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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锦衣行 > 第三章:诏狱之灾

    洪武二十一年四月初二,李克己被带往太和殿,洪武皇帝要亲自审问他有关洞庭湖一案的详情。

    空旷的宫院内,露水在日光中闪着点点白光,正渐渐化为朝雾。早朝的文武百官已经奏事完毕,等着的只有他这一件案子。

    李克己并不是第一次见驾。但今天他却是主角。所有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他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座师詹大慈关切的神情与礼部尚书文方不无善意的注视。其他人则半带好奇半带事不关己的冷漠看着他走过自己身前,在御阶前跪下。

    沈光礼已将洞庭湖一案的详情奏折奉上,御座之上的朱元璋示意他念来听。

    李克己没有抬头。

    沈光礼写得非常细致,但也很冷静客观,完全不杂个人好恶。

    李克己心中不是不感激的。沈光礼充其量也只能做到不偏不倚这一步了。他听说过有不少案子就因为审案人写判词时的语气的细微差别而导致上司取舍的巨大差异。

    念完之后,大殿中静寂无声,都在等着皇帝的旨意。

    朱元璋的声音自御座之上高高地传了下来:“李克己,你既是铁笛秋的弟子,当日在洞庭湖中为什么不将铁罗汉擒拿归案?你既已制服了铁罗汉,湖中水贼群龙无首,你为什么要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殿中百官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了李克己。

    李克己怔了一下,抬起头来直视着御座之上的皇帝。这个大胆的举动令得众人都吸了一口冷气。

    御座高高在上,大殿中光线又不甚明亮,朱元璋的面目有些朦胧不清,只有他的目光仿佛有穿透人心的力量,重重地压在人心之上。立在一旁的太子朱标,不无关切地注视着李克己,等着他的回答。

    李克己暗自吸了一口气,镇定住心神。

    这一瞬间他脑中突然闪过封雨萍曾对他说过的皇帝亲审那两个秦淮名姬的掌故,他立时明白了自己应当如何应对,迎向御座上逼视着他的目光,他的声音不大而字字清晰:“变出突然,臣只想到要安全脱身,委实不曾考虑到其他。”

    面对突然的变故,不知所措是人之常情;安全脱身是一般人这个时候本能的反应。

    朱元璋审视着他,又道:“对一般人而言,自当如此;不过你不同。”

    李克己答道:“铁先生传授臣武功,并非为了让臣从武职出身,所以这方面历练不多。”

    缺乏经验,足以令顶尖的高手在对敌时也措手不及。

    朱元璋笑了一下:“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一个小小新科进士,居然能和朕一来一往地辩理;许多二三品大员见了朕都还诚惶诚恐不敢抬头。”

    谁也不知洪武帝这一笑是雷霆之怒的前兆还是云开见日的前兆,都屏息静气不敢打扰。

    李克己低下头来道:“是,臣太冒昧。”

    朱元璋又道:“你还是抬起头来与朕说话吧。唔,你还给铁罗汉写了一幅对联。是什么对联来着?”

    沈光礼在一旁道:“足踏洞庭浪,掌撑岳阳天。”

    朱元璋微微笑着说道:“写得不坏呀,很有气势,只是铁罗汉当得起这付对联吗?”

    李克己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铁罗汉言语之间似与铁先生是旧交,因此他索要题字之时,臣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写了给他。”

    詹大慈在一旁听得大是心焦,李克己这些话,就如孩童闯祸之后、以无知为搪塞之词,他恨不得亲自去教教李克己如何回答。而文方却已面露诧异之色,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李克己。

    朱元璋又笑了起来:“铁笛秋居然教出你这么个一心只读圣贤书、不知世事险恶的弟子来,也真有他的。铁罗汉对你倒不坏呀,居然还替你去威胁那些四川举子不得漏了你的底细。他有胆量劫持十三个举子,倒没有胆量得罪铁笛秋?”

    这句问话咄咄逼人,李克己倘若回答是,难免令人觉得铁笛秋的权威胜过国法昭昭;若回答不是,则又坐实了铁罗汉向他示好是别有用心。

    李克己咬一咬牙,决然答道:“臣对铁先生以前的为人行事所知不多,但也看得出铁罗汉对铁先生极其敬畏。铁罗汉是陈友谅旧部,一直不服王化,国法于他自然无威慑之力;绿林贼寇,向来是胜者为大,铁罗汉曾是铁先生手下败将,此次又败给铁先生的弟子,自然要低头折服。”

    朱元璋的笑容敛去,微微向前倾斜着身子,盯着他说道:“这么说,天下贼寇怕的不是朕而是能击败他们的铁笛秋了?”

    李克己无言以对。

    朱元璋又道:“铁罗汉这样卖力地向你示好,是想通过你替陈友谅的后人拉拢铁笛秋吧?”

    这个罪名太大,李克己急忙伏下身去说道:“请圣上明鉴,铁先生那样的性情,怎么会受陈友谅的后人的拉拢?当年……”他自觉后面的话不便出口,朱元璋却不放过,逼视着他道:“当年如何?”

    李克己一横心,仰起头来答道:“当年铁先生连圣上的延揽都不肯受,又岂会瞧得上陈友谅的后人!”

    铁笛秋的狂放不羁,逍遥化外,一直是洪武皇帝的一块心病。虽然说四海之内皆为王土,但王土之上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天下闻名的不受约束的铁笛秋,率土之滨莫非王民这句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大殿中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朱元璋脸色紫胀,将腰间玉带往肚皮下紧了一紧。御阶下的掌刑校尉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熟悉洪武皇帝震怒之前的这个动作;玉带往下束起,意味着洪武皇帝对将受廷杖的官员心中极其恼怒,他们行刑时尽可往死里打。当然,玉带若是往上提起,则意味着洪武皇帝对这官员虽恼怒但并无杀机,行刑时可要小心,以免打坏了受刑人到头来倒霉的是自己。

    李克己直视着御座之上的洪武皇帝,紧抿着嘴,那神情仿佛是说:他说的都是事实。

    朱元璋审视着他。御阶之下跪着的这个青年进士,是以死殉张士诚的李瑞林的儿子,是弃官隐居的高启的学生,是狂傲不驯的铁笛秋的弟子。那三个人,两个已死,一个至今没有低头臣服;然而他们所精心培植的这个年轻人,却从遥远的川中家乡来到了应天,跪在了御阶之下,带着自认为无辜的倔强,更带着进入仕途的渴望,等待着朱元璋对自己前途与命运的裁决。

    朱元璋的脸色慢慢地恢复了正常,他往后微微一仰,让身子舒展开来,说道:“你一个后生小辈,又如何知道铁笛秋的心性与行事。沈光礼!”

    沈光礼跪下:“臣在。”

    朱元璋道:“暂且收监,下次再审。”

    锦衣卫的监狱,关押的都是奉了圣旨审理的犯人,称为“诏狱”;锦衣卫奉旨审案,用起刑来自然是无所顾忌,是以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平民百姓,一入诏狱,无不九死一生。

    李克己虽然承蒙沈光礼看在隐仙门的面子上格外照顾,不曾受刑,仍是得按制度戴上手镣脚链,单独关在一间狭窄的监牢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送饭的狱卒之外,入狱之后他第一个见到的竟是沈光礼身边那年轻的校尉孟剑卿。

    孟剑卿在他对面坐下,微笑着说道:“我知道李大人必定很担心贵家人,所以特意来告诉大人,皇爷因为那几个家人丝毫不知内情,所以已经让锦衣卫放了他们,万安和抱砚要留下来在外面照看你,那佃户夫妻则要赶回去向太夫人禀报京中的情形。大人若有家信,可以让他们带回去。”

    李克己一怔,他既然关入了诏狱,邸报之中必定会登载此事,青城之中此时只怕早已传扬开来。母亲在家中不知详情,还不知会着急成什么样子。他实在应该写一封信回去的。只是这信中又该写些什么?现在一切都还不明朗,他不能对洪武皇帝的心思妄加猜测去宽母亲的心,而真实情形又徒然让母亲心焦。

    怔了许久,他摇一摇头道:“不必了。”

    孟剑卿注视着他,说道:“以卑职看来,大人还是写一封家信为好,至少让太夫人知道大人现在尚平安。另外,外面的流言太多,有了这封家信,铁先生也好知道真实情形,以便应对。”

    李克己心中豁然醒悟。这一封信,与其说是写给母亲,不如说是写给铁先生。这也正是孟剑卿的真实来意。

    孟剑卿微笑着看着他。

    李克己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廷审之际,皇帝对他其实并无恶感,关键全在于铁笛秋的狂傲不驯令皇帝心中的愠怒难解。

    李克己默然片刻,终究说道:“我还是不写信了。现在的情形,让家母与铁先生知道,于事无补,徒乱人意。”

    孟剑卿怔了一下才道:“如果大人什么时候想写家书,尽可叫狱卒通报一声,我会安排可靠人送信的。”

    孟剑卿告辞离去。

    李克己目送他离开。孟剑卿此行,是洪武皇帝的意思,还是沈光礼的意思,甚至是他自己的主意?

    李克己随即推翻了自己的第一个猜测。以洪武皇帝的性情,即使他想要铁笛秋亲自来求情,也不会通过一个小小校尉这样明明白白地暗示给自己,以免明显得他在要挟铁笛秋、胸襟过于狭窄。

    至于沈光礼,他若有这个想法,大可亲自来一趟;更何况沈光礼似乎是那种对任何事都不太提得起兴趣的人,不太可能采取这样主动的方式。

    难道这完全是出于孟剑卿自己的主意?他一个小小校尉,这样做有何用意?

    时当四月,天气潮湿,监牢中又密不透风,是以地板上及墙壁上都湿得可以滴下水来,蚁虫无数,出没毫不避人。木板**的铺盖,在这监牢中不过熬得几日,已是霉烂之味逼人。

    李克己辗转无法入睡,索性坐了起来。

    守在铁栅栏外的两名狱卒立刻站起身来,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因了沈光礼的交待,更因了李克己的身份,狱卒待李克己甚是客气。

    李克己摇摇头,说道:“没事,你们自管歇着吧。”

    他盘膝而坐,望着壁上摇曳的松明火光的阴影出神。

    他入狱的消息,此刻想必已经传入母亲的耳中了吧?

    母亲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她从来没有想到,李克己居然会背着她习练了十年武艺;更没有想到,会因为这个缘故而惹下这样的祸事。

    但是他若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洞庭湖上,又岂有生还之机?

    母亲能否想到这一点、从而原谅他也原谅铁先生?

    李克己心中怔忡不安,以至于他听到狱卒倒地的声音才蓦然惊醒。

    一个黑衣蒙面人放倒了那两名狱卒,已经逼近铁栅栏边,手中握着柄寒光闪烁的短剑。

    李克己一怔,正待出声喝问,那黑衣蒙面人低声说道:“李公子切不要声张,我是来救你的。”

    是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

    一边说着,那蒙面人已然挥剑斩断了两根铁栅栏。

    这样削铁如泥的宝剑,李克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觉又是一怔。

    蒙面人钻入监牢中,闪亮的眼睛在李克己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走了过来。

    李克己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蒙面人低声说道:“我先为李公子断去铁链吧。”

    李克己摇摇头:“多谢兄台好意,我不会走。”

    蒙面人忽地一笑:“只怕走不走也由不得李公子吧。”

    一边说着,左手已然扬起,一把青色药粉迎面撒向李克己。

    李克己已在他扬手的同时掀起了**的被子,罩向那蒙面人,药粉也被反扑了回去。

    那蒙面人“咦”了一声,显然是未料到李克己应变如此之快,竟似能看透他心意一般抢先一步出手挡回药粉。但他立刻横掠出数步,纵身出剑,去势如电,李克己心头不由得一凛,不敢硬接他这一剑,向后疾退,掀起木板床掷了过去,人已在这一掷之间退至墙壁处,反手在墙上一撑,借力滑至铁栅栏处,方才避开被短剑片片碎裂的木板的袭击。

    李克己正待扬声叫喊,那蒙面人却道:“李公子请不要声张,否则我就杀了那两名狱卒。”

    李克己略一迟疑之际,那蒙面人左手又是一扬。

    李克己只有从那蒙面人方才钻进来的破洞处倒翻出去,避开迎面撒来的药粉。

    蒙面人随即追出,飞起一脚踢起地上的一名狱卒,李克己下意识地伸手接住那狱卒将要撞到墙上的身子,刚刚将那狱卒放到地上,蒙面人的剑已自脑后刺来,李克己疾拧转身形,双足飞踢那蒙面人的小腹,却因铁链牵制而相差那么一点;蒙面人的剑已将及头顶。李克己蓦地挺身,伸手一托那蒙面人的右腕,顺着他飞冲之势往前一送,那人身不由己地身前飞冲出去,短剑直插入石壁之中。

    李克己一个鱼跃,自地上挺身站起之际,右手已抓住了那人的左足足踝,手上加力,扣住了那人的足上筋脉。

    蒙面人身上一阵酸软,已被李克己拖了过去,短剑也落入了李克己手中,倒转刀柄敲闭了那人的七处大穴,随即挑开他的面纱。

    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不算年轻也不算太老,平平常常的一张脸,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李克己注视着这个人,低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要潜入诏狱中来行刺于我?”

    那人苦笑一声,说道:“李公子,我绝对没有行刺的意思,只不过想要救李公子出去。家主有命,如果李公子不愿意出去,就想办法将李公子带走。还请李公子体谅我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沉吟一会,问道:“你家主人是什么人?”

    那人答道:“这个恕在下不能说。”

    李克己注视着面前这个人。他该怎么做才是?如果将这个人交出去,未免于心不忍,毕竟此人是为救他出狱而来;但如果不交出去,后果却又是他无法承担的。

    那人似乎明白李克己的为难之处,说道:“李公子,在下不幸失手,有辱主公吩咐,但求一死,以免落入锦衣卫手中,连累了主公。不过还请李公子体谅在下主公的一片苦心。”

    李克己听他这话不祥,正待开口劝解,那人的头已是一歪,口角流出黑血来,身子也沉重下去。

    李克己伸手试那人的鼻息,已然无救。

    他虽然也读过不少史书中所载杀身成仁的死士的行迹,譬如专诸,但今日亲眼见到这样的死士,心中仍是大为震惊;能够豢养这样的死士,主人又是什么样的人?

    他不由得低头去看手中的短剑。

    剑柄上以梅花篆字刻着“断玉”二字。

    他听铁笛秋说过,断玉与削金,两柄短剑原为一对;如今看来,削金剑在何人手中,何人便当是这自杀的蒙面人的主公了。

    因了这人的断然自杀,不肯连累主人,同时也不肯陷李克己于两难处境之中,令得李克己心中多了一层无形的重压,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某人一笔说不清道不明的债务一般。

    匆匆赶来的孟剑卿进来之后,见李克己安然无恙地站在那儿,松了一口气,拱一拱手道:“让大人受惊了。”

    李克己一言不发地将手中短剑递了过去。

    孟剑卿接过来道:“卑职即刻禀报沈大人,为大人换一间安全一些的房子,以免再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

    李克己注意到他接过短剑时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剑柄上的字,脸上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自如的神情。

    孟剑卿知道这柄剑的来历?

    这名年轻的校尉,恐怕比他表面上给人的印象还要深沉复杂得多吧。

    李克己随即对自己苦笑了一下。这是什么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去探察他人的隐秘。

    沈光礼听了孟剑卿的禀报,沉吟不语。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这样锋利的宝剑,兵器谱上必有记载,你可记得这剑的来历与流传?”

    孟剑卿答道:“此剑出于宋末铸剑名家黄大家之手,一雄一雌,雄名‘削金’,雌名‘断玉’,铸成之后,贡入内廷;宋亡之后,双剑随宋室图书宝藏一起被送往大都。忽必烈后来将双剑赏赐给降将张弘范,张弘范死后,双剑本已随葬,但是宋世遗民恼恨他逼死幼帝,他生前奈何不了他,死后还是捣毁了他的坟墓,双剑由此不知去向。”

    沈光礼略有不满:“剑卿,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孟剑卿低头答道:“是,我会继续查下去的。”

    沈光礼望着他退下,良久,微微一笑,转而又轻轻叹了一声。

    端午佳节,应天城中处处酒香四溢,玄武湖上龙舟竞渡,锣鼓喧天。

    只有锦衣卫衙门外仍是静寂无声。

    一辆马车在门外停下,车中出来一个小沙弥,将一张帖子递入门房。不多时,孟剑卿匆匆迎了出来。这令得门卫颇为惊异。孟剑卿职位虽然不高,却是沈光礼最得力的助手;能让他亲自出来迎接的,不知是何方神圣。

    马车中出来的是一个灰衣布帽的中年僧人,衣着虽普通,气宇却极轩昂,站在令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的锦衣卫大门外,气定神闲地四面环顾一番,向孟剑卿笑道:“这是沈光礼整治的吧?听说他是从御史台那边将这块风水宝地抢到手中建了这个衙门,是不是?”

    孟剑卿低头说道:“沈大人一向淡泊,怎么会与御史台争抢宅基地?这块地是皇爷钦赐给锦衣卫的。大师请这边走。”

    他们从侧门进了衙门。

    门房中一个年轻的番子手低声问年长的同伴道:“这和尚好大的派头啊!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那同伴寻思了一会才道:“我想起来了,是灵谷寺的住持道衍大师。三年前我在灵谷寺见过他讲经来着。”

    这是洪武皇帝以礼相待的几位高僧中的一个。

    孟剑卿陪着道衍进去,一边说道:“沈大人正在陪侍皇爷,不能亲自来接待大师。不知大师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道衍没有回答他的话,却抬起头望了望院墙,说道:“院墙上有新鲜的血腥之气啊。”

    孟剑卿心中虽然惊异,面上仍不动声色:“近些日子不断夜行人试图闯进来,昨天晚上才刚处置了两个。大师慧眼,一见便知。”

    道衍微笑道:“居然有人敢在锦衣卫衙门中闹事?也当真稀罕。孟校尉知道那些人是为什么事而来吗?”

    孟剑卿略一迟疑,说道:“请大师明示。”

    道衍笑而不语,转而说道:“贫僧已请得皇爷旨意,来见一见李克己。”

    孟剑卿本应在角门处引着道衍转向诏狱的方向,但他却止住了步子,询问地望着道衍。

    道衍看着他说道:“皇爷给贫僧的是口谕而非明旨。”

    孟剑卿拱手说道:“请大师见谅,没有明旨,不能见犯人;这是规矩。”

    道衍一笑:“规矩是人立的嘛。孟校尉自己是否也须请过明旨才能去见犯人呢?”

    孟剑卿心头一凛。他去见李克己,的确没有奉旨;虽然这也可以托辞为公务,但一旦追究下来,他仍是难逃违背规矩的罪名。

    深居灵谷寺的道衍,耳目竟似无孔不入。

    孟剑卿只一闪念,已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下笑道:“若是别人,自然没有不奉明旨便见犯人的道理;大师是何等样人,又岂能一概而论。请。”

    道衍又是一笑,示意那小沙弥在角门外等候,孟剑卿也令跟随的番子手在门外等候,他们两人走进了那条长长的、狭窄的胡同。胡同两边都是高墙,寂无人声。

    孟剑卿低声说道:“大师现在是否可以告知卑职大师的来意了吧?”

    道衍慢慢地说道:“孟校尉当然知道那些试图闯入锦衣卫的夜行人目的何在。”

    孟剑卿答道:“是。他们为的是刺杀李克己。”

    在最初劫走李克己的尝试失败之后,各方来人已经改变了主意。

    李克己若死在诏狱之中,铁笛秋势必会迁怒于当今朝廷;以铁笛秋的性情与手段,什么样的事情做不出来?

    孟剑卿继续说道:“正因为顾虑到此,我才试图暗示李克己给铁先生写信,早日了结此事。皇爷要的不过是铁先生亲自来求情,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臣服,并不想真的杀了李克己。早日了结此事,对大家都好。”

    道衍转过头来看看他:“哦?”

    孟剑卿坦然迎着他的审视:“我这样做,也为了我自己。能够为皇爷、为隐仙门了结这一桩公案,我在锦衣卫中就算真正站稳了脚跟,那些因为沈大人对我的破格提拔而心怀不满的人才会心服口服。”

    道衍笑了起来:“你倒老实。”沉吟一会,他又说道:“你和李克己倒有些相像,都知道如何说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实话。所不同的是,李克己凭的是直觉,你凭的是头脑。”

    孟剑卿的脸上掠过一丝奇怪的神情,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

    道衍却已替他说了出来:“孟校尉当然想说,你与李克己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两个人,是吧?”

    孟剑卿开始感到有些招架不住这位大和尚仿佛能透视人心的说话方式,他定一定神,说道:“的确如此。李克己是铁先生的弟子,又已考中进士,此番如果无事,当真是前途无量。至于卑职,不过一无名小卒,怎能与他相提并论。”

    道衍审视着他,继续问道:“你是否心中不平?我听说石大师十分夸赞你。只可惜你从武职出身而非文职,将来的前途再好也很有限;授业之师是波斯人苍神子吧?声名与铁笛秋也相去甚远。以至于你的资质与能力虽然并不逊于李克己,却只能屈居于一名小小校尉,这还全赖沈光礼破格提拔。”

    孟剑卿不由得低下头来。他出身卑微,父亲不过是驻守在闽东穷寒之地的一名百户,自己又是庶出,生母早逝,自己因不容于嫡母而早早出外投师,五年前出师之后投入锦衣卫中,于无数次生死拼杀中咬牙苦练,一步步前进;但直到两年前,才因缘际会,连破两件大案而被沈光礼看中,提拔到身边。他的每一步都十分艰难,都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努力;只因为他没有一个有力的提拔者。

    道衍微笑着等着他的反应。

    每次击中人心的最软弱处,道衍都有一种俯视众生的快意。

    这个看上去极其坚强老练的校尉,同样未能抵挡住他正中要害的一击。

    他知道自己已经可以居高临下地掌握往孟剑卿了。

    至少此刻可以。

    孟剑卿过了一会才道:“这是命运。”

    道衍微微叹息一声:“不过孟校尉是绝不会屈从于命运的人,你正在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是吧?以你这样的能力与进取之心,只要有人扶持一把,迟早有一天会功成名就的。有空时你可以多来灵谷寺坐一坐,贫僧觉得与孟校尉十分投缘,想多与孟校尉聊一聊。”

    他们对视一眼,孟剑卿拱手说道:“多蒙大师夸奖。卑职一定多来向大师请教。”

    沉默了片刻,道衍说道:“贫僧和孟校尉一样,也想早一点了结这桩公案,以免夜长梦多,惹出更多事端。等一会贫僧要单独与李克己说几句话。”

    孟剑卿会意:“是。”

    他们走入李克己的监牢。狱吏打开门之后,孟剑卿便与他一起退了出来,反手掩上了门。

    道衍走近铁栅栏。

    诏狱中没有窗户,只在外间壁上插了一枝松明,火光闪烁,照着里面悄然而立的李克己。他背向着火光,凝视着墙上跳动的阴影,开门关门的声音并没有让他回过身来。

    道衍在背后注视着他。

    洞庭湖一案,早已闹得沸沸扬扬。道衍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桩公案的主角。

    令道衍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李克己似乎已安于这监牢之中的生活,他的身上,有着一种明如秋水的安静气象,同时又有着一种天马行空一般的任性不羁。四面高墙,并不能动摇他内心的这种安宁,羁縻他精神的飞扬。他的人虽在监牢之中,一颗心却似乎一直飘舞在遥远的别处。

    道衍微微皱一皱眉。这样看来,他的话只怕有些难以让李克己入耳。

    但他还是向前走了两步。

    李克己的身形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感受到来人不同寻常的用意,停了一下,转过身来。

    见到道衍,令李克己颇为意外。不过他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看着道衍,等着道衍说明来意。这份定力让道衍不由得在心中叹息了一声。

    道衍在栅栏边就地坐了下来,李克己隔了栅栏也盘腿坐了下来。

    道衍竖掌打了个问讯,说道:“贫僧法号道衍。”

    李克己又震动了一下:“原来是道衍大师,久仰了。”

    只要在应天府中呆上一段日子,就不会不听说这位神通广大的道衍大师的声名。

    道衍留心注意着李克己的神情,说道:“贫僧今日来看李施主,是因为听说令堂大人病重,铁先生已传召了隐仙门中的药师悬壶道人前去诊治。不过历来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怕悬壶道人对令堂的病也无法可想。”

    道衍满意地看到,李克己心中的镇定因他的这一段话而片片崩落。

    他等了一会才接着说道:“铁先生很可能会因为令堂大人的病重而向皇爷求情。”

    李克己怔怔地看着他。道衍的口气里似乎有些什么内情是他所不知道的。

    道衍看着李克己说道:“十多年前,贫僧有一段时间与铁先生交往颇密,约略知道一些事情。令堂年少时遭遇不幸,却有如污泥莲花,令人敬重。铁先生一生狂放,偏偏遇上这么一个人,也是他命中的劫难;更无可奈何的是,令堂其时已与令尊大人有嫁娶之约。朋友妻,不可欺。再狂放的人,也有他一些不可动摇的原则啊。”

    道衍说得含蓄,李克己却已明白。联系到封雨萍所说的故事,他已猜到了母亲前半生的坎坷经历。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感谢道衍告诉他真相还是该痛恨道衍不该告诉他这个真相。在他的心中,母亲应当永远是那样淡雅如清风。

    道衍不动声色地一步步紧逼过去:“铁先生年轻时有一个绰号,叫做‘铁豌豆’。只是他执掌隐仙门之后便没有人敢当众提起这个绰号了。”

    李克己略略一怔,随即想到了铁先生闲时哼过的一首元人曲子:我是一颗煮不烂、蒸不透、响当当的铜豌豆……

    虽是在诏狱之中,念及铁笛秋的模样与这首曲子,他仍是忍不住生出笑意来。

    道衍又道:“铁先生一生不肯低头,到了这个时候,到了令堂大人的生死关头,只怕也不能不低下头来,好让你早日回去安慰令堂大人。只是,他为了这个原因而低头,皇爷必然会更加震怒。”

    李克己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去。

    道衍继续说道:“洞庭湖一案,已经到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李施主当何以自处?”

    李克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打算上本请求假释,以便回乡照顾母病。待家母病愈之后,再行回狱中领罪。”

    道衍惊异地看着他,说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尽孝之子,必是尽忠之臣。皇爷很可能会法外开恩。只是假释历来需要保人,李施主可有得力的保人?本来你的座师詹大慈可以作这个保人,不过他已因老父去世而丁忧,送葬回乡去了。听说李施主与文方的侄儿文儒海交往密切,文方是皇爷所信任之人,由他做保人本也妥当,不过他也因老母过世而丁忧回乡。至于石大师,因那个讽劝谒子之事,与皇爷的心结尚未解开,恐怕也不宜在这个时候来为李施主作保人吧?”

    李克己沉默片刻,说道:“道衍大师既然如此说,是否已有更合适的人选?”

    道衍微笑着道:“如蒙不弃,贫僧愿意作这个保人。”

    满朝文武,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就有这位大和尚。

    李克己心中本是乱成一片,至此忽地镇静下来。

    道衍绝不是无缘无故地前来向他说这样一番话。虽然道衍能够在洪武皇帝跟前进言,这样做仍是要冒风险的。

    李克己转过目光看着栅栏外的道衍。这位大和尚,一直含笑以对,毫不避让他的注视。在道衍身上,没有世外高僧与人无争的清静淡泊,却有着时时迫人而来的智慧与热情。

    李克己的心神一阵恍惚,不由得说道:“大师倘若生在乱世,定当成为刘秉正一流的人物吧。”

    刘秉正是襄助元世祖忽必烈夺取天下的谋士,也是当时有名的高僧。

    换一个人听到这番话,不是大惊就是大惧;道衍却笑了起来:“李施主对贫僧的评价,与铁先生如出一辄啊。当年贫僧决意出山入世,就因为铁先生也如此评价贫僧。只可惜其时天下已有主人,贫僧所学屠龙之术已无用武之地,只好辜负山中所学了。”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李施主请安心,贫僧既然向施主说明这一境况,就一定会为施主解开这一困境。施主一定在疑惑贫僧对此事为何如此热心,是吧?倘若不知道原因,施主是不能相信贫僧的诚意的吧。”

    李克己默认了。

    道衍又是一笑:“原因嘛,只有一个。贫僧当年曾欠了铁先生一个人情,佛家讲因果,这个人情若不早早还情,日积月累,只怕会让贫僧带到下一世去偿还,因此贫僧决意要在今世了却这笔人情债。”

    停了一忽儿,他又道:“李施主看人之时,往往能够直指本心。因此贫僧有一事想请教一下。李施主如何看孟剑卿这个人?李施主尽可直说无妨,贫僧与他并无关系,只是对这个人很是好奇而已。”

    李克己怔了一下才说道:“那位孟校尉自然不是池中之物。”

    道衍满意地站起身来:“有了李施主的肯定,贫僧对自己的眼光就更有信心了。李施主现在就请写奏折吧,贫僧在外面稍候片刻,待到今天下午朝贺时便递交与皇爷。”

    他走了出去,带上门,孟剑卿迎上来低声问道:“如何?”

    道衍带着微笑说道:“解铃还需系铃人。洞庭湖一案,由李克己而起,当然也由他自己来了结了。”

    端午节的下午,道衍与几位受过朝廷册封的僧人入宫朝贺,却见洪武皇帝脸色不善,服侍的宫人均战战兢兢,不由暗自皱了皱眉;这个时候递上李克己的奏折,只怕不太妥当。

    朝贺之后,皇帝赐了素筵。席间道衍趁皇帝离席更衣之际低声问一个熟悉的内侍究竟出了什么事,那内侍小声说道:“方才皇子们来朝贺,皇爷要赐给各位皇子一幅画像。这画像早一个月就召了画工在画了,今天才交上来,皇爷见了大为生气,将画像全扯了,还杀了那几个画师。”

    道衍讶异地道:“那些画师画得不像吗?”

    内侍呐呐地不知如何回答,好半晌才道:“有些画得像,有些不像。”

    道衍却已明白,皇帝相貌委实不雅,画得太像了固然令皇帝生气;画得不像也同样令他生气。

    说话间洪武皇帝已经归座,目光扫了过来,说道:“道衍,你和那个小内侍在说些什么话?”

    那小内侍吓得赶紧跪下来,道衍站起身来含笑答道:“贫僧见皇爷似有不快之事,因此向这小内侍打听一下,看能否为皇爷分忧。”

    洪武皇帝看着他,笑了一下说道:“打听出来了吧?”

    道衍合掌道:“自然。皇爷是为国中无好画师画得龙颜而恼怒。贫僧倒有一个主意。”

    洪武皇帝“哦”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道衍说道:“那些画师,都不过是些工匠,怎么能识得皇爷的真正面目,所作画像,自然也只有形似而无神似,甚或连形也不似。要画得龙颜,非得有慧眼慧心之人不可。所以,贫僧想举荐一个。”

    洪武皇帝沉吟一会,说道:“你要举荐的是李克己吧。今天上午你去见他,商量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画好了画像,朕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赦免了他,是不是?”

    道衍并不惊异于皇帝对自己的举动了如指掌,只是答道:“不敢言‘赦免’二字。贫僧去见李克己,是告诉他他母亲病重的消息;李克己写了一封奏折,想恳请皇爷假释他回乡探望母病,待母亲病愈之后,再行回京领罪。奏折现在还在贫僧怀中呢。只是见皇爷震怒,一时不敢递上。”

    说着他顺势将奏折取了出来,跪在一旁的小内侍赶紧起身将奏折递了上去。

    洪武皇帝却没有展开看,顺手搁在案上,说道:“假释的保人是你吧。”

    道衍合掌施一个礼,答道:“正是。贫僧怜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二十年,若是不能侍奉母病,委实是终生之憾,因此答应了做这个保人。自古以来,天理法律,不外人情;倘若皇爷能法外施恩,让李克己回乡一尽孝道,则不但李克己一家,就是天下百姓,也都将感激皇爷这一番以孝道治天下的苦心,更加倾心归服。”

    洪武皇帝沉吟不语。

    道衍话中的含意,他当然明白。铁笛秋那种人,只可施以恩泽,令他感激而降服;若是扣住他的弟子,难免有要挟之嫌,不但他不甘心就此低头,就算暂时屈从,心中也是不满的,终究要闹出事来。

    洪武皇帝沉吟许久,忽而大笑起来:“好,朕就送这个大大的人情给那颗铁豌豆,看他如何吃下去。传李克己进宫,笔墨伺候。画好了画像,朕就放他回去。”

    一想到向来眼高于顶的铁笛秋居然要欠下这样一个大人情,自此辗转难安,洪武皇帝便觉心情舒畅。他若以强硬的手段要挟铁笛秋来京,反显得不够堂皇气派了。

    对李克己来说,这是第一次如此之近地面对着洪武皇帝。

    当画像完成,捧画的内侍只看了那张画一眼,便双手颤抖,几乎将画像掉到地上去。还是道衍接了过来,呈上御案。摊开来时,道衍不禁也吸了一口冷气。

    李克己画得太像了。唯其太像,才令他担心。而更令他担心的是,李克己画的皇帝神情是如此威严如雷霆,令人望而生畏。

    洪武皇帝果然勃然大怒:“朕在你眼中就如此可怕?”

    李克己俯首答道:“历代帝王,生相本各有不同。唐太宗威严刚猛,便是当朝将相也敬畏不敢仰视;宋仁宗相貌温和,小吏亦乐于亲近天颜。雷霆之怒与春阳之和煦,因人而异,因时而异,原无褒贬之分。臣所见龙颜如此,不敢不照实绘出。”

    洪武皇帝注视着他,转而看看案上的画像。道衍上前一步道:“皇爷,让贫僧将画像挂得远一些,好看得清楚。”

    他将画像举了起来。

    灯光之下,画上的洪武皇帝似乎正要从纸上走下来。面对着画像,殿中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迫人而来的威严与逼视人心的明察。这种气势令人忽视了那丑陋古怪的相貌。

    几位僧人都不由得叹息起来。

    洪武皇帝出了一会神,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皇后死得太早,若是让你为她画一张像,定然形神俱似。”

    马皇后是洪武十五年过世的,至今已有六年,但朝野之中,提起她来,仍是无人不感激追念。洪武皇帝自她过世之后,一直未曾再立皇后。

    李克己犹豫了一下,说道:“倘若有底本,并有皇后生前的服侍宫人为臣讲解皇后的为人行事等诸般情形,臣或许能为皇后画一张像。”

    洪武皇帝“唔”了一声:“你现在惦记着你母亲的病情,料来也无心思为皇后画像。这样吧,朕许你回乡探病,待回京之后,再行理论。”

    站在一旁的道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李克己忙低头谢恩。

    洪武皇帝又道:“叫沈光礼派个得力人送你回乡,沿途驿站换马换乘船都要方便得多。”

    殿中众人当然知道这不是怕李克己逃跑;因此洪武皇帝这番难得的善意关心便尤其令众人惊讶了。

    待李克己退下之后,道衍忍不住说道:“皇爷待李克己委实宽厚。”

    洪武皇帝笑了一笑:“朕对老实人,自然宽厚。”说着看了道衍一眼。道衍合掌低头道:“贫僧不老实、弄一些权术的时候也是有的,非如此,世路上便去不得。不过贫僧绝不敢在皇爷跟前卖弄。佛祖乃过去佛,皇爷乃今世佛;欺人尤可,欺佛便不可饶恕了。”

    洪武皇帝大笑:“你这和尚,倒会说话!不过朕是不是今世佛,岂由得你来评定!”

    道衍抬起头来说道:“此是佛门共识,并非贫僧杜撰。石大师当日在那破庙中写下那首偈子,语意虽有不当之处,但以布袋弥勒来暗指皇爷,又何尝不是这个意思。”

    洪武皇帝注视着他:“你这样费力为隐仙门的人开解,究竟有什么用意?”

    道衍坦然迎着洪武皇帝的目光,答道:“贫僧为李克己开解,是因为当年欠了铁笛秋一个人情,不还这个人情,贫僧于心不安;至于石大师嘛,则缘于佛门一脉,不可不稍加援手,以留作他日相见之情。”

    洪武皇帝又笑了起来:“这一回你倒是说了实话。回去告诉石和尚,让他回石头寺去作他的住持吧。”

    沈光礼派了孟剑卿护送李克己回青城。

    因为有锦衣卫护送,沿途驿站换马乘船,无不顺利。

    赶回青城时,才不过六月初三的薄暮时分。

    尚未进家门,李克己已看见了门上的大白灯笼,眼前一黑,几乎从马上摔下来。

    他还是迟了一步。

    叶氏的灵柩停在正房,等着他回来出殡。铁笛秋盘坐在灵柩旁的薄团上出神,李克己冲进来时,他才惊醒过来,转过头来道:“克己,你回来了。”

    铁笛秋本就黑瘦,现在更加黑瘦得不成人形。

    李克己心中的震撼更重。

    他感到铁笛秋此刻的情形很不妙,竟仿佛真气已经涣散。

    母亲的死,对铁笛秋的打击,沉重得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而同时他也发现,这些年来,铁笛秋在他心中,早已不是单纯的授业之师或是一位表舅。见到铁笛秋那丑陋古怪的面容,他有如见到世上至亲之人一样亲切得近于心酸。

    也许在他不知不觉之中,他已将铁笛秋视做父亲一般。

    母亲的死已是令他难以承受,现在看来,有如父亲一般的铁笛秋似乎也要离他而去。铁笛秋的神气中带着异样的萧索,令他不寒而栗。

    李克己既已回来,叶氏的丧事很快便办妥,安葬在李瑞林的右侧;左侧留了一个墓穴,是准备给正室周氏的。李氏族人送葬之后便匆匆散去,生恐与李克己太过亲近会招致连累。

    只留下李克己与铁笛秋。

    在山上俯视傍晚的青城,都已笼罩在淡淡烟雾之中。

    孟剑卿在山脚下耐心地等着李克己。

    铁笛秋站在叶氏墓前,慢慢地说道:“克己,你可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去抢隐仙门的掌门来做?”

    他突然说起这件事,令李克己十分困惑,答道:“我不知道。”

    铁笛秋脸上浮起恍惚的笑意:“只因我生性不肯在人之下,生性不肯受人约束,所以非得要抢到这个掌门之位,这样就没有人可以管束住我。我之所以不肯受朱元璋这些人的延揽,一半是因为这个缘故。至于另一半嘛,千古江山谁家姓?二三百年一轮回。我又何必去为了这个而虚掷大好时光?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青春不行乐,枉负少年时。”

    李克己低头不语。

    铁笛秋又道:“遇到采薇时,我才知道没有人可以真正逍遥自在一辈子。”

    他脸上又似苦笑又似幸福满足。

    年轻时的叶采薇,并不是他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而且她又对他的放浪形骇极不赞同;可是她是如此聪慧、坚定、沉着,柔弱的外表下蕴含着那样巨大的勇气。这是他的魔障。

    对着李克己谈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来自是惊世骇俗,铁笛秋却视为当然。李克己是采薇的儿子;只有他有资格倾听自己的心事。

    因得不到而更执著的无望之爱,带给他的究竟是痛苦多一些,还是快乐多一些?铁笛秋自己也无法判定。这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他原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羁绊住他。

    铁笛秋伸手抚着墓碑,继续说道:“听到你出事的消息,我便已明白,朱元璋将你关入诏狱,其实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是对着我来的。可是我不甘心就此服输。我以为洞庭湖一案,按律来说,你不应有大罪。采薇虽然担心你,仍是绝不开口让我去向朱元璋求这个情。她知道我这一去,便要被关入那个无形的牢笼之中,这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

    李克己凝视着墓碑。墓碑是铁笛秋亲手刻的。

    铁笛秋仰起头让冰凉的雨丝落在自己脸上,慢慢说道:“采薇的病越来越重,我一边用真气为她续命,一边召来悬壶道人为她诊治。可是悬壶道人说她这是心病;多年忧思,积蓄未发,一旦触发,便如雪山之崩,无可挽救。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为了我自己的那点傲气,却要采薇承受这样的煎熬。我这一生,唯一的牵绊,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又是我自己亲手断送掉的。”

    他说得很平静,但与他朝夕相处十余年的李克己却感到了他心中有如槁木一般的死寂的悲哀。

    铁笛秋转过头来看着李克己,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叶采薇的影子。过了一会才道:“你当然看得出我现在的情形。”

    李克己低声道:“是。”

    因为心力交瘁,铁笛秋全身的真气已然涣散。

    铁笛秋道:“即便不是如此,我也不会去应天。如果我就这样低头认输,入朝供职,又怎么对得起采薇待我的一片苦心?她始终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绝不会勉强我去做违背我本性的事情,她在生时我未能低下这颗头来救她,她已不在,再低头又有何意味?所以,克己,今后一切,你都要靠自己了。”

    李克己一震:“先生你这是——”

    铁笛秋轻轻地道:“青城山是道家所言第十七洞天福地,本来能在此终老,也是我的福份。只是我现在的情形,委实不宜让外人见到,所以我会离开这儿,去哪儿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你不用为我担心,无论如何,我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何况有隐仙门在,也没有人敢轻易来招惹我。唯一令我不能安静的,恐怕还是隐仙门的弟子。”

    他自腰间解下一柄软剑,递给李克己:“这是掌门的信物游龙剑,我现在交给你了。倘若你这一回能够复职,按例不得再列为隐仙弟子,这柄剑就当是我托给你保管的;倘若不能复职,这柄剑就当是我将掌门之职交托给你。总而言之你得好好保管这柄剑。悬壶道人已知道我的情形不妙,他回去之后,必定会告知门中弟子。倘若让哪一个弟子在比武之际抢走了这柄剑,他便是新任掌门,料来一定会千方百计将我拘回隐仙门中去,以重修真气为名将我监管起来,免得朱元璋再因为我的缘故而寻隐仙门的晦气。”

    李克己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纵横天下一生的铁笛秋,如今却要隐迹埋踪以求自保;但既使在这个时候,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如何不让隐仙门拘管住他。

    这一柄软剑,他在练剑时也曾用过,却不知这便是隐仙门掌门的信物游龙剑。

    他接过来扣在腰间。

    铁笛秋看看山下,说道:“那个孟剑卿,心机深沉,是个棘手人物。你替我绊着他,不要让他发现我要走。你先下山吧,我还想在采薇墓前多呆一会。”

    李克己只好依言下山。

    到山脚时,他忍不住回头望去,烟雾蒙蒙,哪里还能望见松柏林中的墓地。

    他心中一酸,不由得落下泪来。

    从今往后,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个人都已失去。

    孟剑卿并没有催李克己及早动身回应天。

    头七过后,李克己本已打算启程,但是城中笔飞弄老宅派人来通知他说周氏病危。

    周氏是他的嫡母,无论如何他都应当去尽孝子之责。

    孟剑卿又陪着他到了笔飞弄李家老宅。

    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没有见过周氏,印象之中,周氏始终是初到青城时所见的那个精明能干的中年妇人;及至见了躺在**的这个枯干的老妇人,他不禁吃了一惊。

    周氏的陪房老仆妇吴妈在一旁说道:“太太病成这样,全是让华家给气的。华家前天派人来退婚了。太太本不想退,当不得那边说话太难听,退了婚还被气成这样。我们看着情形不好,今天才赶紧派人去通知少爷过来。”

    言语之间,竟是将周氏的病归因于李克己不争气、让华家退了婚。

    李克己怔了一怔,眼前闪过去年在华府中所见的华露的模样。

    华家之所以在这个时候退婚,料来是因为铁笛秋的失踪。铁笛秋既然失踪,他便已失去了让洪武皇帝回心转意、还给他前程与功名的机会,更有可能会刺配边疆或是发往军中服苦役,朝中戴罪官员,侥幸未死者,十有八九都是这般结局。

    那样娇柔的华露,她的父亲又怎么舍得她跟着他去吃这样的苦头。就算不为华家的前程着想,也不应再缔结这门亲事。

    吴妈的态度之间,还有着对华府趋炎附势的不满,李克己却已释然。

    他不应连累他人。

    至此他也明白了铁笛秋当时的心情。当自己的痛苦不得不与所珍视的人共同分担时,会变成双重的痛苦。

    他不希望华露来分担他的命运。

    周氏在**睁开眼来,认出是他,示意他走近一点。

    李克己在床边坐下。

    周氏昏浊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让他心中很不自在。

    过了许久,周氏才说道:“我们李家,本来将一切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啊。”

    李克己默然。

    周氏的眼泪滚了出来:“老爷当初为了做一番大事,刚刚成亲就离开了青城。我虽是他的正室,在一起的日子算足了还不到三个月。克己,你不要怪我怨恨你母亲;你叫我怎么不怨恨她!”

    李克己无言以对。一直以来,他都是站在母亲的立场去看周氏;然而现在,当他为周氏设身处地想一想时,便深深体会到了周氏的心情。

    周氏又道:“人都死了,再说这些也无益。大娘我也快死了。大娘生前的种种不是,你就多多包涵了。克己,你要记住,你是我们李家最大的希望啊!将来有一天,你能为我和你母亲争来两付诰封,我在地下也瞑目了。”

    李克己心中茫然。他还有这个机会去宽慰九泉之下的母亲吗?

    周氏费力地叫道:“吴妈!吴妈!”

    吴妈赶紧应了一声。

    周氏说道:“那家私薄子,还有钥匙,你都拿来,交给少爷。从今往后,你就好生服侍少爷吧,才不枉我待你一场。”

    吴妈白了李克己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拿家私薄子与钥匙。

    周氏闭上眼睛休息一会,说道:“克己,我死之后,喜容你来画吧。人人都说你画得好,也给大娘画一幅。”

    李克己低声答应着,心中的酸楚令他难以再面对周氏,想要抽身站起来,周氏却牢牢抓住了他的手。

    待到吴妈取来家私薄子与钥匙时,周氏已经咽气。

    周氏的丧事依然由李克己操办。两场丧事办下来,再加上李克己带往京中的费用,城中的店铺与荷叶村的田产已消耗近半。所余产业,李克己都交由老族长看管,照旧由吴妈打理。

    吴妈见了他所画的周氏的遗像之后,态度不觉已有变化。遗像上的周氏,仍是中年模样,精明强干而又仁慈可亲。吴妈在遗像前呆立了许久,喃喃地说道:“太太,少爷总算还有良心,你的后事办得妥贴,这张像也画得好。太太你放心,少爷的家当,我一定给他看管得牢牢实实,守着他成亲生子,承继香火,不绝了太太的祭祀。”

    本是要走进来上香的李克己听见吴妈的喃喃自语,怔了一下,又悄然退了出去。

    只有当周氏死去之后,他才觉察到,无论当初周氏与他们母子二人如何水火不容,除了铁笛秋,只有周氏才是这世上与他母子最亲近的人,只有周氏才是除了母亲与铁先生之外最关心他的人。

    但是他却直到周氏死后才发觉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