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要报警!”
陈弋生活上的巨变来得太突然,快得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在这次变故之前,他生活在成都,父母是老师,相敬如宾,一家人的交流方式固定,做什么决定都一家人正正经经坐在一起投票。他不是爱撒娇和爱表达的小孩,跟父母也算不上亲近,有什么事都在家里拼乐高,性子安静,老是被人说闷。所以在面临突如其来的亲生父母时,陈弋的第一反应依旧是沉默。
那段时间,养母周元经常往医院跑,他陪着去,但进不了诊室,是乳腺癌。
自称是他爸妈的人提了一笔不菲的补偿款,除了周元的手术费以外,还能余下不少,给他们的生活留些可以喘息的余地。陈弋面对这个选择的时候,纠结了一夜,他找到那个总是跟他一样沉默,喜欢带他去图书馆看书的父亲,问他自己应该怎么选。
他抽着烟,又带他去了一趟过去他们常去的图书馆,他让陈弋去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陈弋挑了本欧洲的地理图册,可他还是没有回答陈弋的问题。
“我们不算一家人,是吗?”陈弋问,“你们也需要这笔钱。”
“小弋。”那个平日里,最喜欢在教室的黑板上画中国地图的男人,吐出了一口长长的气,“你还有三年就成年了。”
“世界就像你刚刚面对的图书馆,买什么书,做什么样的人,不是我们替你选,是你自己选。”
“你不会因为选择了他们就失去我们。”
“这不是选择题。”
“但是你妈妈现在的身体状况,我们确实很难照顾你。”
陈弋最后选了回到双桥,他清楚家里的状况,十几年的养育,他们久旱的土地需要这场甘霖。
孙宁是他做出这个选择之后,见的第一个同龄人,她妈妈是他养母的主刀医生,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医院手术室外的走廊,她跟一个男生走在一起,看他的眼神,来者不善。
“陈颂,我大学往成都考,你想往哪儿考?”
“不知道。”那个男生回答,“我这破成绩,没什么继续读的必要。”
隔着走廊,他擡起头,看到陈弋,两人都没说话,却都知道彼此是谁。
被叫做陈颂的男生,人很高,肤色也白,陈弋一眼就发现,他跟周元长得很像,他们都有双多情的桃花眼。
“你看什么看!”孙宁对着他喊。
“你小声点,吵吵得我头疼。”陈颂打断她,“以后别来烦我,该干嘛干嘛去。”
肉眼可见地,他脾气不太好,人也叛逆,跟陈弋很不同。
陈颂问:“那人手术怎么样?”
他嘴里的那人,是周元。
“我妈的技术,你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她对我来说就一陌生人。”陈颂又看了陈弋一眼,他骨折后腿还没好,整个人都带着股气。
提不起来,吞不回去。
“陈弋是吧。”他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有机会回去做少爷了,什么感觉?”
陈弋没说话,他知道自己跟他们不是一路人,突然富裕起来的条件,和亲生父母的弥补,陈弋并没有觉得生活有什么差别,他没有物欲,爱好除了看书还是看书。
孙宁因为周元的手术顺利,说多亏了她妈妈救他养母,让他给自己当跟班,听她的话。
因为周元,他大多数时候没有拒绝,直到梨厘的出现,他安静的世界里,忽然有了声音。
第一次跟梨厘去买知音漫客,她推荐给他一个一个还在连载的漫画,那漫画的画风不错,他过去没见过。梨厘说了一句slogan,“如果你的选择是地狱的尽头,那就让我跟你一起堕落。”
“我好喜欢这句话。”
他体会不到,没有说话。
“就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是搭档,但是为了救人,男孩选择变成反派,拥有能力保护身边人,他让女孩杀了他,防止他变坏,但是女孩跟他做了一样的选择。”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这种友情或者爱情,应该挺美好的吧。”
“嗯。”陈弋回应的很无力。
梨厘的输出没有得到回馈,她脸上有因为安利失败而自然流露的失落。这不在陈弋的喜好范围,但他回家后还是花了些时间,补上前面所有的剧情,看到梨厘说的那部分剧情时,陈弋停留了许久,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却还不够明白梨厘。
双桥镇地方小,人来人往,大家都认识,也听身边人说过一些,关于梨厘。
说她家里成分复杂,她爸常年在外面跑货车,不着家,长途车上寂寞,指不定这些年在外面找了多少逢场作戏的人,她妈带着一个女孩,除了看店就是打麻将,不回家不管梨厘的时候也多。
梨厘爹妈不管,家境差,长得还漂亮,这样的女孩在外,生存和舆论环境总是会难一些,但她不在乎这些,她目标清晰,每次跟他走在一起,都会问他,他过去的学校是怎么给学生制定学习计划的,过往的月考试卷还有老师的教学方法。
不上晚自习的夏夜,梨厘向他请教了月考的数学和物理试卷,两个人待到很晚才从教室离开,分别前,梨厘从书包里拿出了几条阿尔卑斯的糖和巧克力,说谢谢他。他不吃这些,让她请自己吃饭。
她嘴里说着,想要请你吃饭的人排队都能绕操场一周了,你能差我这一顿?
转头就选了学校后门的一家面馆,拉着他去。
夏夜,两人都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一前一后地走进那家夫妻面馆,店里摆了四张桌子,老板娘招客收钱,老板在后面拉面,煮面,梨厘跟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很熟稔。她给自己点了一碗素面,给陈弋点了一份牛肉面加煎蛋。
“这家牛肉面特别香,你试试。”
梨厘把两碗面端过来,自己那一碗只加了葱花,给陈弋的这一碗加了葱花和香菜。
陈弋没动,问她:“你怎么不加牛肉和煎蛋。”
那会儿店里除了他们没别人,老板娘坐在旁边,说:“她自己节约,请你吃贵的还不好啊。”
梨厘坦荡地点头承认,笑着问他:“不好啊?”
陈弋没说话,拿起没用过的筷子,把面上的那几块牛肉挑进她碗里。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梨厘把肉给他挑回来,并且阻拦住他下一步动作,“从前有个作家,从小到大他妈在他的眼里都只爱吃鱼脑袋和鱼骨头,直到后来他长大了,无意撞到了他妈妈在吃鱼,还吃得特别开心,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家里没钱,他妈妈把好的都留给他了。”
“没有。”
“那你现在听过了。”
梨厘拿起桌上的醋瓶,朝红油碗里倒了一些,她吃素面也吃得很香,很享受。
“你帮我补习,我想谢谢你,所以买了些糖和巧克力,因为明天体考,他们都在买巧克力和红牛补充体力。”
“你不喜欢糖和巧克力,所以我请你吃饭。”
“我不会跟你说我不爱吃牛肉和煎蛋,因为我喜欢,也是因为我认可这个味道,所以我想让你尝一尝。”
“这是我请客的诚意,如果你喜欢,下次我们可以一起来。”
这一餐吃完,陈弋也成了这家面馆的常客,不过他总跟梨厘一起来。
他们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上学放学,周围满满传出关于他们的流言,梨厘不在乎,他更不在乎,又或者换个说法,他心甘情愿。
陈弋第一次真正地感受到跟梨厘的距离缩短,是高二那年的暑假,苏小英新开了一家牛油火锅店,梨厘总是在店里帮忙,跟他一周都碰不了一次面。她那时候家里没有网,手机也没充话费,跟他联系,全靠隔壁店里的公用电话,一次五毛,能聊十分钟。
两人都很珍惜每周周六,七点到七点十分的那十分钟,家家户户的电视都在播报新闻联播,倒计时十秒的鼓点敲着陈弋的心,他从来没意识到过,这个时间已经被他赋予上什么样的意义,直到心跳开始悄无声息地加快。
这天梨厘没有接电话,他等了十分钟,在家里坐不住,找了借口,去她家找她。
到了发现过去早就热闹非凡的火锅店很冷清,一桌客人都没有,但小院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一个穿着裙子的女人坐在地上,旁边站着她的丈夫,梨厘把苏小英护在身后,跟女人对峙。
“我跟你们说,我老公这人心善,借了钱给他们,如今店都开起来了,欠我们家的钱还没还。都说欠钱的是大爷,借钱的是孙子,我算是体会到了。”
这么骂着还不过瘾,女人拿起手边的水壶泼过去,刚烧好没多久的热汤朝着苏小英泼过去,梨厘用手挡下来,水壶砸在地上,泼了一地的汤。
梨厘感觉到手心发烫、发麻,她垂着手,面对这些,毫不怯场,“你说我们欠你钱了,借条呢?”
“我老公心软啊,没打借条,但是你们不能因为别人信任,就不仁义吧,家里没了赚钱的男人,穷疯了?”
“哦。”梨厘走进店里的柜台,拿出一个记账本,“你没有,我有。”
她找出那份借条,“你看清楚了,清帐的日期和你老公签的字。”
那女人没想到有这一茬,那男人也面露难色,一直让她算了。
她骑虎难下。
梨厘态度冷冰冰的:“做人是不是应该先把自己的家务事处理好。”
那女人瞬间炸了锅,“你们他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妈背地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妈死了男人,不就仗着自己长得跟狐貍精似的,缠着我老公,让我老公同情你们……”
她仿佛失了所有的理智,一巴掌打在了苏小英的脸上,苏小英惦记着别人借钱,帮过她,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眼睛红了。
梨厘的眼睛也红了,她是被气的。
这一耳光打醒了她,她直接不管不顾地冲过去,她那儿打过架,手乱挥着:“你他妈的有本事再说一遍。”
那女人老公终于不窝囊了,被拎出来挡在前面。
“啪——”比刚刚清脆很多的耳光声,让整个小院在瞬间归于沉寂。
梨厘懵懵地看着自己被钳住的手,还有挡在她面前的人。
“陈弋?!”
陈弋个子高,刚刚悄无声息地拉开了梨厘,替她挨了这一巴掌。
那女人老公也懵了,但还是努力挽尊:“小姑娘年纪轻轻,对长辈放尊重点。”
“去你妈的长辈。”梨厘看到陈弋的脸红了,“我要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