而这些药物可能导致精神不稳定;他请来精神病专家,论证身患绝症会造成一定的精神问题;他还请来徐简,方含笑的同事兼心理学家,声称方含笑在创业过程中压力巨大,身心俱疲,的确有心理疾病,还导致了她与丈夫的离异……
方含笑实在听不下去了。她打断徐简的陈述,直接朝法官和陪审员喊话:“法官先生,尊敬的陪审员,我没有病——没有病!我没有精神病史,没有受到药物影响;我那晚是喝了点酒,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是精心策划的蓄意谋杀。对,我就是蓄意谋杀——因为他该死。”
威廉·白斯恼火地打断她,“尊敬的法官先生陪审员,这进一步证明我的委托人的确有精神问题。她有严重的自我毁灭倾向。她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也不理解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
“我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也清楚每个行为的后果。”方含笑清清楚楚地说,“我计划谋杀托尼·巴尼,计划了整整五年。我知道托尼·巴尼是维加斯赌圈的德扑名腕,所以我有计划地提高自己的德扑牌技;我知道他有团伙,有武器,所以我练习跆拳道练习枪击;我知道他行踪诡秘难于接近,所以我请求FX基金的芬克斯坦先生为我调查托尼·巴尼的行踪。我的私人邮箱里有我近五年来搜集的托尼·巴尼的每一点风声,和他所在帮派的全部活动记录。让我告诉你们,”她无畏地扫了一眼看席,那里挤满了媒体记者和八卦人士,“这就是——”
她吐出半句话,却如被雷劈了一般,停顿在那里。
在那些蠢蠢欲动的媒体记者后面,在聚光灯没有照见的角落。她看见。
她早该想到。她当然应该想到。
——徐简在,他们怎么可能不在呢?
陈贤、杨晟、马修、佳慧、田田、陈续缘、应间,还有周更新。还有张久全。他们占了整整一排。
佳慧和田田坐在后排最中间。她们迎上方含笑的视线,手中高举牌匾。
“请不要放弃。”
“我们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