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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回 破落户反面无情 老娼根烟花教训

  词曰:

  走青-,飞冥鸿,鹦鹉笼中梦也空,学语敢朦胧。粉太工,脂大浓,羞杀全无闺阁风,教妾若为容?

  话说翠翘熬刑不过,哀求道:“妈妈,是我不是。自今以后,再不敢撒矫做作,一听妈妈教训了!求妈妈棒下超生,王翠翘不过一时志短,听那楚卿的愚骗,背妈妈逃走,原非我的本心。今日这桩事落在妈手,存亡听妈。只求妈哀怜我去国离乡,飘流到此。妈妈法外施仁,开一面之法网。妈,翠翘实是打不得了!可怜王翠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疼得肝肠碎,痛得心胆裂。妈,得饶人处且饶人。妈,你打死翠翘值甚的?可不丢了你四五百两银子。妈,你不看人面看银子面,也饶得我这次儿。妈,你这遭有言,我若不听,再打也不迟。”

  言到伤心之处,旁人无不替他堕泪。秀妈道:“如此还要打了一百做样子,再替你断。”拿起皮鞭又欲打。翠翘惊的魂出道:“罢了,熬不得了,是死也。”头打两三个旋,脚一连几搓。只见那双丢丢脚儿上十指,鲜血直喷,头发尽散,口中白沫吐出,眼睛之中血淌。众粉头看他恁的光景.一齐跪下替他讨饶。秀姨看见那个模样,也怕弄杀了,便应道:“饶便依众人说,饶了你却要招过。今后违我法令,打多少皮鞭?”翠翘道:“若再违妈规矩,愿打一百。”秀妈道:“自今日以后,逢人要出来相叫,客至要唤点茶,献笑丢情,逢迎佐饮,却都是不可违拗的。违拗也要打一百皮鞭。”翠翘连连道:“也是这等。”

  秀妈道:“那个肯保得他无事,我便放他下来。”翠翘道:“好姐姐,那个保我一保?”内有一粉头唤做马娇,道:“翘姐,我保便保了你,却是放你下来当不得寻死觅活,我的命便送在你手里了。”翠翘道:“事已至此,死亦无用。我自知孽障深重,不能解脱,已安心听命,决不连累于你。”马娇道:“如此,我一力承当,保你下来。”马娇至秀妈面前;跪下道:“女儿愿保翘姐。若他有事故,都在女孩儿身上。”秀妈道:“娇儿,你好大包袱!保便把你保了去,却是要包得完完全全的。若有一些儿破绽,都在你身上。”马娇道:“女儿一概包到底。”秀妈道:“如此,替我放下来。”

  马娇叫锅边秀轻轻落,那里站立得住?就替他穿了衣服,挽起髻儿,替他套上鞋子,道:“娘,我同翘姐去洗个浴,再来谢罪。”马娇扶入安慰他一番,暖一壶酒把翠翘吃道:“翘姐,你恁的一个伶俐人,怎也中了他们的拖刀计?那楚卿乃天下薄情子,有上肚的恩情,没有落肚的盟义,也不知赚了多少妹子,害了多少内家,骗了多少朋友。是龟奴才挽他出来,许他三十两银子,教她定计来骗你的。你带去的书,他约二十一日话,句句那个不晓得,但不敢走漏消息对你说耳。你如今落了他的局,只好收心耐意,待时而举。适才你不该说出楚卿带你走的话,他若知道,还要来分清。你若不咬住他还可,你若与他硬证,他极反得面皮的,你却不要斗了他的性。”翠翘道:“他与我盟言在耳,只怕不是恁般负心。”马娇道:“我言不差,你见便知。且吃口酒去谢了罪,同你去睡吧,明日好入教门。”

  翠翘一夜不曾讨得睡,又打了几百皮鞭,神疲力倦,肚中又饿,口内又渴。亏这几碗酒吃了,方硬挣些。走到秀妈前磕头谢罪。秀妈正欲开口,楚卿自外而入。秀妈起身迎道:“楚相公甚风吹到此处?”翠翘还痴心,想他是来替他分剖的,低头不语。那楚卿应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闻得一句不白之冤,特来一对。闻你那跟保儿走的丫头,说我楚卿相公带他逃走,这丫头是甚等人?叫这滢妇出来,待我当面问他。他认得我是甚等主儿,却来图赖我。”秀妈道:“楚相公,并没有这话,不要听闲人言语,我那丫头并不曾提着相公身上。”楚卿道:“我家人在这里看打,见那丫头亲口指名说我。我只要见他一面,问得他哑口无言,我便罢了。”

  秀妈被他吵不过,只得叫道:“翘儿,快到楚相公面前陪礼。”翠翘眼中出火,心内飞刀,没奈何,走近前福了一福。那楚生到此地位也不罢了,只管要洗清那个赚陷人的名色,一把拽住翠翘道:“就是你这丫头乱说!你几时见我来?我几时同你走?你好回我一句有无,我便去了。不然,不替你干休!”秀妈道:“你答应了一句,伏个罪便罢了。”翠翘无奈道:“你说不曾,便是不曾了。”激得楚卿怒发三千道:“你看这泼滢妇的声口,还咬着我不放!我几曾约你走,好还我个明白。恁般不识高低好歹的娼妇!不打缘何气得过!”走近前,劈面就是一掌。翠翘就地滚,就地跌,喊道:“辜恩负义的楚子任,你道不曾约我走,你‘昔越’二字,暗约我二十一日,越窗相逢,难道是假的?你强我同行,我固辞不肯。你道事败,我一身任之。皇天在上,你可罚得咒么?你强我成奸,许我白头偕老。你盟天立誓,人饶你,天不肯饶你!你将我堕入万丈淤泥坑中,不思量替我方便一言,委曲一句,倒来撇清。我以妈在上头,不说你一句,完你个体面回去,也万万分好了,你还来打我!你道打了我便可以释旁人之疑,只怕难将一人手,掩得天下目。人可欺,天不可欺!你道不曾带我走,你来我替你赌咒!”一把拽住楚卿衣不放,楚卿被他一口咬住,前后俱讲得是真情,本欲盖今日之短行,反彰露从前之亏心。

  众人听了,一齐道:“依翠翘说起来,明明是楚子任害了他,反来做这样鸟腔,我们众人替王翠翘抱个不平。”大家发了一声喊道:“骗害翠翘的是王八乌龟的鹰犬!”这一声,楚卿置身无地,怞身欲走。外面有人立在那里,又见翠翘数数落落,哭个无歇无休,倒不好意思,默默无言。秀妈还要存他体面,对翠翘道:“不要是这样没规矩,你跟保儿走,怎冤屈楚相公?娇儿,叫了他进去了。”翠翘也支撑不来,又怕触了妈儿,乘势同马娇进去了。

  秀妈道:“我十分帮衬你,差不多就罢了。怎的定要撞壁?”楚卿道:“秀妈有所不知。此事外人俱道替你设计,赚了这妮子,这妮子死了要在我身上偿命。又添得他亲口咬我,我再怎么做人?想着仗秀妈压着这妮子头,发挥一番,好掩一掩人的耳目。不想反讨个没趣。”秀妈道:“半路好买,半路好卖。你方才满帆风使得忒猛了些。也罢,他今日冲撞了你,本该我留你在这里吃一杯解闷酒方好,人一发道我们是柳隆卿胡子传了。今薄具二星,折一小东,相公回去自饮一钟罢。”楚卿道:“我哪在这两钱银子,但今日受了人无方之气,却得要买壶消消闷哩。”收在怞中,从后门去了。

  当夜无辞。次日翠翘起来不得,浑身疼痛,发寒发热。马娇报与秀妈。秀妈也自来看他,道:“翘儿,这楚卿乃无籍光棍,你怎么被他哄?此人若带你走脱了,他也是卖你的,哪里要你做妻子?他自己的妻子也是卖落水的,稀罕你!我如今条直对你说,你若在我这里做生意,我另着眼睛看待你。你若不愿在我家,我却寻一出得钱的主儿,依旧卖你去接客,听你自裁。”翠翘道:“甑已破矣,伴新不如伴旧。妈教道我些,我愿死跟妈妈做生意。”秀妈大喜道:“儿子!良家女子,深闺寡妇,星前月下,濮上桑间,求一行乐而不可得。你身入其中,却是这样千推万阻。你且将息两日,我替你讲明门户的制度,枕上的工夫,方好行事。”

  分咐锅边秀,拿好酒,红花、苏木、桃仁行血之药,吃将下去,身子日健一日。秀妈道:“儿子,我替你更一名字。你叫王翠翘,把王翠二字丢开,叫名马翘。如今有一客人要来看你,你却一些事故也不晓得,怎么留得他?若留了他,被他笑耍了去。”翠翘道:“睡便是这等睡,难道有几样不成?”秀妈笑道:“痴儿子,若娼家替良家一样,人都不嫖了!个中有许多妙境哩。”翠翘道:“求妈细讲一番。”

  秀妈道:“客人吃东道完了,将上床,要让客人先睡在床里,你却睡床外,要将脸朝着客人,用手替他做枕头。他定要用手来摸你浑身,你也将手去摸他下体。若是短小,用击鼓催花法;若是长大,用金莲双锁法;若性急的,用大展旗鼓法;若性缓的,用慢打细敲法;若不耐战的,用紧拴三跌法;若耐战的,用左支右持法;若调情的,用钻心追魂法;若贪色的,用摄神闪脞法。其余别法虽多,大约不出此八法之外。有了枕上的工夫,就要学那日用的制度,其法有七。第一曰哭。接着有钱撒漫的嫖客,住了几时要收起身,你便哭将起来道:‘情哥,你怎舍得丢了我去了。’撒娇撒痴,恋恋不舍。任他恁样刚肠,哭得他手酸脚软。他若是在行的,定说你客来客去,那留情得许多?我替你逢场作戏,你怎忒认真了?你便两泪交流,呜咽道:‘可见你男子汉心肠狠毒,不要说两人相得,留恋不舍,就是一块石头抱久也抱热了。接客虽多,情有独钟,我实有恋你意。’两行情泪,能生既去之春;一转秋波,足夺蚤人之魄。有诗为证,诗曰:

  情郎欲待整归鞭,清泪临风可续缘。

  任是铜肝铁汉子,也教心软再留连。

  翠翘道:“若没有眼泪出来却怎么处?”秀妈道:“不妨。只要把生姜汁染就汗巾一条,将来揩眼,则泪如涌洋矣。

  二曰剪。客人住久,他有意恋我,我此时就要定计以结其心。恐怕别家见他替你合得好,引他去跳槽。朋友们见你二人相好,拆你们的风月,与他同剪香云,结为一处,分缚二臂,为结发之意。有诗为证,诗曰:

  一缕香云截下新,赠与情人订夙盟。

  只为烟花空结发,青楼也赋白头吟。

  三曰刺。两情既洽,必用一事以锁其心。不然子弟之心最易变。更闻得某人温存,便要想着那边去调弄。见了那个标致,便思量去绰趣。到了这样时节,乃下手工夫,趁他有银子时,要令他心中少一明白,不但不肯出钞,便是我从前工夫都空用了。如今要用个重手法去拿他:或在两臂下,或在脚股上,或忽于脚板底下,以花针刺亲夫某人在上,以墨涂了,使他见之以为你情独厚,他必堕术中,死心塌地在你身上。他若去了,后来别客看见,想道某人不知怎样待他好,他所以如此恋他,又必多方加厚于你,欲夺前人之爱。你就可因而行计,攒眉哭告道:‘某人在我身上费过多少银子,怎么用情,怎么好人,怎么知趣,我不曾报得他。’言罢,吊下几点假泪。不由此人心中不转,要绰趣,自肯用钱了。有诗为证,诗曰:

  刺法机关不可当,情人一见便心降,

  借他名色行我计,白镪黄金顿复囊。

  四曰烧。烧乃是苦肉计。如今的子妹刁钻,子弟也乖巧。要得他的欢心,赚他的钱钞,没有迫切动人心锁人意的法,那能笼得他堕入个中?只得用下这苦肉计,替他双双罚誓,男不变心,女不二念,若有反复,神天共殛。两人同炙,第一袕替第一等心上人,恩情最厚者灸,名曰‘公心中愿’。两人解开怀,肚皮合肚皮,胸前对胸前,以香灸之。第二两头相并而灸,名曰‘结发顶愿’。第三我左手合他右手臂灸,名曰‘联情左愿’。第四我右手合他左手臂并灸,名曰‘联情右愿’。第五我左股合他右股同灸,名曰‘交股左愿’。第六我右脚合他左脚并灸,名曰‘交股右愿’。当时曹躁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被黄公复一个苦肉计断送了。希罕世上这些蠢男子,不曾替他好,他尚且在人前卖弄某子妹替我好,你真替他烧香疤,他就破家荡产,卧柳吞花,死也不悔了。有诗为证,诗曰:

  欲得痴儿情意坚,须将烈火肉身燃。

  皮毛虽热心还冷,苦肉于今万古传。

  五曰嫁。嫖客不言娶,有何趣味?姐儿不言嫁,有甚温存?但这个嫁字比不得真正女儿的嫁字。乃相体裁衣,随炉打铁,见景生情的妙用。他是千金之家,问你身价要多少,你便道我原是多少身钱卖把他的,替他接了几年客,趁了多少钱,也有几个本利了,如今不过把他百数银子尽勾矣。终日议嫁,说盟说义,说情说誓,他心昏了,自然舍得用银子。银子完了,他娶你不起,不用你辞他,他自善善而去了。有诗为证,诗曰:

  盟山誓海用机关,针芥相抬情实难。

  嫁法从来夸妙诀,任他豪客也留连。

  正要说第六法,忽锅边秀来道:“有一位相公相访妈妈。”秀妈随即去了。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