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含笑站在陋室中央。身上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橘色囚衣,布料在她单薄的骨架上摇摆。这是中国的新年夜。当然在美国毫无节日氛围。沙漠的冬天可想而知的寒冷,而监狱的暖气又是可想而知的无助益。像候审的羔羊,她一面颤栗一面等待。
每一秒都如煎熬。每一秒都如末日。只是末日有止境,而人生无终局。
沉重的木门被无声推开。进来一个面目阴沉的男人。他穿着与他气质极不相衬的西装,以显示他对这次会面的郑重。然而髭须满面,疏于打理。眼眶深陷,目中仇恨蓄满。他是来复仇。
木门闭合。光线旋转。尘埃陷入黑暗。最后只剩高处天窗投进来的稀薄阳光。他们站定,彼此对峙。他朝她举步。
她猛然倒退一步。接着抬头,朝他露出一个挑衅似的惨笑。接着她脱掉她最后的伪装。
橙色的囚衣落在地上,溅起轻微尘土。长发早已被绞去。伤痛无所遁形。她袒裼裸裎,将她伤痕累累的残躯给他看。右侧胸膛平坦,唯有疤痕狰狞。
你受过的伤我也受了。你痛过的痛我也痛了。你看。你看。我还你了。
股权与债权一一明晰。爱的账恨的账已经做平。我们已经扯清。
她抬起头,朝他无声地冷笑。她惨淡而苍老。面前平铺着十年以计的牢狱。她用她的余生清偿。怒火当灭,仇恨当熄。他可以放过她了。
然而那冷笑落到他眼里成了嘲笑。是坦白也是抗议。是呼引也是拒却。是忏悔也是示威。
图什么呢。他听见她说。为这样一个残缺的身体,图什么呢。你还有大好的年华,大好的自由。而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旧仇新恨在他胸腔里燃烧。他无法原谅,经历这许多风雨,这许多时光,她还在赶他走——她要用她狰狞的伤痕吓退他。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勾引他,一次又一次推开他。一次又一次给他希望,一次又一次地捻灭。她像一段不开放源代码的程序,他一次又一次以为自己将要破解,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次又一次被愚弄。然后在他彻底沦陷以后,她将他一脚踏入地狱——她对他关了服务器!!她停止响应用户需求!!她把他逼成了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而现在她如此冷静地跟他谈清偿!!不,不,真正的清偿是她把源代码交出来!!他要重写她的服务器架构。以后他发出的需求她必须响应,而且要让她只响应他的需求。
他像自我复制的木马程序一样飞快扫荡过去。他将她卷到墙角。他用手背垫住她的脑袋,然后将她结结实实地按在墙根里。像一个以杀毒软件为名的流氓程序,将每个进程包围,最终包裹和绑架了整个系统。
“说愿意。”他嘶嘶地说,牙齿威胁性地摆在她脸颊旁,音节一个接着一个从他的牙齿里迸出来,“说你愿意。”
她被这猝不及防的逼供惊得说不出话。跟前是他的身躯,炙热滚烫。背后是水泥墙,粗糙而冰凉。她怔忪着,而他已一侧脸咬在了她脖子上。她背上寒毛耸立,喉中溢出一声叫喊,又很快止住。她颤抖着却发现自己不能求饶。眼前是恶魔的审判,而她是逃无可逃的罪人。
她身体如一瘫水,沿着墙往下滑。被他不耐烦地捞起。他一手按住她瘦骨嶙峋的肩膀,一手捉住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她被他抓得生疼,然而叫不出声。
“说愿意。”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眼中闪着疯狂的神色,牙齿外露,像要把她撕开,“说你愿意!”
他逼她在他下的审判书上签字画押。而她别无他法。求饶已经太晚。
她垂下眼去,缴械投降,声音低微,“我愿意。”
恶魔摆脱枷索。地狱的小孩从火焰中归来。再没有一刻迟疑,他搂住她的身躯倒下地去。接着他一翻身压在她身上。
这个叫他头痛的程序,此刻终于安安静静躺在他面前了。他等这一刻太久,早已在脑海中无数次模拟它的内部数据,构想它的打开方式,计划入侵它的路径。然而当它当真把它的应用程序编程接口展现在他跟前时,他横冲直撞却始终不能建立连接。他恼羞成怒,加倍咬她,惩罚她,不停发出读取文件的请求。他在各个模块上进行兼容性测试,希望能够拿到兼容许可证。这样的努力叫他怒火愈炽。为什么!为什么别人能够兼容唯独他不兼容!
他折腾片刻,终于熟悉软件开发工具包,找到了调试工具与支持性技术注解。他重新调用函数,千辛万苦,终于勉强实现对接。但是他对这个API非常的不满意。耦合度低,灵活性和可扩展性可以忽略不计。动不动就卡住,想跑跑不起来,测试几次仍然不知道bug在哪里。系统表情痛苦,虽然没有直接死机但是一直在报错。
问题显然出现在逻辑层。然而他已经顾不上了。既然数据已经实现接口,谁还顾得上逻辑代码。什么数据库,什么硬件环境,什么兼容性问题,去他妈的。他决定将操作对象直接转化成接口类型,无视所有问题强制运行。他希望强行实现振动模式的耦合。他在某一振动模态下开始振动输入,然而并没有得到另一振动模态的响应。逻辑层与数据层的零耦合度,很快造成了致命后果。系统崩溃了。方含笑哭了起来。
他呆住了。现在打补丁已经太晚了。何况他也不知道bug在哪里,想打补丁也无从下手。他停止运行,可是也不甘心就此退出。他赖在她的数据库里,一面啃她,亲吻她,像一条狗一样伸出舌头舔她。他热乎乎的鼻息环绕着她。她的防御机制连同整个系统,都已陷入瘫痪。她彻底当机,对于一切请求无法响应,连系统崩溃日志都无法抓取。
他感到身下她身体的冰冷。他猜测是硬件环境的低温导致了耦合分离。他手忙脚乱脱下衣衫垫在她身下,把自己包裹在她外面。他紧紧箍住她,用身体温暖她和绑架她。他讨好似地用脸去蹭她,可是他的胡茬只是引起她进一步的痛苦。他没有办法了。他去亲吻她的眼泪,又用舌头舔她胸口的伤疤。她低低喘息着。他看到一点重启的希望,捕捉机会占领另一个接口。
最后两个接口都被他绑架了。总算这一次没有闪退。这一次运行的兼容性有所提升,但是仍然存在一些异常编码。他不停地亲吻她,讨好她,堵住她嘴里的报错,一面加快进程。两个线程时而交替执行,时而并发执行。这取到了很好的效果。起初仍有卡机的情况,逐渐运行流畅。他得到一丝复仇的快意,变本加厉疯狂索取。她的一整个数据库叫他翻捣一清。
最后线程正常终止。天窗外夜幕降临。黑暗的囚室某处,忽然亮起一点火星。
那火星绽放出小小的花来。花火盛放然后消隐。接着在囚室的另一处,又一朵白色的花火腾起,然后退却。
她从他身下,好奇地探出头来。表情如惊喜的孩童。这是他备给她的新年礼物。蓝熊与蓝海联合开发的AR成象。
囚室的一侧,忽然闪烁起蓝色的光芒。蓝光如海水在室内流淌,很快铺满地面。这是他做给她的太平洋。他许久前承诺带她看海。他再度应诺。
温柔的深蓝色的光芒将地面覆盖。他铺在她身下的衣衫,是这虚拟海洋上的小小岛屿。他和她的岛屿。他把她困在光的海上。伴随轻浅的音效,蓝色的水波漾起白色的海浪。
在天涯海角,又一朵白色的花火腾空而起。那火柱在海面升腾,穿破囚室,穿透这困顿于生死的小小果壳,在无限空间中骤然绽放。千万火星映照于海面。天上地下,一片光华,晶莹璀璨。
接着,在那漆黑的海上,又酝酿起无数的光点。那无数光点在一瞬之间腾起跃空。它们在空中炸开然后坠落。如早春的柳絮,如秋夜的星空,如那个寂夜天窗外飘零的漫天白雪,如人世间最后的花海。
最后花浪退去,星光消隐。这光明是幻象,但仍可偎依,仍可缅想。她收回目光,却瞧见他在她之上,眼中充泪,双目血红,怔怔地盯着她。他嘴唇微动,可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他想跟她问罪,然而他何尝不是有罪之身。他想求她原谅,然而她微微地朝他笑着,她早已原谅他了。他想要诉说他对她的愧疚,他对她的不渝,他对她积压了十六年的眷恋与不舍。他的恨他的痛。他的爱他的梦。
然而他挣扎半晌也没能吐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双眼发烫,眼泪落在她脸上。失语症如潮水席卷。汪洋汹涌,可是被焰火消了音。
她又怎能不懂。她按住他发抖的唇,自己的声音却也发抖了。“亲爱的,不要哭了。我在你身边的。”她说,微笑着温柔地。风停了雨止了。你还在你好好的。这个结局不能更好了。
“我们在一起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