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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 热词:亲爱的,有鬼!红杏六爻priest万木春[1970]喜河山动凡心寄秋卖身佳人冉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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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金银错 > 番外

    时间是一块磨刀石,悄无声息地把一切锋芒毕露的棱角打磨圆润。不论多么波澜壮阔的岁月,过去了,渐渐趋于平缓。仿佛所有痛与悲都消化完了,曾经鲜活的人和事一点点褪色,到最后仅仅是一个传奇故事,在旁观者间口口相传。

    “嬷儿和我说说以前的事儿,好些我都不记得了。”

    “老说什么趣儿!”奶妈子见福桔盆栽里的金桔都干扁了,死活赖在枝头不肯落下来,伸手拽了一把,将那焦黄坚硬的核儿扔进底下土里,扑了扑手道,“您呀,小时候没少让奴婢操心。起先在大纱帽巷那会儿养得好好的,后来回了藩王府,不知怎么,一里一里瘦下来了……”

    东篱自小根基就不壮,因为父母生他那年都太年轻,他就像棵缺乏营养的秧苗,不管怎么浇灌,总是比别人弱些。他开蒙相较其他兄弟要晚,东齐、东笙他们光着膀子满世界撒欢的时候,他还穿着春衫在檐下坐着呢。要论健朗,他确实差了点儿,但他出身好,改朝换代后更是独一份的尊崇。皇后娘娘的娇儿子,连皇帝都对他另眼相看。为了治他的不足,圣驾亲自学医,诊脉抓药不假他人之手。外人瞧来可能就是父子情深,其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皇帝之所以登基便立太子,里头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敦肃皇贵妃。太子在襁褓里时,就被接到南苑长公主府抚养。当时的长公主殿下对他何等的疼爱,皇帝如今有五位阿哥,却尤其看重他,多少有些追思嫡母的意思。

    “谁都能忘记,唯独太太,您得记着她的好儿啊!”这是奶妈子常说的话,当然得背着皇太后。太子两三岁时还口头心上一时不忘太太,可毕竟是孩子,一个人乍然从他的生命里退场,时间一久记忆便逐渐淡了。不过善与恶,落地就注定,他的脾气像太太,温和宽容,不那么斤斤计较。就算后来在太后和皇后跟前养大,他也还是保有他的纯真和善良,待人接物上颇有前朝长公主的遗风。

    太子说:“我对太太,只有依稀的一点印象。嬷儿不说旁的,就和我说说太太和高祖吧。”

    奶妈子眯觑着眼儿,掖着两手嗟叹:“那二位……怎么说呢,真是可惜了儿的。您太太,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不因我们身份微贱就瞧不起我们。”她在自己头顶上比划了一下,“您太太,这么高的个头,女孩儿堆里头等的出挑。她生得白净,您吃的酥酪,还有奶皮子,就是那个色儿。她生来是富贵人儿,长了颗七巧玲珑心,人呐,越聪明越遭罪,您太太就应在这上头了。她的心气儿要不是那么高,这会儿还好好的呢。她要活着,您玛法可不也好好的吗。我算了算,他们走了七年,如果健在,您太太三十,高祖比她大八岁,三十八,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纪……”

    英年早逝,永远令人扼腕。太子低下头,叹了口气,“皇祖母和我说起过,是太太硬带走了玛法,要不是她,玛法不会自绝。”

    奶妈子听了就不舒坦,心说那位太后卖乖的本事了得,天底下她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她得谢谢人家才对,如果合德长公主活着,她能坐上现在的位置?正头王妃只要喘气儿,她这辈子都甭想翻身。

    然而理虽在,她却没胆儿捅那灰窝子,只说:“您太太不走,高祖就活着当皇上,您太太万一生了儿子……”她刹住了,笑了笑,“所以我说人各有命,好些事儿早就注定了。要不皇后主子和万岁爷大婚那天,东南角的梧桐树上飞出了凤凰呢。那凤凰就是您额涅,您瞧她现在当上皇后啦……您太太,那时候对您额涅真不错,怕您额涅初来乍到过不惯,不让给新媳妇立规矩……”岂知最后还是落了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这么回头一看,大大的不值当。

    奶妈子耷拉着嘴角眨巴两下眼睛,“您再长大点儿,长结实点儿,也上皇贵妃墓祭拜祭拜怹去吧。人活着得有人味儿,不能忘本。大日头在天上照着呢,别琢磨着运势旺,百无禁忌。善恶到头终有报,咱们得图将来安心。”

    太子微微一笑,“我记下了,等我能走远道儿了,回禀皇父准我出京,我上昌瑞山瞧太太去。”

    奶妈子点了点头,“高祖殉情,好些人埋怨您太太。我得给您太太叫声屈,她已经够可怜的了,这事儿不能怪她。她死那会儿,才二十三岁,吞的那个小金印,多不容易!自个儿都要寻短见了,还顾得上别人?高祖是太伤她的心了,头里两个人多和睦呀,谁料到天说变就变了……她举丧,您也过府戴孝了,您和她亲,非得往棺椁那儿凑。您太太平时老把您放在身边,这回不理您了,您发急叫太太,把高祖都叫哭了。”

    两三岁的事儿,现在已经模糊了。可是听嬷儿细说,又觉得恍在昨天似的。他也伤心,低落地问她,“我玛法,是怎么走的?”

    奶妈子脸上浮起了愁云,“听说是不吃不喝,硬把自己糟践死的。不过究竟怎么样,咱们是当奴才的,不知道内情。”

    十多年前的南苑王,曾经是多么耀眼的存在!他少年得志,人又生得匀停,当初尚主,和长公主并肩而立,那份般配到骨子里的美满,实在叫人艳羡。世上的事就是如此,缺憾反倒长久,太过好了,连老天都瞧不过眼。他一心打天下,血性男儿么,逐鹿中原本就是志向。结果爱情和抱负发生了冲突,他迟疑了下,试图兼顾,没想到长公主是那样烈性的人,不肯给他最后的机会,也用不着他斟酌挽救,她自己已经做了决定。

    捶胸顿足后悔莫及,失去之后才明白,人没了,就算打下江山也是空的。千帆过尽,独自苍白地活着,还不如一同归去。

    灵堂里白幔低垂,因为长时间的烟熏火燎逐渐发黄……婉婉过世已近半年了。

    很多人都说梓宫停在家里,不合礼数,就算皇帝老爷驾崩了,入地宫前也得在景山上住上两年,没有长期停灵奉天殿的道理。他并不理会那些劝解,她虽然死了,可他觉得她还在这附近转悠。花树下,亭台旁,每一处都有她的影子。只要长长久久守下去,总有一天会再和她相见的。

    自那次从她房里翻出女红匣子,他的心里多少有了点安慰。他知道她是爱他的,若非如此,为什么会为他做那么多的款儿?铜环说之所以没有拿出来给他佩戴,是因为殿下总觉得做得不够好。她有时候一点都不自信,殊不知就算她随便拿线绕一绕,他也会满心欢喜挂在腰间。

    只是遗憾,她活着的时候,夫妇间沟通还是少了。他深爱,自己明白,却没有让她感受到。她最后的那段时间有多迷茫和绝望,他不敢去想,他现在总是坐在她的棺椁旁,盯着眼前的楠木雕花愣神。那厚厚的几层板,阻断了她和他的联系,他把脸偎在上面,环过手臂抚摩,就像她在身边一样。

    “我挑了个漂亮的地方,背山面海,我们在那里安家。你最喜欢的西府海棠,我让他们搬过去了,前儿去瞧了眼,墓室修得差不多了,再有一个月,我就去找你。我走那天,你能不能来接我?我怕人生地不熟,花太多时间打探……这分离,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他的祈愿美好,以为人死债消,婉婉心软,他拿出足够的诚意来,她一定会原谅他的。她下葬那天,他强撑着惫弱的身子一项一项仔细打点,终于把棺椁送进地宫,他看着墓室的大门缓缓阖上,如同小时候完成阿玛布置的课业,有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你去传我的话。”他对荣宝说,“吩咐他们墓门不要封死,免得将来再开,多费手脚。”

    荣宝骇然,“主子,您想得也忒长远了。回头大爷打进北京,少不得重建皇陵,殿下这墓,横竖是要迁到北边去的。”

    “那也别弄得惊天动地。”他朝墓道看了眼,“她喜静,别惊着了她。”

    荣宝惴惴不安,太妃也察觉异常,说什么都要他回藩王府。他倒也不拒绝,只说:“还有几样东西要收拾,处置完了就回去。”

    塔喇氏自告奋勇道:“奴婢陪主子一块儿去……”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好大的胆子。”

    他如今瘦得惊人,可是那双眼睛,依旧能够刺穿人的皮囊。塔喇氏嗫嚅了下,畏惧地往后缩了缩,太妃直皱眉,“良时,你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说快了,“事儿都过去了。”

    众人信以为真,让他返回大纱帽巷,他进了垂花门,就把门闩别上了。

    府里人都散尽了,空空的宅邸,深幽冷清。屋子长久没有人打扫,处处落满了灰。他走过去,走到南窗下的地炕前,弯腰吹了口气,粉尘砰地飞扬起来,迷花了人的眼。

    她谢世时,就是坐在这里。他伸手摸了摸冰冷的锦垫,曾经殊途,但愿能同归。

    费力地登上脚踏,在她的终点歇下来。转头朝外看,草木枯萎,萧条一片。明天就是年三十了,如果她还活着,这时候正忙着张罗过年,整个长公主府应当热闹喜兴,不会是现在这样。

    缺了个人,一切都不一样了。他背靠着她的隐囊,一阵阵冷上来……以前他是不怕冷的,大冬天里穿一件单衣也敢出门。如今精神涣散了,像个废物,堪堪吊着一口气,在这里消磨殆尽,也就完了。

    他这一生戎马倥偬,到头来该抓住的没抓住,不知究竟忙了些什么。唯一的成就就是娶了她,可是对她造成这么深重的伤害,说不清做得是对还是错。他终究是个自私又天真的人,他盼着她还能原谅他,可惜落空了。她没有在他回忆以外的任何地方出现过,即便他快死了,她也还是避而不见。

    他心里破了个洞,寒风呼啸,透体而过。卷起袖子就光看,不知什么时候起,腕上的牙印越来越淡,她和他的最后一点联系正在逐渐消失,留也留不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佐以往日的甜蜜,一口一口吞咽下去,然后轻轻啜泣起来:“婉婉,你在哪里。”

    再痛也痛不过失去她,他半睁着干涸的眼,呼出的白雾由浓转淡。隐隐听见她的《姑苏行》,隔着厚厚的一片黑暗,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他挣脱了躯壳的束缚,不顾一切追了过去。

    望乡台上,三生石畔,没有她的踪迹。他隔着滚滚河流长哭,找不见……再也找不见了……

    身边有人经过,驻足看他,看了一阵儿便离开了。很久之后来了个老者,只顾对他摇头,“缘分尽了,何必强求。你有帝王命格,转世投胎去吧。”

    他执意不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再见她一面。”

    “只为见一面,放弃那么多值得吗?”

    他说值得,大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就试试吧,只有这一次机会,续不上姻缘,永生永世再也不要惦念。”

    他去找她了,满怀着希望。林间小道上遇见她,只有十一二岁模样,背着背篓,眉眼楚楚。见他一踉跄,忙上来搀扶,“爷爷没事儿吧?”

    他浑身打颤,雨后的水洼里倒映出他的容貌,头发花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他彻底绝望了,连哭都哭不出来,怎么会这样,这就是所谓的机会吗?

    她心地纯善,扶他在道旁的石头上坐下,取了竹筒给他水喝。他怕吓着她,不敢盯着她瞧,偶尔的一注视,就让他心如刀绞。他还记得那年帝王设宴,西华门上为他打伞的小太监,也是这样灵巧的双眼和如花的笑靥。那时候两个人年岁尚且相配,现在呢,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真是一场天大的作弄啊,怎么和她解释前世今生?看来果真缘尽,强求不得。

    他想叫她的名字,最后还是放弃了。

    “多谢。”他勉强微笑,“林子那么大,姑娘怎么一个人行路?”

    她往前指了指,“我家就在前面,我上那头的池子里采莲蓬……您吃莲蓬么?很新鲜的。”忙放下背篓挑了两个大的,双手托着进献过去。

    他惨白着脸,伸手接了过来。目光在她脸上流转,斟酌再三问:“你过得好么……家里有些什么人?”

    她的快乐嵌在唇角,虽然觉得这人有点奇怪,依旧很礼貌地回答:“我过得很好呀,家里有爹娘,还有两个哥哥。大哥哥明天娶亲,我就要有新嫂子啦。我采莲蓬是为了做莲子茶,明天款待亲友用的。鲜莲子比陈年的好,鲜的有清香,陈年的都没味儿了,怕客人们不喜欢。”

    他黯然点头,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模样,一种无奈的惆怅爬上心头。不一样的人生,远离了滔天富贵,却活得更加无忧无虑。她的岁月静好,他不忍心打破,只是留恋地注视她,带着愁苦的味道。

    她歪着脑袋看他,因他眸中金环旖旎,还多打量了他两眼。

    “您来走亲还是访友?那头没人家,您要是愿意,上我家歇歇脚吧,我爹娘都很好客。”

    他摇头,“我来看望一个故人,知道她很好,就够了。”

    她似懂非懂,“见着了?”

    他说:“见着了。”

    “那您怎么不高兴呢?”

    他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拼尽全力仰起嘴角,“我原先想带她走的,可是现在看来……似乎不合适了。她有了她的生活,比和我在一起更好。以前我总是叫她伤心,如今她把我忘了,我……不该再坑害她了,你说对么?”

    她眨了眨眼,小小的人儿,理解不了那么复杂的关系。半晌才嗯了声,“那您也好好的吧。”

    他站起来,重新把莲蓬还给她,“留着回去煎茶吧,我该走了。”

    她抱着莲蓬看他向东缓行,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鬓角,奇怪,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脱口嗳了一声,“您还会再来这里吗?”

    他站住脚,说不会,“一辈子只来这一次,以后要去哪里,我也不知道。”

    她心里遗憾不已,但又无法表述,便驻足目送他,看着他走远,溺进一片金芒里,渐渐不见了。

    林子那头传来喊声,“阿莼……阿莼……”

    她收回视线,匆匆应了声,是哥哥来接她了。

    “你在瞧什么?”哥哥把她的背篓卸下来,背在自己肩头。

    她说没什么,禁不住又回头张望,“我刚才遇见个人……”

    哥哥问是什么人,她想了很久,“岁数有点大,像咱们爷爷那么大。我好像认识他,可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了。”

    哥哥吓了一跳,拧眉怨怪:“说什么胡话!早就叮嘱过你,不叫你大清早上林子里来的,你偏不听。看看,遇见鬼怪了吧?”牵起她的手就往回走,“赶紧回去,娘知道了要着急的。”

    她走得跌跌撞撞,一面走,一面还是回望。等出了林子,看见屋舍上的炊烟袅袅升起时,又把刚才的奇遇抛到脑后,只惦记她的莲子茶,还有爹爹替她新做的秋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