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六方会谈的日子也在眼前了。
白雪岚身负重任,又是白总理的臂膀,整日东奔西走,比往常忙了不止十倍。
宣怀风倒不大理会六方会谈,因为孙副官常常是跟在白雪岚身边去做这些的,宣怀风只是帮忙做一些海关总署相关的公文事件,另一边负责戒毒院,但这两样加起来,也是忙得鸡飞狗走。
只是那个安杰尔·查特斯,自舞会上见了宣怀风,认出他是过去在学校里撩拨过几次而不得手的人,竟不知打了什么主意,拿出拜访的名义,总到宣怀风办事的地方。
宣怀风烦不胜烦,每次看他到戒毒院来,都让承平去打发他,自己避而不见,心里十分地厌恶。
另一边,又派人去打听这远渡重洋而来的不速之客,怎么忽然有了很大的势力。
打听回来,才知道是这安杰尔的母亲去年再婚,嫁了一个颇有财富地位的查特斯先生,是以水涨船高,他姐姐靠着一个有背景的后父,便嫁给了一个外交官,也就是现在的英国大使。
安杰尔·科尔摇身一变,改了名叫安杰尔·查特斯,向母亲要了一大笔钱到中国来做生意。以他姐夫那大使的显赫地位,生意自然也做得顺遂,在中国的地界上,几乎是无往而不利的。
宣怀风知道了这些情况,更不想招惹他,又怕让白雪岚知道他纠缠自己,一时性子毛起来,也不管什么大使小使,恐怕惹出国际性的大祸来。
所以有关安杰尔·查特斯来拜访的事,他都缄默不语,不对白雪岚吐一个字。
护兵们虽然有着监视的任务,但宣怀风在戒毒院做事,每天见的人是很多了,偶尔一个洋人他不爱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就没有报告上去。
这一天宣怀风正在和医生讨论,要一笔经费买一批新式西药回来,只是头疼要去弄一份政府批文,听差忽然过来说:「那位查特斯先生,又来拜访您了,不知道您见不见?」
宣怀风左右一看,偏生承平出去办事了,并不在戒毒院里,皱眉便紧皱起来,叹了一口气。
黄玉珊学校里那白条薪金的纠纷还没有解决,先生们仍是罢课中,她如今是日日都到戒毒院报到了,见着宣怀风烦恼,便说:「哪有这样不识趣的人?都说外国人毛长脸皮厚,果然是的。」
忽见布朗医生一脸微笑,正看着她。
黄玉珊忙笑着道歉,说:「布朗医生,你可是个例外。我无心的,你别在意。」
然后对宣怀风说:「宣先生,我帮你叫他走吧。」
宣怀风正要叫住她,她已经跑出了办公室。
费风笑道:「宣副官,由她去。这女娃娃对洋人,一向是不留情面的,说不定真能让她赶走。唉,其实许多洋人,都是很有道德,很值得人敬重的。外国的东西,也很多是好东西,我们中国人……」
宣怀风忙道:「费医生,这问题请打住。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你答应了不再在戒毒院里,鼓吹这种西洋优胜论的。我不想她去,是怕她对上一个大男人,万一吃了亏,可不好向她哥哥交代。」
费风拿钢笔尾在头上慢慢挠了一挠,说:「放一百个心,她那模样,比十个男人还凶。就在戒毒院里,都是我们的人,吃不着亏的。我们继续研究这西药的批文问题罢。」
黄玉珊到了外头的小客厅去,见到一个穿着高级西装的金发洋人,正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喝听差送的热茶。
黄玉珊问:「你就是那位安杰尔·查特斯先生?」
安杰尔说:「是我。」
黄玉珊微微有些吃惊。
这个洋人,中国话竟说得很地道。
黄玉珊问:「是你要见宣怀风先生吗?」
安杰尔说:「是的。他现在有空吗?」
黄玉珊不回答他这问题,只继续问:「请问你找宣怀风先生,有什么事呢?」
安杰尔把上装里折得很漂亮的白丝绸手绢,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露出一个微笑,说:「我和宣,是在英国读书时的同学。老同学异地重逢,所以来拜访。」
黄玉珊见眼前的洋人英俊是英俊,但瞅着人的眼神,总是叫人不舒服,况且她对宣怀风仰慕得很,既然是宣怀风所厌恶的,那她自然也是厌恶的,对着安杰尔·查特斯,脸色便不太好看,一本正经地说:「不好意思得很,宣先生很忙,他最近都没时间做这种应酬的小事。你要是个吸毒品的,或许还可以见一见他,因为我们戒毒院正缺病人呢。你请回吧。」
把手往外,做了一个请的示意。
安杰尔也猜到这次来是要碰壁,但他这半年在中国,实在过得顺心,看上什么都能手到擒来的,遇到宣怀风这样的,不但没动怒,反而被逗得越发心痒,只以为这是猎物到手前的一种乐趣。
他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放在嘴上,拿出银亮澄澄的打火机,啪地一下点燃了,悠悠吐出一口烟圈,把打火机手上抛上抛下,对黄玉珊说,「这是我们英国的名牌打火机,你没见过吧。我送你玩,好不好?」
黄玉珊哼了一声。
安杰尔问:「你不是学生吗?为什么不去上学?」
黄玉珊问:「谁告诉你我是学生?」
安杰尔把下巴高傲地一扬,调侃着说:「你身上正穿着校服。你是哪一家学校的?」
黄玉珊又哼了一声,瞪着他说:「不干你事。」
安杰尔问:「你多少岁?」
黄玉珊还是说:「不干你事。」
安杰尔一双眼睛,越发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起来。
黄玉珊一个小女孩子,哪受得住被外国男人这样看,顿时就脸红了,想到被洋人看到脸红,又觉得羞耻而愤怒,叫着听差说:「送客!送客了!」
不再和这男人说话,转身就出了小客厅,往走廊那头跑着去了。
◇◆◇
宣怀风伏案工作,一直忙到下午,忽然觉得腰背发酸,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这时候才得了一个空,从窗外看出去,松缓劳累的眼睛。
只见天边一块桃花色的明霞,把墙角处竹架里攀到墙上去的豆藤,照出几块红金色来,若刚好有人往来经过,皮肤上也印上暖暖的红金色块,一移了方向,那红金色就不见了,再一过去,又出现了,就仿佛红金色的金属片挂在人身上一闪一闪似的。
宣怀风远眺着这景象,倒觉得有些趣味。
想着黄昏在戒毒院里已这样美,若是换到春香公园里,那自然是更美了。
花上一点小钱,雇一条小船,二人湖上泛舟,安安静静地欣赏落日景致,也是一番很好的享受。
他憧憬了片刻,方收这无聊想头。
抬头去看墙上挂钟,已经近六点半了,但桌子上还有一叠文件是要批阅的。
正打算坐回去继续做事,忽然响了两下敲门声,他只以为是听差或别的办事人,随口说了一句,「进来。」
门便被打开了。
一个人大步走进来,绕到办公桌后面,张开手就把他抱住脖子,大亲了一口。
宣怀风抗议地骂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就这样乱来。门都还没关上。」
脖子被咬得发痒,不禁又笑了,用手把男人伸过来的嘴挡到一边,说:「别淘气了。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得了空?我以为你又要留在总理府吃晚饭。」
白雪岚说:「有件重大的事情要办,抽了身子出来。」
宣怀风问:「什么重要的事?」
白雪岚神秘地一笑,对他说:「这其实也是公务,该当告诉你的。你随我来罢。」
把宣怀风扯着就走。
宣怀风还剩余着工作未完成,不过听白雪岚说是公务,他既然亲自赶来,又特意要带自己去,怕是要紧的,便把剩下的工作先搁在一边,明日再处理,跟着白雪岚上了汽车。
上了车,才发现那前头开汽车的司机,并不是常见的面孔,从后照镜里看见,五官粗犷,眉毛粗黑,像是白雪岚老家过来的人。
汽车也没有往白公馆去,在城里七转八拐,不留神进了一个小巷二层洋楼的后院里。
宣怀风问:「到底是干什么?这样神秘。」
白雪岚笑道:「你先别问,总之是好玩的。」
两人从汽车里下来,看见一个人从楼下迎过来。
原来是孙副官。
白雪岚问:「问清楚了吗?」
孙副官严肃地把头点了一点,说:「这次总算是查到实际的了,那边给的消息,绝不会搞错。就是洪福号上的七十三号箱柜。」
宣怀风只觉得洪福号这名字耳熟,回忆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吃惊。
洪福号,不正是林奇骏家里的船?
宣怀风问:「你们这是要查大兴洋行?」
白雪岚从容得很,先和孙副官说:「既然确定了,你把事情办得漂亮一点。」
孙副官说:「晓得。就办成是随机抽检,先把船在码头扣住,不会打草惊蛇。」
说完,戴上海关军帽,匆匆走了。
白雪岚才把宣怀风带到屋子里,笑着说:「这是我在城里一处产业,平时荒废着。这一次为着保密,才用它一用。」
接着,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两套衣服来,给了宣怀风一套,说:「平时都看书上说乾隆皇微服私访。我们今天也玩玩这调调。」
宣怀风看这保密的阵势,心忖道,这大概真的是海关稽查方面的正事了。
他这个人,遇到公务方面的正经差事,历来是把办事放在第一位的,虽然满肚子不解,却是十分沉默地配合,接过去到另一个小房间换上。
换好之后,在蒙了灰的镜里看看自己,模糊瞧见一身灰色中山装,胸前挂着机关证章,典型是海关里下级办事员的普通装束。
再把蓝色呢帽往头上一盖,就很能遮掩面目了。
从小房间出来,白雪岚也已经打扮成差不多的模样,笑着打量他说:「好,好,哪里跑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办事员来。先吃饭罢。」
宣怀风正怀着一腔要秘密办公务的紧张之心,闻言愕然,问:「不是要赶紧去查船吗?怎么还有工夫吃饭?」
白雪岚说:「急什么,好汤要慢熬。我总不能为了办那些杂碎,让我的宝贝挨着饿。」
朝外面打个招呼,却是宋壬精精神神地走了进来。
他也换了一套办事员衣服穿,怀里抱着一大包用油纸包的东西,找了一个干净地方放下,打开油纸来,里面是六个热烘烘的雪白馒头,两只烧得喷香金黄的烧鸡。
宋壬说:「都是好的,可惜总长说要做正经事,不能喝酒。不然下着酒吃更不错。」
宣怀风瞥白雪岚一眼,倒很难想像他一本正经和宋壬叮嘱说不许喝酒的样子,不觉笑了,拿起一个馒头,在嘴里慢慢咀嚼着,问:「有喝的没有?白开水也来一杯吧。」
宋壬说:「后头有一口井,我尝过的,水很甜,我打一桶来。」
便出去打井水。
白雪岚知道宣怀风一向受着上等的家教,也许不习惯这样混吃,不料他竟是不言不语地入乡随俗起来,心里很高兴,笑道:「我们在这满是灰尘的荒僻屋子里,吃二荤铺子里买来的食物,到了将来,大概会是一顿很有趣味的回忆。」
宣怀风说:「和你在一道,做什么都是很有趣味的。」
忽见白雪岚侧过脸,深深地凝视着他,那目光像锤子似的在心尖轻轻一撞,竟有魂摇魄动之感。
便就觉得脸上热热的。
讷讷地想,自己刚才随口一句,只是句大实话,并没有说甜蜜话的意思。
但这样被白雪岚深深一望,仿佛刚才那一句,便成了自己主动说的一句很甜蜜的话了。
虽是误会,却是很美丽的误会。
或者又恰是要这样随心而发,脱口而出,才算是最好的爱人之间的密语。
妙手偶得,浑然天成,说的不正是这个?
等一下就要去办秘密的公务,宣怀风警惕自己是不该乱想的,可越要管住脑子,越是管不住,这控制大脑和情绪奔放之间的拔河,在脑际无声而激烈地进行,竟把他脸上的皮肤也染红了。
白雪岚见他被自己一望,居然到了脸红到脖子的地步,胸膛里都是满满的骄傲感,故意把充满魅力的眼睛在爱人身上缓缓抚摸着,勾着唇角说:「今天的落日真厉害极了,照在人脸上,红霞留到现在还没褪。」
在宣怀风脸上使坏地摸了摸。
又格外宠溺起他来,把烧鸡腿上的肉撕下,一点点地往宣怀风嘴里喂。
宣怀风也不客气,把馒头撕成小块给白雪岚吃。
互喂了几口,因看宋壬送井水过来,宣怀风就和白雪岚停了这惊世骇俗的胡闹。
宣怀风问宋壬,「那你呢?」
宋壬拍着肚子说:「早吃过了。」
退到一边,在露台栏杆上随便坐了等着。
宣怀风和白雪岚两人面对面,一边喝甘甜的井水,一边吃馒头烧鸡,但那烧鸡个头不小,又有两个整只,以白雪岚的食量,吃到一大半,再塞四个大馒头,也就饱了。
宋壬把吃剩的东西仍旧用油纸包了,说:「这还有一只鸡腿,鸡零碎,连着半个馒头。我刚才进来时,见巷口檐下缩着几个小乞丐,都给他们罢。你们贵人是不吃剩东西的,哪知道这些在他们眼里,比得上一顿过年的吃食了。」
便拿起油纸包,走到外头去。
宣怀风感慨道:「宋壬这人看着粗爽,其实心肠很细、很善。只是这年月,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白雪岚说:「好端端地叹什么气?饿死全天下的人,也饿不着你。」
宣怀风反问:「你就笃定能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愁吃穿吗?可不要太拿大了。」
白雪岚笑道:「我没那么无知,起码也知道祸福无常这四个字。但我总不会让你冷着饿着,真要有那么一天走了霉运,我凭着两把枪,当山大王也能给你抢点嚼头回来。」
宣怀风心里感动,却不好意思在脸上露出来,打趣他说:「果然,你是一心要当强盗的了。」
正说着话,孙副官已经回来了,匆匆地走进来,对白雪岚报告道:「已经打点妥当。」
白雪岚立即站起来,说:「那办事吧。」
一起出到楼外,后院里已经停了另一辆半旧不新的汽车,上面印着海关总署的标志,是海关里办事常用的车子,很不起眼。
这是要配合他们现在乔装的办事人员的身份的。
他们连着几个换过打扮的护兵,都挤着上了车。
汽车一路开出去,到了海关专用来放扣押船的北码头。
这时候已经过了八点,天色早黯下来,这里不同别处的码头,是海关的地盘,一到下班的钟点,职员们走了十之八九,只剩巡夜的人,格外安静。
码头上的射灯都大开着,照见的地方投射下一个光灿灿的圆形的圈,照不见的地方,便成了看不见底的黑洞洞,仿佛有什么怪兽匍匐在深处,随时要窜出来择人而噬。
他们坐的汽车是海关办事的车子,直接就让大铁门打开了,驶进到码头里面,已能听见江波拍岸的声音。
众人都下了车。
宣怀风首先瞧见不远的岸边,停着几艘货船,其中一艘特别大,显然是远洋大船。
他心里有些不安,可恨灯光不及,勉强看了好一会,认出船身上油漆的三个中国字,果然是大兴洋行的「洪福号」。
宣怀风对林奇骏,虽断了成为眷侣的想头,但始终存着一份善意,希望大家这友谊,勉强可以维持下去。
但他又知道,白雪岚对于林奇骏,总是耿耿于怀的。
对于此刻的事,自己一方面,担心林奇骏要遭海关总署的重重打击,一方面又觉得,大兴洋行如果真有为非作歹,或者夹带走私,应该秉公执法。
他只是不确定。
因为白雪岚这人,要修理起什么人来,那是什么手段都会上的,也不会管什么秉公不秉公。
要说想问清楚,却又担心太关切了,反惹得白雪岚又吃起飞醋,事件反而要恶化。
这几个念头一混,便是一肚子的没底,偏偏嘴上不能问。
宣怀风便打算看着事情要怎么演化。
孙副官指着洪福号说:「就是这一艘了,我们就按照计划的做吧。」
一群人便大模大样地上了船。
被扣留做检查的船,原是有两三个海关总署的士兵看守的,见有人上船,吆喝着问:「站住,干什么的?」
这边早有准备,叫了一个脸生的护兵出面,扮作小官员的模样,朝船栏杆那边说:「海关抽查科的,有证件,你瞧吧。」
把证件递过去。
士兵扫了一下证件,看他们的穿着打扮,无疑是自己人了。
这办事员在海关的地位,原就比看门看船的士兵要高级一些,那士兵头子把证件还回来,笑嘻嘻地问:「八点钟都过了,怎么长官还带人来检查?忒辛苦的。」
那护兵倒很会演戏,发着牢骚说:「八点钟,谁不想回家抱老婆。你没听说?最近上头那些新规矩,一下子什么随机,一下子又是什么抽查,还有每个科都有额度。按着规定,一天起码要检八条船,我这一组人,今天还差着一条。如今我们上头这个阎王,做事差那么一点半点也是翻脸不认人的,我怎么能冒这丢饭碗的险。」
士兵附和道:「那是,白总长凶得很。外头看着斯文,一不对着他脾气了,能大嘴巴抽掉人家几颗牙。」
宣怀风不禁悄悄斜过眼,瞅瞅白雪岚。
白雪岚胆子很大,借着光线黯淡,把呢帽子从头上摘下来,装做不耐烦似的煽风,活脱脱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公务员。
演抽查科科长的那人就问:「船上的人员,现在在哪?」
士兵回答说:「都在船上。他们原本在哪里的,就在哪里了。」
科长皱着眉说:「照规定,不是应该关一块的吗?」
士兵笑道:「长官,这船是大兴洋行的,能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巧被抽到了,所以暂扣一夜。」
科长说:「话是这么说,只是我们既然来了,事情还是要办好的。在船上四处检查,总撞到他们的人,这有什么意思?你还是照着规矩办罢。快去,别妨碍我们做事。」
士兵听他这样说,自以为心里有数。
这些扣押在码头的船,海关办事员借着检查的名义,常常揩些油水。装的货如果是布匹等粗笨的东西,多半不怎么拿,就等着船主人送点孝敬过来。
可若是装的货,是精致小件的玩意儿,那多半是要趁机挑几件回家的。
大兴洋行的舶来品,常有很精致的小首饰,是以海关的人都喜欢借着机会挑捡一下,林家财大气粗,也很识趣,检查之后少了几件东西,也只算在运输损耗里头。
士兵想着,这一个检查小组,嘴上说是迫于无奈地加夜班,或许是冲着来捞点便宜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
何况士兵自己本身,也早揣了一个小西洋闹钟在身上。
士兵头子便说:「是,那我这就去办。」
领着自己手下两三个人,过去把舱房上下走了一圈,将里头的船长大副并船员通通叫出来,把他们领到一个大房间里,说:「各位,按照海关的规矩,扣留的船上是不许人到处走动的。各位先在这里待一晚,明天你们东家来了,再和海关说。」
船长很惊愕,过来和那士兵头子低语,笑道:「兄弟,我们可是说好的,怎么又变卦了呢?」
他这船一被扣下,就给过孝敬银钱的,目的是为了少受点刁难。
那士兵头子知道他是船长,对他态度也不错,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兄别担心,上头有人来检查,问为什么不按规矩做,我们也难办。他们常例地检查,不过半个钟头,等他们走了,我就放你们出来。」
话说到这分上,也就无可争持了。
船员们便都老老实实被锁在里头。
白雪岚一行,等船员们都被锁起来,就装模作样地检查起来,在甲板上留了两个人,其余都下到货舱去。
那士兵头子想着这些长官是要偷拿洋货,中饱私囊的,何必招人忌惮,自然没跟下去,和兄弟们靠在船栏上抽香烟。
白雪岚他们下了货舱,外国电筒打量起来,晃着一照,乌沉沉的都是堆得满满的木货箱。
白雪岚眼神明亮飞扬,身上瞬间多了一种令人心动的凛然正气,低声命令,「七十三号箱柜,找出来。」
众人分头过去,对着木箱上黑色的号码。
忽然一人说:「找到了,在这里。」
大家都连忙过去,白雪岚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铁家伙,使了一番力,把箱盖子撬开,拨开上面一团软绵绵的垫料,露出下面一个一个长方形的大纸盒子来,外面都写着外文的香烟字样,又印着香烟美人的广告图。
白雪岚叫孙副官帮他把手电筒在上面往下照,自己撩起衣袖,取了一个纸盒子出来,掏匕首小心地割开表皮,再一揭。
里面是一层薄薄的油纸。
油纸里面,是装得满满的白色粉末。
宣怀风正管着戒毒院,自然不会猜不出那是什么东西,看着那一包白面,心里咯登一下,像有什么一下子塌陷下去。
他原以为奇骏若不争气,大概就是走私逃税。
万万没想到,船上竟装着这伤天害理的东西!
◇◆◇
这一边,白雪岚宣怀风趁夜秘密搜查,那一头,林奇骏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自然不会不知道洪福号上装了什么东西,原已经以为平安到港,不想运气居然背到这种程度,被海关随机抽中,硬扣了下来。
一般这扣下的货船,检查过无妨碍,只要送点孝敬给管事的官员,过一阵子自然就会放回来,大兴洋行也不是头一道被扣。
但这一次洪福号上,藏着这么一枚巨大的炸弹,林奇骏心里清楚,那一箱柜的白面,可不是小数量。
他一边恨广东军那群痞子不听劝,利欲熏心,非要冒这么大一个险,一边又恨自己懦弱,没有反对到底。
如果在船上查出这样一批东西,别说大兴洋行,就是他林家一家子也无法保全。
是以他得到洪福号被扣的消息,立即给宣怀抿拨电话,偏偏公馆那一头说:「宣副官在医院里守着军长,一直没回来。您过两日再打来吧。」
林奇骏急得汗如雨下,对电话吼着说:「过两日,天都塌下来了!你那里就没有一个说得着话的人?」
听差见他如此凶,应该是个有身份的,不敢冲撞,赶紧到里头找能管事的人。
不一会,便有一个男的接了电话,说:「林少东家吗?我是展司令的副官,宣副官不在,有什么事,你请和我说罢。」
林奇骏一向不和这展司令的人联系的,不过他自然知道展司令和展露昭是一家子,他也是病急乱求医,便把事情三言两语地忙忙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
张副官也很犹豫,说:「这件事很严重,我是不敢作主了。你等一等,我请司令过来。」
不一会,展司令接了电话,冲着话筒问:「老子那批货被扣了?你他妈的怎么干事的?」
林奇骏千辛万苦,却请了一尊凶神来,额头早滴下黄豆大的汗,解释道:「这是海关的随机抽查,偏是抽中了我们这一艘。司令,现在不是骂人的时候,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蚱蜢,总要想个救命的办法。你们那位宣副官,说过海关里有门路,不碍事的,现在怎么办?」
展司令说:「你算哪根葱,本司令要管你的死活?宣怀抿那小王八蛋既然打了包票,你找那小王八蛋去。总之一句话,这批货银钱不少,都着落到你身上。要是货没送到,你们大兴洋行砸锅卖铁也要赔!少一个铜板,我把你连你老娘卖窑子里,给老子赚皮肉钱!」
喀嚓一下,挂了电话。
林奇骏拿着话筒,心里凉飕飕的,恨不得丢了话筒,把头对着电话架子狠狠一撞,无奈自己竟连这一点犹豫的时间都不可得,颤着手指,又去拨刚才的号码,向接电话的听差,问明了展军长住院的地方。
林奇骏挂了电话,把手往脸上一抹,全是水渍,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眼泪。
连忙把西装口袋里的丝绸手绢掏出来,狠狠往脸上一抹。
奔出门去,坐汽车催着司机往医院开。
到了医院,直冲上了四楼。
走廊上的护兵是展露昭身边亲信的,都认得林奇骏,只当他来探望军长。
倒是一个护士上前拦着他说:「病人现在不能探视。」
被他一把推过去,后脑咚地撞上白墙。
宣怀抿正伏在展露昭床边,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看,听见有人进来,转头朝门那边瞧去。
还未反应过来,林奇骏已经到了跟前,抓着宣怀抿的衣领,把他一把拽起来和自己眼对着眼,咬着牙说:「你还这样悠闲,洪福号被扣了!这次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
宣怀抿猛地一愣,很快却抽着嘴角,冷笑起来,「堂堂大兴洋行的少东家,一遇到事,怎么就成软脚蟹了?亏你当年还是我那谁也瞧不起的哥哥心坎上的人。」
林奇骏气得两眼发红,沉声说:「都这节骨眼上了,你还说这些不着眼的事。」
宣怀抿把嘴角的笑慢慢收住,也恶狠狠地盯着他说:「我就说,怎么样?瞧你这狼狈得不如狗的贱样,怎么就没和宣怀风那混蛋配一对,让姓白的给你戴了绿帽子?」
林奇骏差点一耳光抽过去。
只是一想到海关扣船的事还要靠他,只能忍着,一个劲地喘粗气。
宣怀抿见他这落魄样子,心情极好,正要奚落两句,猛地若有所觉,转过头来,霎时又惊又喜地叫道:「军长!」
也不知道是不是恰好。
原来就在他说出宣怀风这三个字的时候,展露昭在漫长的昏迷后,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醒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