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收藏
搜索: 热词:天宝志异柳残阳风雨燕归来卧龙生魔头的毒娘子孟轩恶魔的宠儿横沟正史

返回顶部

悦阅书阁 > 其它 > 金银错 > 第50章 梨云梦冷

    澜舟的生日在端午,其实这个日子并不好,据说这天是恶月中的恶日,五毒生发之时,落地的孩子恐怕和父母有刑克,所以古来端午出生的孩子被弃养的事,时有发生。

    每逢过生日,澜舟就不快活,一般王侯府邸里都指着主子的寿辰好热闹热闹,大人们搭戏台办寿宴,小孩子至少有一场皮影戏。然而他不乐意,每年都是悄悄地过,他奶妈子给他滚两个水煮蛋,吃了就算齐全了。

    婉婉举着风车,和他并排坐在台阶上,“你小孩儿家家的,心思也太沉重了。哪天落地又不是你自己能挑拣的,端午怎么了?宋徽宗还是端午生的呢!”

    澜舟怏怏看了她一眼,“宋徽宗有什么好,最后那副狼狈样儿,儿子才不要像他!我问过太太,说端午生的孩子,将来不是自害,便是害父母,儿子想想,心里真是难受。阿玛和太太倒不计较那个,只是儿子自己擡不起头来,这么个倒灶的日子,又是庶福晋养的……”

    嫡庶之间,确实有条跨不过的鸿沟,庶子再了不起,终究是小老婆生的,对于他这样心气儿高的孩子来说,实在是长久的煎熬。

    婉婉安慰式的在他肩上拍了拍,“你这么聪明,谁敢瞧不起你,我头一个不饶他。你读过《宋书》吗?东晋名将王镇恶就是生于五月初五,家里人要把他扔了,可他祖父说了,‘此非常儿,将兴吾门矣’。后来养大,真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她打量了他两眼,“怪道叫澜舟啊,其实你阿玛是想给你取名叫龙舟吧?不过我觉得你的小字叫镇恶也挺好,宇文镇恶,看看,多么威风凛凛!”

    澜舟看她高兴得大笑,反复掂量那几个字,实在不敢恭维。不过发现她有句话说得很对,他阿玛可能当初就是想给他取名叫龙舟的吧,妾侍生的孩子,哪里会那么上心!

    他有点失望,“额涅,您什么时候生弟弟?”

    婉婉说:“我也不知道,这种事,着急也没用。”

    “那我……永远没法给您当儿子了吗?”

    婉婉鼓着腮帮子吹风车,听他这么说便一笑,“你管我叫额涅呀,就是我的儿子。”

    口头上的承诺一向那么容易,他别开脸,对着广袤的天空扯了扯嘴角。

    他虽然不庆生,王府里的欢聚还是少不了的。端午节,女眷们聚在一起打五色线,吃粽子。太王爷的那些儿子们分府而居,但是一到过节,福晋们就过府来,陪着太妃一块儿玩乐。

    澜舟问:“额涅不上前院去吗?那些婶子们早来了。”

    她说知道,“晚到才显得我尊崇嘛。”扭头看更漏,觉得差不多了,站起身向他伸出手,“过去打个照面吧,回头传两台戏,给你唱《大闹天宫》。”

    澜舟顺从地牵了她的手。

    其实八岁的小子,个头已经不算矮了,和她在一起像姐弟似的。澜舟有时候很羞涩,有点畏首畏尾,她却从来没往心里去。到了人前受妯娌们肃拜,她自己坐下了,也让澜舟跟着一块儿坐。

    女人们在一起,难免东家长西家短。老五的福晋和他一样是个碎嘴子,一屋子女人里头,数她话最多。婉婉听她说宇文氏远房族亲的故事,说一个格格嫁了个多不好的姑爷,上庙里进了一回香,和年轻住持攀搭上了。后来怀了孩子,生下个小和尚,横竖姑爷也不管,格格干脆常住在寺里,和住持做起夫妻来了。临了感叹:“我要是生了这样的闺女,怎么有脸子见人呢。铁荣那媳妇儿可好,走亲戚半点不含糊,别人问起大格格,她说好着呢,比在温家可舒称多了。瞧瞧,这哪像个当妈的,不狠狠教训闺女,还直乐。”

    大伙儿啧啧称奇,“铁荣的媳妇儿是营房里的穷家子出身,上不得台面。在她眼里可有什么脸不脸的,受用就成了。”

    五福晋有感而发:“要不说闺女养不好,祸害别人家呢,闺女比小子更得尽心。”说了半天想起还有位长公主在呢,一时住了口,笑道,“尽顾着咱们说话,也不知殿下爱不爱听。夜里叫小桂香唱堂会吧,爷们儿不在,咱们自己取乐。唉,说起爷们儿,我们爷昨儿捎信回来,说京城这会子还穿夹的,北方比咱们这儿凉多了。六爷那儿也是的,早晚在校场上练兵,夜里雾重,得好好留神,仔细年纪大了冻出个老寒腿来。”

    她这番口没遮拦,把在座的都吓出了一身汗。就藩的氏族进出京城有严格限制,谁要是蹦出个入京来,呈报上去必须审查核实,这点长公主是知道的。再者江南除了水师,面上是没有任何兵马的,老六练兵,练的又是什么?

    太妃不好喝止她,迂回澄清着:“老五是奉他三哥的命,进京面见皇上的吧?去了二十来天了,没准儿这会儿在回来的路上了。老六呢,办事忒揪细,那百十来个兵,有什么可操练的,横竖就那样了。”

    婉婉不说话,搁下筷子,接过铜环的手巾掖了掖嘴,“豆沙的这个甜得起腻,我还是爱吃白米的,蘸糖多好!”

    澜舟忙站起身叫人准备,她笑了笑说不必了,“一气儿吃了半个,怕要积食呢,得活动活动才好。”对太妃道,“今儿是大阿哥生辰,我也给他点两出戏。额涅和福晋们先瞧戏折子,容我消消食儿,回头开锣的时候再来。”

    她这么说,没人好强留,大伙儿打着哈哈应了,她扶着铜环的手,慢吞吞走出了银安殿。

    “五福晋的话,你都听见了?”走得够远了,她偏过头问铜环。

    铜环道是:“听主子的示下。”

    “让余栖遐打发人上徐州瞧瞧去,要是真的……这一家子可就没一个好人了。”

    这种时候她还能保持清醒,叫铜环很意外。原以为年轻姑娘做了媳妇儿,一心都在男人身上,她和南苑王又是才顺当起来的,听见这个应当担忧或是回避,就算存疑,也没有勇气刨根问底。可她却不同,仿佛随时能把自己择出来,一旦发现风吹草动,毫不犹豫,竟让人觉得她委身南苑王,似乎也不全是真心的。

    铜环去外面传令了,她一个人在园子里散步,看看树,看看鸟儿,孑然的身影,但愿看上去不显得彷徨。

    澜舟站在垂花门后远观,隐约觉得大事不妙。长保在边上呵腰听命,瞧小爷眉心打着结,便冒失地说了自己的想头:“怕是要兜不住了,练兵的地方可不止一两处,万一叫人查出来,往京里一报,事儿就大了。依着奴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没等他说完,小主子回身狠狠瞪住了他,“怎么个一不做二不休?你再说一遍!”

    长保打了个愣蹬,“就像上回对步娘娘似的……”

    他扬手就给了他一嘴巴子,“你当这是谁?叫王爷知道,非活剐了你不可!”

    长保哭丧着脸道:“奴才脑子里装的是豆花儿,不会想事儿,就觉得这个最方便……”

    “然后给朝廷一个侍主不力的借口株连九族?真听了你的法子,大伙儿都别活了。”他沉着脸吩咐,“即刻回禀王爷,派人快马加鞭上各处报信儿。要是兜得住最好,兜不住……想法子暂且把人买通,过后再处置。”

    长保虾着身子应了个是,一面嘀咕:“这位殿下也是的,已然嫁了咱们王爷,怎么还处处向着紫禁城里的活神仙。”

    他一哂,“你懂什么,人家先是大邺的长公主,后才是南苑王福晋。这泱泱二百余年的基业,是老祖宗一辈一辈扛下来的,就算不瞧着那昏君,还得瞧着父辈。慕容高巩毕竟不是李后主,他比李后主能折腾,要不然也不会这么顺顺溜溜把长公主嫁进南苑来。”语毕一挥手,“别啰嗦了,办你的差去吧!”

    婉婉那头呢,已然没了心力赴晚上的筵了,借口托病,还是告了假。

    一个人心事重重歪在榻上,听外面风声潇潇,不多久又有雨声淅沥,起来推窗一看,天阴沉沉的,像个倒扣的砂锅,豆大的雨点砸在芭蕉叶上,噼啪直响。

    小酉进来问传不传膳,她中晌吃的粽子还囤在心窝里呢,并不觉得饿。仍旧回榻上躺着,闭着眼问余大人那头的番子出去没有,小酉说是,“殿下放心吧,余大人自会有个交代的。”踌躇了下又道,“万一确有其事,殿下打算怎么料理?”

    是啊,怎么料理呢。她已经想了整整半天了,没有想出个答案来。她只记得他曾经答应过她的,她很相信他,现在也不过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不断安慰自己,如果是真的,或许他只是需要兵马护卫南苑。比如怀宁灾民的泛滥,守不住要道,南苑真会被流民淹没。现如今的藩王们,个个表面恭敬,背地里都在打着算盘。真正谨遵朝廷政令的,恐怕就是傻子了……

    她也愿意他能自保,当然是在人数尚可控制的情况下,如果超得太过,那就不得不让她起疑,他有别的图谋了。

    各藩地,其实就像一个个小朝廷,不过疆土有限,规模有限罢了。他要处理的事很多,因此也很忙,有时整天看不见人影,她习惯了把要说的话攒起来。可是今天的事,攒到后面没了要说的欲望,叫铜环早早点起香,挪到床上躺着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很深,她背身而卧,听见脚步声到了床前。然后他在她身旁躺下,习惯性地从后面拥抱上来,像小碗外头套上了个大碗,严丝合缝的温暖,仿佛身体遗失的一部分重新归位,安心又满足。

    她喜欢他这样不体贴的打扰,让她知道他回来了,一夜可得安睡。

    她微微动了动,他把手臂收得更紧,暗哑的嗓音带着蛊惑的味道,“还在等我罢?”

    她嗯了声,转过来,“这么晚,忙什么去了?”

    他叹了口气,“朝廷查验春蚕夏桑,少不得为钦差接风洗尘。酒桌上推杯换盏,比什么都累……往后我要是晚了,别等我,自己先歇着。”

    他皱着眉头,面有倦色,但是视线一刻都没有停下。他在细细观察,试图从她的表情里分辨出哪怕一丝的不快来。其实她不知道,应付她的怀疑还是次要,新江口刚刚造好的福船和海沧船要糊弄过去,才是最最麻烦的。幸好肖铎再也不会来了,一个对水师一窍不通的文官,只会抱着帐册子核对火器和船只数量。这里添几笔,那里减几笔,虽然能够应付,但也着实废了一番工夫。

    白天的事他得到消息,知道她已经派人查办去了,就算可以滴水不漏地掩过去,还是对她的做法感到有些失望。他以为彼此那么亲密后,她能够专心致志当她的小妇人,谁知她从来没有放下。她这么倔强,倘或真的查出蛛丝马迹来,是不是要和他一刀两断?

    他凝视她,这张脸刻在他的脑海里,到死也不会忘记。但是有时靠得太近,反倒模糊了。他擡起手触了触那粉腮,努力挤出个笑容来,“今天想我了么?”

    婉婉点头,和他靠得更近些,“你用力抱我,好不好?”

    又是这样,心里的话不肯说出来,他想化解却无从下手,彼此打着哑谜,不停耍心眼子,实在可悲可恨。

    他照她说的,狠狠搂住她,搂得两臂微痛,她不言不语,只是贴着他。他吻她的时候甚至有点蛮横,因为自己也负着气,怪她太敏感,一点不给人转圜的余地。他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放松戒备,他能做的都做了,还待如何呢?

    她在他身下啜泣,他没有缓和下来,不敢怨她,只是带着一点惩戒的味道爱她。她蒙蒙地看他,脸色酡红,眼神又是无辜的。他蒙住她的眼睛,心里乱得厉害。筹划到今天,同他并肩作战的大有人在。他停顿下来,他们势必不断劝谏,他为了两全,脚下的路反倒比以前更难走了,这是尚主之前始料未及的。

    累到极致,全身放空,他仰在那里喘气,她艰难地探手过来,纤纤的手指替他揉压太阳穴,轻声问他:“良时,你又头痛了?”

    上次他过于沉溺把她弄哭,就是拿头痛来搪塞她的。她似乎已经记住了,只要这样就说明他头痛,不能怪他。

    他忽然心酸,把她搂进怀里亲吻她,“对不起,我莽撞了。”

    她笑了笑,“不用道歉,我知道你累。”

    他很久没有说话,婉婉以为他睡着了,他却突然说:“我手上有兵。”

    她吃了一惊,愕然看着他,他坐起来,垂头丧气说:“我有兵,每个郡县都有。现如今局势太混乱,那些藩王个个虎视眈眈,如果照着朝廷的说法办事,说不准哪天睡梦里就被人割了脑袋,我不得不防。”

    他这么坦诚,她倒平静下来,“只是为了自保,是吗?”

    他点头,“只是为了自保,必要的时候可以勤王。”

    她松了口气,晏晏笑起来,“这就好,你越性儿同我说了,我就不用瞎猜疑了。”

    她偎过去,柔软的身体像上好的缎子,密密缠绕住他。他心虚又愧疚,即便一切暂停,图谋依然存在。这样一次又一次欺瞒她,不知道将来她得知真相后,会是怎样一番可怕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