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自己死那天,五祚宫外的风,分外的冷。
外面的树,枝条都还没抽新芽,就在寒风里那么瑟瑟着,抖得他都看不清……
旁边有人端上药来,他摆摆手,不肯喝。
……凡人的药罢了……他即便不再信那些仙神,他贵为天子,又岂是这药救得回来的……
他隐隐也知道,他的大限……就在今夜了。
怕么?
……哈……怎么可能?
这辈子他手底下的魂魄——无论亲近的敌对的……都不计其数,他向来不信冤魂索命之说——若是真有这说法,以他这一生丰功伟业,马踏匈奴,那么多人因他而死为他而死……
——可便是高皇帝——又哪有他的寿数!
……他只是有些茫然罢了。
不知他死后,会去哪里呢……
他闭上了眼。
梦里面光影缭乱……
来来回回那么多人……花灯一样从他眼前浮掠而过……那个被他赐死没有几日的钩弋夫人也在。
……花容零落,满面狰狞,疯了一样地跟他嘶吼着……
…………“哈哈哈——皇上啊皇上——妃嫔子女良臣,哪个于您有谓?”……
…………“等到您薨的那一日——这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怕是没有一人不觉得淋漓欢庆、如蒙圣恩!——”……
…………“皇上——臣妾会在下面等着的,等着看那一日您是不是还这般无谓!”……………
无谓么?
他笑了。
……他若在乎,他便不是刘彻。
他虽然老了,但还没到糊涂的地步……钩弋夫人的奇相,他又如何看不出是有人谋算呢。
……只是刘胥刘旦不争气啊,他亲手打下来的大汉基业,如何能给那样无用的人拿去糟蹋了……若有人要他再留一子,也是遂了他大汉的兴盛,他也不想再去计较那么多了。
同样的,为了大汉的兴盛,再无外戚之祸,……钩弋夫人,便随他一起去了吧。
……这人世纷扰无谓,何必苦求呢。
旁边有人低声唤着,说那霍光,上官桀,桑弘羊,金日……要进来觐见……
他咳嗽着将人斥了出去……
该说的事情昨日已经吩咐得差不多了……若还剩几句琐碎,也用不上他们一个个来榻前听着……
他的意识就这么起起伏伏的,时昏时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炷香……一个时辰……或是一天……他咳嗽着招来了手边的亲信,断断续续地交代着后事……
再后来,他忍不住咳嗽,咳嗽着咳嗽着……他看见殿外,天幕带着大块的黑暗,塌下来了……
他没想到他还能再睁开眼,作为“刘彻”。
……唔,对了,这个身体现在还不叫刘彻。
脑海里那种以我为“我”的意识完全醒过来,却是在这副身体已经三岁的时候。
大概是被身体那种三岁孩子承受不住的痛意给疼醒的。
意识清醒的刹那,属于一个三岁孩子的、尚不能明辨是非因果的混乱的记忆碎片,一股脑地涌进了思绪。
便是他自诩无双的经历魄力,也是愣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只是奇异的事情他见的听的多了,身体上那些伤痕处传来的,确切地属于他的感官的痛觉,周身阴冷而蔽简的环境,都提醒着他这是真的。
只是这个世界里,同为刘彘,他似乎却不再是前世那个活得顺风顺水,一路贵人相助的刘彘了。
……母妃生下他便已逝世?
想起记忆里也已经离去了将近四十年的女子,刘彻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大抵还是有些难过的。
只是过了初时的惊讶,起伏,他的心境倒也淡下来了。
身上那些属于记忆里被虐打的伤痕,还不致勾起他的怒意……
毕竟他已经很多年,没再尝过喜怒哀乐的滋味了。
——而且他知道,皇宫这个天底下最冷的地方,也才只是向现在这个孤苦伶仃的他,送来最初的一点凉意罢了。
想到这儿刘彻笑了,只是那个看起来稚幼地笑着的孩童,眼底却凉凉的,没有什么情绪。
……他作为一个新的“刘彘”的一生,似乎也就这么平平淡淡带点痛意地开始了。
匆匆两年流水而逝。
安稳地过了与他无关的七国之乱,他依旧是皇宫角落里那个不受宠无问津,时不时被某些人欺侮一下的刘彘。
倒不是分毫没有一争之心——自然不至于为了几个蝼蚁——他也有意无意地从宫女下人们那里探听过上一世他那条捷径……
只是同样让他微微愣了一下……这一世的陈阿娇,却成了个男子,似乎还对那大皇子刘荣有几分情谊。
——争还是不争的问题,刘彻想了两年,而到了近些日子,也算确定下来——
上一世他看得多了,伏在先帝膝头说得“愿每日居宫垣,在陛下前戏弄”也非虚言,只是那时年少,太多人在他身后推着,他半点也退不得。
那一世作为皇帝,万人之上,天下秉重在手……他也累了。
这一世所为无人,所关无人,所护无人……那皇位,倒也不必强求了。
这想法刚落定了没有几日,宫里私下就传开了件笑谈——
那位专注大皇子十三年的陈阿娇陈小侯爷,前几日不慎落了湖,听说今天才醒过来,神智还有些不清,似乎是摔傻了的节奏——太医们早炸开了锅呢。
刘彻听了,莫名觉得心头一动,却不知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