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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已透底,何必伪装?

    沈青梧才知道张行简是这么大胆冷酷的一人——他以为她是安德长帝姬的时候,竟然都敢对帝姬动刀剑。

    他面上轻微的笑,越是从容安然,便看着越讨厌。一个容易得到的月亮,不至于让沈青梧念念不忘;越是得不到,才越是厌恶。

    ……他岂能占她上风!

    沈青梧始终一言不发,怒火却在一瞬间被高高点燃。

    沈青梧一把掐住张行简的下巴,狠狠压下去,唇间交换气息再次浓烈。她的急促,换来他一声短促的“唔”,如沙子一样飘飞她心头。

    他以为她会得不到他?做梦。

    纵是手臂上衣料被划破,血腥味充溢在二人之间,娘子压制的力道反而越重。

    而张行简也不再伪装。

    他虽被蒙着眼看不到,武功也比不过她,但是他应该让这个不讲道理的小娘子知道,世上的所有事,不是任由她想要如何就能如何的。

    张行简手拂到她腰际,不是搂抱,而是反腕推扣,以力相催。

    沈青梧被闷击一掌,丝毫不吭气,她掐他下巴的手松开,改为掠到下方,与他的推力为战。

    狭窄的空间,气息凌乱。

    既是呼吸方寸间的碰触,也是寸土必争寸步不让的敌对。

    沈青梧这样的武力,在这样的空间内,都被逼出了一身汗,逼出了狂跳的心脏。可她说不清,周身的热血是源于他与她动武的反抗,还是源于男女感官碰触间的刺激。

    喘息之间,既压着身靠近,又留着空间提防彼此的下黑手。

    之前都尚且整洁的衣物,在这时变得乱起、皱起。

    张行简不知沈青梧是何感觉,他自己是手上都出了汗,颈上青筋颤得更厉害。他神色始终平平常常,可他水润红妍、张着喘气的唇不是那么说的,他衣襟内腰下恐怕被打出来的青紫伤处也不是那么说的。

    密汗如流。

    ……他心中也生出几分恼怒来。

    他此生从未碰到过这样执拗的不肯退让的娘子!

    小小的教训,竟让彼此缠斗得更厉害。

    而张行简心知自己的状态,知道这般不妥。她密密压着他,又是与他动武,又是亲密痴缠,两人间距离无限挨近,对方的呼吸声细细密密……这对他已经是一种折磨。

    他会露出丑态。

    会输给她。

    ……可张行简从来不输。

    他大脑空白,被这执拗的娘子勾出了几分意气,忘记了自己平时的冷静自持。倘若他理智尚在,他想他一定不会和沈青梧继续争下去,他一定会顺势输给她让她走得干干净净……

    他既已猜出她是谁,他岂会和她继续胡来。

    事后想来,此时一定是被药性控制了。

    喘着气剧烈呼吸的郎君手腕被她扣住,由掐推的手势,改为了搂她腰肢。她轻轻僵一下,他没有反应过来,手从身后掠到了身前。

    沈青梧心头疾跳。

    她眸中浮起一瞬间的怔忡。

    张行简的手如温玉一样,在她衣襟内勾住她衣领。沈青梧渐渐放下自己的凶性,快意涌上……她微有得意,想她要得到他了,是么?

    直到张行简的手,摸到了她领下挂着的一块玉佩。

    沈青梧并未在意。

    她仍与他拥着,与他又缠又亲,手勾住他衣袖抵在他腕间跳得剧烈的脉搏上……她手臂上流出的血,沾湿了他袍袖一点,但是黑暗中,谁也顾不上。

    张行简的手指,抵在沈青梧颈下的玉佩上。

    本已难耐无比,本已挣扎无比,本已些许失魂……一切神智,在此时重新回来。

    黑暗中,张行简摸到的这块玉佩,是上好和田玉,上面刻着一个“无”字。

    这是博容赠给沈青梧的。

    在益州的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沈青梧虽然当着兵,当着将,却始终独来独往。每逢佳节,旁人都有几封信件,几个遥远的亲人朋友,沈青梧坐在明月下,看一整晚的月亮。

    也许是博容觉得她可怜,就亲自雕刻了一枚玉佩。

    博容没有想好是否应该将玉佩送她,可他玉佩上写的“无”字,不是给她的,又是给谁的呢?

    沈青梧不在乎男子送女子玉佩是否妥当,博容那样犹豫,她知道他只是怕她误会。可沈青梧其实并不会误会,这世上不会有人喜欢沈青梧。战场上不方便在腰下悬挂玉佩,沈青梧就将玉佩藏在衣领内。

    她长年累月地带着这块玉佩,每次怒火燃烧时抚摸这块玉佩,便都能想到博容,想到博容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一个人。

    此时此刻,狭室内,拥吻的一方男女,女子依然投入,男子已经冷静了再冷静。

    张行简身体被药性逼得像在发着高烧,偏偏他摸着这块玉佩,问沈青梧:“这是什么?”

    沈青梧低头,看到她怀中的玉佩落在他修长微屈的手指间。

    她蓦地一惊。

    从意乱情迷中回过神,沈青梧听到了外面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登时想起来自己面临的处境——

    趁人之危的人,怎能被人现场抓住?

    沈青梧当即扯住自己怀中玉佩一收,人向后退。张行简一怔,有些流连地故态复萌想要留下她:“莫走……”

    然而这一次,沈青梧退得干脆利落。

    张行简怀中落空,向前追两步,趔趄间,差点被脚边的杂物绊倒。他在原地停步,侧耳听到一声轻微的推窗声。同时间,“吱呀”的木门推开声响起。

    长林的声音掠了进来:“郎君……”

    长林吃惊地收了声,怔怔地看着这个暗室中的郎君。

    他从未见过张行简这般模样——

    白布凌乱地蒙着眼,雪白衣襟湿了许多,面有汗渍,雪肤如同高烧一样泛着晕红,乌发散了许多,几绺湿漉漉地贴着面,一身清洁的衣袍也被人揉皱,腰带松松地坠着,帛带委地。

    张行简掀开蒙着眼的布条。

    长林不敢多看:郎君连眼睛都带着几分润意、潮意。

    张二娘子平时看管郎君的一言一行,何时会允许郎君露出这样狼狈的一面?

    长林胡思乱想间,见张行简身子一晃,扶住了墙,颤颤蹙眉。他沾着水的睫毛轻轻晃动,脸色时红时白,惑人万分。

    他忙上前:“郎君,是长帝姬……”

    张行简示意他噤声。

    张行简闭目:“先离开这里。”——

    安德长帝姬的筵席上,烟火正是最浓。

    帝姬面色不好看,在人群中寻找人,听到侍卫说“张月鹿不见了”,她脸僵了一二分;她一双杏眼看向那与张行简一同来参宴的沈家五娘沈青叶。

    沈青叶羸弱瘦削,与年轻娘子们站在一处,仰脸观望烟火,似乎对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可是这里是帝姬的地盘,谁有本事在这里救走张行简?

    帝姬不知想到什么,出神了很久,脸色有些苍白。

    侍卫唤了她几声,她才回神:“查。满东京城,谁敢与我作对?”

    “砰——”烟火在天边炸开——

    绚丽的烟火燃在天上,天地亮如白昼。

    深巷中车马辚辚过。

    张行简坐在古朴马车中,奄奄地靠着车壁,大汗淋淋地忍着药性的最后阶段。

    他脑海中一时想着黑暗中时轻时重的呼吸,一时被娘子手臂上的血腥味占据,一时又是那方刻着“无”的玉佩。

    他想:“无”,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沈青梧不知道自己名字乃“梧桐”而非“一无所有”,还是另有他意?

    同一方天地的明烂烟火下,沈青梧靠着帝姬园林中一丛爬满枯萎藤蔓的墙壁,淡漠地仰头看着天上的火光。

    那璀璨的颜色,将云雾后的明月遮挡得严严实实。

    沈青梧心口的疾跳,却越来越剧烈。

    她感觉不到手臂伤口被划破的痛,她试探地摸上自己被咬破的唇角。

    她满脑子是方才的一切。

    目力过佳的她,将幽暗屋舍内躲不开她的郎君一眉一眼都记得一清二楚。

    而她越是想这些,心跳便跳得越厉害。

    她比同年龄的害羞的娘子,更了解男子被身上二两肉憋得难受的苦。军营中不乏这些,她幸灾乐祸于张行简也要经历这种苦。

    可怜呐,张月鹿。

    沈青梧想到张行简,便血液沸腾。她摸着嘴角闭上眼,唇角极轻微地向上扬着。

    ……和张行简的过招,像一场酣畅淋漓的战斗。精妙的战斗因对手的狡黠,显得意犹未尽。

    她野性难驯,喜欢战斗。

    谁输输赢?

    反正她不算输——

    这一夜,各有人辗转反侧。

    张家人不知道张行简回来后为何那样疲惫,但是张行简一夜长坐,必然是在思量一些重大的事务,无人敢来打扰。

    安德长帝姬那里,后半夜,终于查出来是谁帮助了张行简。

    夜过三更,帝姬心不在焉,茫茫然然地走出罗帐。她刚从一重梦魇中醒来,昏昏地倚着案几。

    烛火轻摇,帝姬眼角还有残留的泪渍,拉着贴身侍女的手轻声哭:“我又梦到了十五岁那年,他还没有死的时候,张家不是这个样子,我也不是这样……”

    侍卫在门外,向被梦所困扰的帝姬汇报:“是镇西将军,是沈家二娘子沈青梧。”

    帝姬怔愣一下,从梦中彻底清醒。

    这夜,只有沈青梧是高兴的吧。

    在驿亭,杨肃等人肉眼可见将军的好心情,却不明白原因。

    沈青梧爬上屋顶。

    杨肃等人震惊:“将军要做什么?将军不睡觉吗?”

    沈青梧回答:“看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