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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禁庭 > 第29章

    她回到殿里,开始翻箱倒柜找那些信件。春渥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弯着腰问:“不是头疼么,怎么还不歇着?”

    她把信摊在榻上,一封一封拆开,每一个字都细细斟酌。终于颓然向她捧起来,“娘,爹爹死后我只有云观,云观死后我只有这些信了。可是到今天我才发现,原来这些信也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心头气恼,狠狠把信掷在地上。春渥不明所以,又一一拾了回来,“你说什么呢,怎么会是假的?明明都是怀思王亲笔……”

    她仰在榻上,干涩着两眼,只是觉得失望,“再高明的临摹都会有破绽,以前是我疏忽了,乍看是他的笔迹,可是这转承……”她缓缓摇头,“不是的,那不是云观的字。我今日去东宫了,看守东宫的黄门正在祭奠他。他是四月里返回大钺的,路上行三十日,七月初六遭人谋害,秘不发丧,次年三月才传出死讯……整整九个月,这九个月我与他书信往来,从未间断。可是七月之后他已经不在了,一个去世的人怎么和我通信?”

    春渥大感意外,“有这样的事?”她低头翻阅,其实也看不明白,只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但无论如何时间对不上了,秾华心心念念惦记的挚友凭空换了人,照样与她言辞缱倦地来往,对她来说是耻辱吧!

    “如今怎么办呢!”春渥搓着手说,“放任不管你心里有疑虑,去查,又无从查起……”

    她怔怔坐了很久,突然说:“我想起来了,大婚那晚官家给我下马威,他说我写给云观的信,紫宸殿后殿里有一大摞……他怎么会有那些信?信是七月之前还是之后的?若是之前的,或者是从东宫收缴来的。若是之后的……”她一下抓住春渥的手,惶恐道,“娘,难道是他冒了云观的名么?是他么?”

    其实她心里应该已经有底了,今上几次表示对她爱慕已久,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哪里能当得上“已久”这个词?倘或真是这样,实在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谁能想到今上这样的人会李代桃僵?他要登上帝位可以不择手段,生来干大事的人,也会动这方面的小心思,说来不可思议。

    “如果你猜得没错,我想他一定是怕你难过。”春渥试着安抚她,“那时云观已经不在了,你的信便转呈到他手里。也许是看你言辞恳切,他对你有些向往,就临摹云观的笔迹同你交心。要真是这样,不可不说是你的幸运。你想想,你一心要替云观报仇,他心里岂会不知道?他若不是早就对你有情,断不会这样迁就你。我倒觉得官家是个有情义的人,或许他对别人猜忌苛刻,但是对你,他已经是极大度的了。”

    秾华被她说得起栗,眼下只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信里明明是温雅的谈吐,怎么可能是他呢!

    这一夜想得太多无法安睡,天蒙蒙亮的时候起身,苦于没有头绪,在殿中踽踽徘徊。她觉得应当去紫宸殿走一遭,想办法弄到殿后的那些信,好证明出自何时。可是前朝与禁中不同,她也只在大婚册封当天去过。即便是皇后,没有大事不得传召,也不能随意前往。

    她在殿里愁眉不展,金姑子送茶点来,看她神色觉得纳闷。待问明了缘由,宽慰道:“圣人莫急,这事交给婢子来办就是了。”

    秾华问她打算怎么处置,她笑道:“圣人忘了,我和佛哥随侍圣人左右,就是为了替圣人分忧。圣人有什么吩咐,我等赴汤蹈火促成,方不负太后嘱托。今晚宫中过节,各处禁卫疏惫,婢子夜探紫宸殿,替圣人将信盗出来。”

    她听了摇头,“不成,风险太大了,我怕你们有闪失。”

    金姑子却道““圣人只要拖住官家,其余的交由婢子打点。这泱泱禁庭对外固若金汤,咱们身在其中,还是有法子可想的。”她笑了笑,把盏递与她,“吃些东西罢,厨司送来的百味羹,尝尝味道如何。”

    她接过来,潦草用了口。想想的确没有别的办法,只得默认了。

    窗外蝉声震天,她朝外看了眼,“我听说今天街市上很热闹,北山子茶坊有仙洞仙桥,仕女夜游都到那里吃茶。”

    金姑子应个是,“可惜来大钺后就直入禁中了,没有机会出去游玩。今天是个好日子,圣人何不求官家领你到处看看?市井里有意思的东西多了,不像大内一板一眼的。月下穿针乞巧,其实说来无趣。”

    她心事重重,哪来的兴致去玩呢!磨磨蹭蹭到了晚间,换上天水大袖衣。从以前随信送来的小物件中间挑了个金制的香囊出来,让阿茸往里面填了沉香,佩挂在腰带上。

    禁中过七夕在艮岳,其实禁庭的规模不算十分大,除殿宇之外游玩的地方很有限。今天趁着佳节,太后准娘子们出宫掖。虽然仍在内城,但也要搭步障。前后左右拱卫着,人再多,也是寂静无声的。

    皇后掖袖缓行,步障遮挡了视线,也遮挡住风,闷闷的,有些热。从大袖里抽出小扇来,正打算摇,前面纱幔一掀,有人挤了进来。

    她奇道:“官家?”

    他点点头,同她并肩徐行,“我听说你想去城中看看,是么?”

    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他耳朵里的,想是徐尚宫她们听见了呈报的吧!她唔了声,“倒也没有,不过听她们描述觉得羡慕罢了。”

    “等人不备时,我带你去。”他说得一本正经,却不正眼看她。她有点意外,前倾着身子打量他的脸,看着看着那如玉的面颊渐渐红起来,他似乎不耐了,低低道,“你看什么!”

    她撅起嘴嘀咕:“官家目光闪烁,臣妾觉得稀奇嘛。”

    他狠狠瞪她一眼,“我哪里目光闪烁了?”

    他瞪人,居然有点虚张声势的样子。她看了不觉得惧怕,反而觉得好笑,“那请梁娘子与咱们同行?”

    她显然还在为昨天的事不快,见不得他同别人走得近,哪怕只是下了两盘棋,也够她耿耿于怀好几日的,这就是占有欲吧?

    他心里开出了小小的花,不声不响,垂手又来牵她。她这回没有挣,安然在他掌心里,低着头,唇角轻轻上扬。

    步障需人架设,左右相距不过两三步宽。帝后说私房话,也怕伤了体面。压着嗓子偷偷摸摸的,别样的刺激。天欲晚,步障内昏沉沉的,脑子也昏沉沉的,四周像调了蜜,一点一滴漫上身来。

    她轻轻嗳了声,“你瞧我今日打扮得好不好看?”

    他迟迟的,“耳坠子很好看。”

    她这样问是有用意的,引他关注她身上香囊。可是他的视线落在她耳朵上,她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摸了摸耳坠说:“金丝红玛瑙,是娘娘送我的。”

    “哪个娘娘?”因为两边她都叫娘娘,他有点搞不清了。

    这种共同的称呼,无形中把两个人牵扯在一起,总觉得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似的。她说:“你的娘娘呀,就是太后。这是她初进宫时先帝赠她的,如今转赠我了。”

    他哦了声,“甚好。”

    她很不满,“官家可曾仔细看我?我是说我的打扮,除了耳坠子总还有其他。”

    她张开手臂,绿萼的披帛衬着那水色衣裳,青葱似的可人。他在这方面有点迟钝,除了说好看,也不知道还能说别的什么。顺着那纤秀的脖颈看下去,她胸前曲线玲珑令他难堪。再往下,五彩丝攒花结长穗的宫绦,边上佩的是鸳鸯鎏金香囊……

    他猛然一顿,她留意到了,他眼里的笑容渐渐隐退,又变得沉郁起来。

    “怎么?不好么?”她笑着问,“我可是配了半天呐,果真不好看么?”

    他们之间的和平难能可贵,也许不忍心破坏,他还是颔首,“都很好看。”

    她似乎满意了,笑吟吟道:“那今晚就不必换衣裳了吧,官家今天也穿常服,出去不会有人留意我们的。”

    他说是,不再多言,重又打起纱帘出去了。

    秾华徐徐长出一口气,从他的反应来看,他是知道这个香囊的,毕竟形制少见。如果是云观赠她的,他不知道内情,怎么会受震动?可若是从他手中送出来,他必定记得。她今天带在身上,他又会生出多少的猜测来,不得而知。

    离谜底越来越近,总有揭晓的一天,可是并不觉得轻松。如果代笔的真是他,叫她以后怎么面对他?那么多情意绵绵的话,她在信里表达了无尽的思念和依赖,如果是他回的信,同样浓烈的感情,他是怎么杜撰出来的?

    手掌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紧紧攥起来,说不清是在替自己鼓劲,还是无意识的想留住些什么。

    其实他是个不错的人,她默默想着。就像春渥说的,自己手段不高明,和他比起来简直不够瞧。他有这份耐心宽宥她,也许真有前缘,否则她只怕死了不下十次了……忽然间又一惊,感觉自己是疯了,他对她好一些自己就失了方向,忘记和亲的目的了。

    进东华门,天色已经到了擦黑的时候,园里张灯结彩,早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娘子们踏进艮岳难掩欢喜,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太后率众人登万岁山,半山腰有漱琼轩,站在外间平台上,能俯瞰景龙江全貌。

    七夕乞巧是重头,外面列了香案,皇后带着一干娘子参拜。望月穿针是个难题,初七的月色并不明亮,针眼儿又那么小,大家都凭直觉。

    秾华在闺中时有专门的教导妈妈,女红方面是拿得出手的,穿针对她来说不费多大的劲。然而有一点不理想,头天抓的小蜘蛛装在盒子里,并没有结出又圆又正的网来,令她有些失望。

    可是皇后怎么能不得巧呢!到了众人比看的时候,徐尚宫托出来的小盒子里结了密密匝匝的蛛丝,众人立刻感慨不已,“果真圣人手巧,我们是自叹弗如的。”

    秾华有点心虚,这是尚宫们替她作弊了,只怕庆宁宫的蜘蛛都给抓完了吧!

    她掩口一笑,转过头对太后道,“乞完了巧就让娘子们各自随意吧,艮岳虽近也难得来,娘娘说呢?”

    太后自然说好,她上了些岁数,雾气太盛怕寒气入侵,叫人取披风来,搭在腿上看小黄门演水傀儡。

    回身四顾,今上一个人倚着扶手喝茶,颇有点形单影只的意思。今天是女人过节,和他没什么相干,到场已经是大面子了。加上他平时冷眉冷眼,坐在那里便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等闲没人敢接近。

    她挪过去,立在他面前微笑,“官家等得心焦么?”

    他垂着眼,冷冷转过脸去,并不说话。

    她知道他必然是为之前的香囊不高兴,只作不察觉,拖着长音道:“怎么不理我?嗯?你说带我去夜市的,要赖么?”

    他的指尖笃笃点着把手,灯下的侧脸看上去温润隽秀。

    还需她主动一些的,她看左右无人,悄悄去拉他的手,“起身呐,再不动我可要抱你起来了。”

    他到底绷不住,有浅浅的笑意攀上眼尾,站起来,姿势别扭,却没有松开她的手。

    不知怎么她心里有些难过,不是为别人,是为他。

    她任他牵引着,从亭子另一边溜下去。山石嶙峋,走起来并不平坦。他先下去,地势有些陡,她脚下打滑不敢前行。他张开双臂在下面接应,“跳下来。”

    她猛摇头,“我不敢呢。”

    其实也不是多大的落差,两尺来高罢了。她蹲在那里,抱住膝头不肯挪动。他回头看了眼,山下已经有车等着了,喃喃道:“月巷杂卖有很多好吃的,炙肉、白肠、鹿脯、麻饮鸡皮、细索凉粉、旋切鱼脍……”

    她唉了声,“别说了,我跳,你千万要接住我。”

    他点点头,重新张开胸怀。她全然忘了凤池上的见死不救,根本没想那么多,提起裙角就纵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