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何坚,看过奥特曼吗?”
“你现在能跟人合伙开公司?违规的吧。”
“那个合伙不是现在我已经有资金和技术入股了……”陈弋解释,“因为是朋友,当初他起步的时候,我让我爸妈投了一些。”
“哦,所以你也准备辞职跟他们一起做公司了?”
陈弋点头,手上下意识地削好了苹果,却忽然记起来梨厘还在禁食期。他记起来过去周元住院,他爸就会坐在病床边,一个又一个地削,到了出院,苹果皮从头到尾都能不断。他洗干净手,把苹果找了个纸杯放着。
“我觉得你现在的工作挺好的。”梨厘没注意到他这一番动作发自肺腑地说,她是热爱自由追求赚钱的人,受不了体制内的枯燥和无聊,她过不了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但不会否认有时候稳定也是一种平凡却幸福的生活。毕竟在人口老龄化严重的今天,还有很多人高龄被裁还刚好卡着35岁的年龄线,车贷房贷小孩教育压着,连明天在哪儿都不深想。
陈弋Top大学毕业的体制内小领导,待遇好工作稳定,有看得见的晋升机会,只要把老的那一批熬走了,无论外面的经济形势如何动荡,都不用出来卖命卷,每年不知道多少人挤破头想去考这铁饭碗。
“现在的工作除了待遇好,很难有什么经济上的进展。”他说,“限制很多,也不能出国。”
梨厘愣了愣地看了陈弋一眼,在她眼里,陈弋冷清寡言的气质十分传统古典,一看就是穿着中山装就能穿越回民国的贵公子,跟陈弋接触的过程里他也从来没说过自己有想出去看看的想法。
“你想出国啊?去哪儿?”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问,隔了一会儿才说:“冰岛。”
“那你去之前可以看看我账号,有攻略。”
陈弋点头,没说她账号上的视频他早已全部看过。梨厘看了一眼一次性纸杯里的苹果:“你削了不吃?”
陈弋拿起来咬了一口。
“甜吗?”
他点了点头。
“替我多吃几口。”
此时,隔壁的小孩哭着要吃华莱士,尖锐的哭泣声下梨厘听到一声很容易让人忽视的肚子叫。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这一天的下午五六点了。陈弋已经陪了她这么久,也该饿了。
“你要不去吃饭吧。”梨厘说,“我这个液体一时半会完不了。”
“我没胃口。”
“那也得吃。”
梨厘看着陈弋,两人对视一会儿,梨厘忽然觉得这人真不是一般的轴,嘴比石头还硬。
“你去吃个蛋炒饭。”
“不喜欢吃。”陈弋否了。
“牛肉面。”梨厘继续报名字。
“太辣了。”
“随便吧反正你去把饭买回来坐我面前吃。”她看着陈弋从陪护的椅子上站起来,拿出手机打开地图,他们对现在在的地方不算熟悉,只能就近用地图,陈弋看着导航上的所需时间,看着路线预估,“我大概半个小时能回来。”
“好。”
陈弋走后,病房里又只剩下那小孩跟梨厘,梨厘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那小孩说,“你老公对你挺好的。”
梨厘偏头,虽然很不想跟这点大的小孩计较,但忽然被他这话勾起了好奇:“你怎么知道他是我老公?”
“他都跟你求婚了,还不是你老公?”他说,“你别觉得我小,我住医院久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家属和护工的区别。”
“哦~”梨厘拖长声线,也懒得跟小孩解释,“那你挺厉害。”
“一般一般吧。”
“这么厉害就别吃华莱士了,对身体不好。”梨厘看着手机上的时间,陈弋刚刚出去五分钟,她打开地图导航搜了最近一家的面馆,估算着陈弋下楼打车到店的时间。
“现在不吃以后就没机会了。”他说,“明天我要做手术了。”
“祝你手术成功。”
病房里一时听不见任何声音,那男孩说,“我们这儿今晚有个晚会,我本来要表演节目,我穿西装,我妈妈穿婚纱,我演我爸。”
“那挺好的。”
“但是我的医生忽然跟我说我不能去了。”
“为什么?”LR
一大一小的沟通简单明白,梨厘诧异于八岁的小孩说话表达能到这个地步,仔细回想自己八岁的时候,竟然已经不记得是个什么状态了。
“我的癌细胞扩散了,我妈不敢跟我说。”他呵了一声,声音跟刚刚有些不同,像嗓子里卡了痰,喉咙有了震鸣音,“我比她还先知道,她偷偷摸摸哭了好几回了,还在我面前装呢”
梨厘沉默了,她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安慰他了,言语在这瞬间变得苍白起来,她语调上扬,故作轻松地说:“我也有癌,现在不还活的好好的。”
“万一有奇迹呢。”梨厘说。“那你除了吃华莱士,还有什么心愿?”
“你能帮我实现?”
两人躺在病床上,互相侧着身子面朝对方。
“你说来听听。”
小县城的医院门口,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里面出来,一大一小两人都穿着病号服的裤子,身上罩着厚外套,高个的女孩紧紧牵着男孩的手,两人一起上了一辆出租。
陌生街景在窗外不断推移,梨厘用手给陈弋发了消息,说自己临时出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如果隔壁床男孩的妈妈回来找不到人,就说跟她在一起。
陈弋:去哪儿?
他给她回了一条微信。
梨厘:说实话的话,我也不知道。
因为这她不熟。
梨厘还是有些不放心,晃了晃那个男孩的手,用手机记录下这一刻:“这位病友,你确定你的身体情况可以出来?”
镜头里,男孩挑眉,虽然他连路都走不稳:“输完液了当然可以。”
“你妈妈电话给我一个。”
“你现在不能告诉她!你举着手机干嘛?是不是在拍我?”
“你不是说,可惜这么英雄的时刻没有被记录下来吗?”梨厘的手稳稳地举着手机,“你要是不给我们就回医院。”
男孩报了一串数字,梨厘发给陈弋。一个小时后,他们停在一条破旧的街道路口。到处都是苍蝇馆子,人声鼎沸,梨厘举着手机牵着小男孩,加上这病号服,让两人一下车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男孩自顾自地朝前走,“就在前面。”
步行了十分钟左右,梨厘走在后面记录,并且从手机屏幕上看出他体力下降,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她犹豫着想要带他回医院,怕出什么意外。但她没声张,给陈弋发了这里的定位,让他打一辆车过来等在路口,带上男孩的妈妈。
两分钟后,陈弋回了梨厘微信:他妈说,他是骨癌,骨科病房住满了,临时来的这层楼。
梨厘看着这两个字,忽然觉得眼前小小的身影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变得沉重起来,因为她一时间分辨不清,他是手的问题,还是腿脚的问题。她忽然想到自己看过的纪录片,骨癌的手术,要把整根骨头都取出来灭活再装回去……癌细胞扩散和转移几率极高。
陈弋:我们马上过来,你看好他,这个月他跑了两次了。
梨厘愣住,她环顾四周,没看见人。黄昏时分,晚风有些凉,她身上却浮起一层汗,那男孩忽然消失在她的视野中。梨厘快步跑了几步,找了好几家店铺,终于在道路尽头的拐角看到男孩,他站在一家老旧的婚纱店前,仰着头,一脸憧憬地看着橱窗里早已经落灰的婚纱。
梨厘觉得自己的心被什么击中了。
她解锁手机,打开相机的录像走过去,“你在看什么?”
他满头都是汗,偏过头来望着梨厘的镜头,如释重负地笑着擡起手用食指尖指了指橱窗里的婚纱:“我想给我妈买这件婚纱。”
梨厘仔细看了一眼这件婚纱,是小地方最基本的款式,穿在模特身上,裁剪简单,带着裙撑,用了三层纱,纱上绣着白色绸缎的蝴蝶结,腰线上缀着珍珠,模特套着的白手套一直延到上臂,头纱很长,坠到了腰线的位置。
这件样品婚纱一看就因为在外面当样品的时间久了,隔着玻璃被日光照射,白色面料有些地方已经微微泛黄。
梨厘低头问:“你带钱了?”
他的小手伸进兜里,摸了好一会儿,摸出来一把皱皱巴巴的钱,很零碎的,五块,十块,五十块,还有两张一百。
梨厘的手机录像一直没关,她问:“你自己攒的?”
“够吗?”他仰起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看着梨厘,梨厘的心被这样的纯粹打动。
“够了。”
梨厘带着他走进婚纱店,让老板把这件婚纱包起来,途中梨厘注意到他站着有些不舒服,挪了沙发上堆着的样品,让他坐在小沙发上。
“我妈妈穿M码。”
老板从仓库里拿了一件新的,跟梨厘确认细节,梨厘让男孩自己检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婚纱,也不知道怎么检查,学着他妈妈平常买衣服的样子,捏着裙摆看了一圈。
“没问题。”他像大人一样确认。
“多少钱?”梨厘问。
“六百六十六。”老板回答。
“我没有那么多钱。”小男孩惊讶,“我以为……”
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好不好?”梨厘说,“这钱我帮你出。”
“好。”
“你叫什么名字?”
“何坚。”
“你好何坚,我叫梨厘,你为什么想给你妈妈买婚纱?”
“她为了带我治病,一直都没办婚礼。”他说,“每次路过这儿,她都会站在这儿,看几眼。”
婚纱打包好了,梨厘想着手机里的素材,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帮这对母子,在她看来善良的人值得被命运偶尔宠幸。
从店里出来,他问:“你为什么帮我?我求了那些护士姐姐好久,他们都不答应。”
“因为我承担得起帮你可能会产生的后果。”
梨厘一只手拎着婚纱,一只手牵着小男孩,顺着来时的街道走了几步,眼看着他走得过于费力,梨厘直接打横抱起他。好在这街道的人流不大,人行道畅通无阻,梨厘也没什么体力了,此时,她看到路边停着一辆人力三轮车,三轮师傅正坐在上面等生意,她直接抱着何坚上了车。跟师傅说去巷子口的大马路。
“何坚,看过奥特曼吗?”
“看过。”
“奥特曼杀死小怪兽之前,就算倒下了也会站起来的是不是。”
“嗯。”
“你应该比奥特曼厉害吧?”
三轮车的行驶速度有限,梨厘打开微信看到陈弋正在跟她共享位置,地图上两个绿色的圆点越来越近,她慢慢松了一口气。
何坚说:“你放心,我没事。”
“嗯。”
“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呼了一口气,“我要是嫌你麻烦,就不会带你出来了。”
老旧的音像店里,不知道谁用唱片机放起了《天涯歌女》,那是苏小英最喜欢的歌,梨厘忽然又些想念苏小英靠在家里的沙发上,时不时地哼哼两句。
梨厘想到出来前,何坚说他爸在查出来他有这个病之后就出去打工了,赚的钱都寄回来,他妈带着她治病也没继续工作了,一家人成了医院的常客。抗了这么多年,家财散尽,癌细胞扩散什么都没了。
她不知道具体是被哪一句触动,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在疾驰的出租车上了。
路尽头,陈弋带着何坚妈妈站在那里,一看到他们就迎上来,连忙跟梨厘道谢。陈弋从梨厘手中接过何坚。
“谢谢你啊。”
“不用。”
梨厘原本做好了准备被责骂,可眼前的情景却有些出乎意料,何坚妈妈已经热泪盈眶:“他主意大得很,你要是不带他来,他能自己偷偷摸摸溜出来。”
那后果就难测了。
“要不先回医院吧。”
梨厘把手里装着婚纱的袋子递给何坚妈妈:“这是他给你的礼物,说让你穿着这个参加今晚上医院的晚会。”
上出租车前,坐在副驾的梨厘转头看何坚的情况,他睁着眼给梨厘做了一个奥特曼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