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德国医院的负责人,同时接下了展露昭和宣怀风这两个病人,是既惊喜又犯愁。
惊喜的是两个病人都大有来头,金钱方面的收入,自然是不必说的,要是都治疗好了,对医院的名誉也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犯愁的是既然来头大,气势也压人,一个病人就大喇喇占了两层楼,两个人,便不由分说,硬将四层楼给包了。
医院一共才几层,四层楼一被强包下来,里面许多原有的病人就被大兵们拿枪呼喝地「请」了出去。
大家敢怒不敢言,都黑压压地挤到一楼,病房不堪负荷,只好连过道也塞满病床。
就这样,仍是床位不足,轮不上的病人甚至要中途转院。
一时医院的车辆都用来转送病人,喇叭纷纷大响,往外头开。
恰是这时,一辆小轿车反而逆着车流闯过来,因为开得太快,险些撞上一辆送病人的车,开医护车的司机就摇下车窗户大骂。
那小轿车上的人也不理会,车未刹定,从上面跳下一个长相英俊的年轻公子来,手里横抱着一个满头满脸都是鲜血的老妇人,只管往医院里闯,在人满为患的走廊里冲冲撞撞,伸脖子叫着,「医生!医生在哪里?」
一个男医生见他这般形容,赶了过来说,「给我看看。」
稍一检查,已经知道那老妇人是头部撞伤了。
医生说,「伤得很重,快送到第二医院去。」
林奇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既然伤得很重,怎么还有送去第二医院的工夫?何况你们这医院不是治外伤最好的吗?别啰嗦了,快治吧!」
医生把手一扬,说,「你看看这乱得,原先的病人都正往外送,哪里还有收新病人的地方?不是我不肯,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我叫你快点送去第二医院,是为着病人着想,迟了恐怕要糟。」
林奇骏说,「要多少钱,我给得起。这是我母亲!」
医生倒急得跺脚,两手在半空中摆着激烈地说,「什么钱不钱的?治疗室在楼上,有大兵拿枪守走廊呢。医疗设备,还有最好的医生,都被两个病人包了。广东军一个军长,还有海关的一个什么大官,你有本事和他们打商量,你只管去。」
林奇骏听得一愣。
展露昭中枪住在德国医院,他是知道的。
却不知道海关怎么也到这里占地盘了。
林奇骏喘着气低头。
林老太太早就昏死过去,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歪斜到一边,许多头发散乱垂下,半白花发沾着殷红鲜血,看得人心里发憷。
他一咬牙,把母亲交给后头跟上来的管家,说,「我去和他们说!」
转身就往楼梯上跑。
一口气上了三楼,就被海关的护兵拦住,林奇骏大叫,「我是你们白总长的同学!是你们宣副官的老朋友!宣怀风在哪里?我要见他!」
宋壬走过来,瞧见是他,先就皱了眉,问,「林少爷,你有什么事?」
林奇骏心急火燎地,不耐烦和个护兵浪费时间,只急急地问,「怀风在不在?快叫他来,我亲自和他说。」
在他心中,宣怀风只要知道自己母亲受伤了,自然是二话不说就鼎力相助的。
听在宋壬耳里,却老大不自在,心忖,为着你这人,我们总长不知和宣副官怄了多少气。现在宣副官病成这样,你不说来慰问,就算来慰问,估计总长都是不欢迎你的。又在老子面前摆什么架子?
宋壬说,「宣副官病了,现在他谁也帮不了。对不住,你请回吧。」
林奇骏这才知道宣怀风病了,心里惊诧,但自己母亲正在生死关头,也不顾上询问宣怀风的病情,急急地说,「既然这样,那白雪岚一定在的,麻烦你请他过来也行。我这里有个要紧的病人,楼下的人说治疗室和好医生都被海关包了,让我用一用就好。」
宋壬说,「我去问问。」
他转身走过一段走廊,轻轻扭门把,才走进病房,听见白雪岚在床边抓着宣怀风的手,嘶哑地说,「……叫你小心,你总不听我的,说我大惊小怪。早知如此,我还不如把你一直关在公馆里,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感到有人进来,白雪岚停了说话,转头勉强冷静着问,「什么事?」
宋壬看他双眼通红,气色不同往常,是伤痛到极点了,心里想,宣副官得了这要命的肺炎,总长不知道受多大煎熬。这种时候,做什么拿姓林的事来让他增加烦恼?
那林奇骏又不是什么好玩意,他那病人的事,让他自己烦恼便好。各人有各人的命。
宋壬便说,「没事。我进来看看,宣副官好些没有。」
白雪岚一副身心全放在宣怀风身上,也没注意宋壬的神色,摆着手说,「你出去吧,没事就不要来了,免得吵着他。」
宋壬退了出来,走到等到发急的林奇骏跟前,说,「总长现在没空。你回去吧。」
林奇骏大叫道,「他再没空,也不能不顾别人的性命啊!」
说着便往里闯。
护兵们见他不守规矩,哪里还管他是谁的朋友,虎起脸来,把林奇骏喝骂推攘到楼梯间,说,「再闹事,老子就揍人了!」
林奇骏心中气愤,无以形容,却又知道武力上斗不过人家,不由生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凉。
只是心中悬挂老母,无暇再体味心情,匆匆又上了四楼,见到穿广东军军装的人,就指明要找宣怀抿。
宣怀抿倒是一找就来了,见是林奇骏,没好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林奇骏赶紧把母亲撞墙自尽的事说了,求宣怀抿帮忙。
宣怀抿说,「为着货里头掺了药的事,军长刚刚还在大发雷霆,说用的是你的船,要找你算账。我好说歹说,总算说得他下了一点气。你倒要往他眼皮子底下蹭?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快走,快走,让他知道你在这里,他能生吃了你。」
林奇骏央求道,「那是我母亲,要能救她,我就算死了也不怨?」
宣怀抿心里正老大不痛快,一来,受了展司令的重话,二来,展露昭刚刚醒来,又一门心思叫人去查探住院的宣怀风,想到林奇骏也是宣怀风的膜拜者,不禁把气撒到林奇骏头上。
越见林奇骏着急,越心里舒坦。
宣怀抿冷笑着说,「我那个哥哥也在这德国医院里,也包了两层楼呢。以你和他的交情,要他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你怎么偏挑远道走,跑来求我?」
林奇骏脸上露出难堪之色,讷讷地,也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宣怀抿更是好笑,说,「原来你已经求过他了。我就说嘛,你大事临头,总该头一个想到他的。可惜他现在跟了白雪岚,倒是翻脸不留情,也不管你的死活。」
林奇骏急着跺脚,拱手说,「我母亲在楼下等着呢,先别说这些有的没有的。」
宣怀抿心想,你那母亲不是一直在逼迫你和查特斯解除合约吗?救活了她,以后又要料理林家的烂摊子,我岂不是给自己找茬?
这老东西倒是死了好。
宣怀抿想定了,对林奇骏说,「你等等,我去瞧一瞧。」
林奇骏看他去了,伸着脖子在走廊尽头等,不一会,没看见宣怀抿回来,倒是一个粗粗鲁鲁的大兵走了来,说,「我们军长伤情吃紧,这边忙,没地方可以收新病人,你请吧。」
说完就转身。
林奇骏从后面抓着他的手问,「这是谁叫你传的话?」
那大兵把林奇骏的手狠狠一拨开,说,「军长的医生说的。」
林奇骏犹不甘心,正要再找宣怀抿,楼下的管家等得太久,把林老太太托付了一个护士临时看顾着,咚咚咚地跑了上来,喘气说,「少东家,怎么耽搁了这些工夫?要实在不行,就赶紧照医生说的转第二医院吧!老太太怕是熬不住了!」
林奇骏心肠如被绞成碎末,盯着走廊那头凶神恶煞的大兵们,咬得几乎牙裂,低声恨恨说了一句,「都是没人味的畜生。」。
忍气吞声下楼去看他母亲。
别无他法。
究竟还是叫司机快快发动轿车,把林老太太送到第二医院去了。
展露昭暗叹有缘,住医院也能和宣怀风住到一块之时,白雪岚正在和他隔了一层楼的病房里,忧心忡忡,愁眉不展。
西洋针也打了,西洋药也吃了,可是宣怀风的状况并不见好转。
他烧得很厉害,身上烫得好像烧红的炭一般,躺在病床上,昏一阵醒一阵。
白雪岚坐在床边,一直把手伸到被子底下,紧紧握着他的手。
房门轻轻地响了,宋壬把门推开,小心着不惊动病人地走进来,直着身子站着。
白雪岚压下声音说,「你又进来干什么?我已经说了,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离他半步。你这样木桩子一样栋在我背后,我也不会改主意。」
宋壬说,「总长,如果宣副官得的是别的,我绝不敢多说一个字。只这肺病会传染,就算您不为自己想,也为宣副官想想,他全靠您照顾的,您要是受了传染,也病倒了,谁来照顾他呢?」
白雪岚说,「任你怎么说。要我离开,也行,你拿枪毙了我,拖着我尸首出去。」
宋壬被他逼急了,手足无措地说,「您这是说的不吉利的话,哪里就到这份上?」
白雪岚说,「就到这份上,他要好不了,你把我一起埋了。我真混蛋,怎么就拉着他到码头去,逼他看那些东西?」
说到最后一字,眼眶猛地红了,有什么湿湿的要涌到边缘。
他不能在宋壬面前露出这可怜相,蓦地强忍住了,竭力冷静着说,「你还有什么事就说,没有就出去。我不耐烦你这样婆婆妈妈。」
宋壬说,「那个纳普医生,我叫人把他送到别处医院去了。」
白雪岚冷哼一声,「他还没死吗?」
宋壬说,「总长那一脚,差点把他肠子踹出来。但也未必就踹死了,那也好,毕竟是洋人,如果弄死了,那些洋鬼子鬼叫起来,连总理也要担不是。」
白雪岚轻磨着牙说,「我是存心留他一条命的,怀风要真有个长短,我让他后悔今天活了下来。这种谋财害命的庸医,比强盗更可恶,披着一身白皮,不知要糟蹋多少人命,不能让他死得太痛快了。」
他守在宣怀风病床边,只觉得这天地都随着停了,不见眼前这人睁开眼睛,连地球也是不会转动的,无奈这只是唯心的想法,每一分锺过去,外面的局势都在发展。
白总理打了电话来,白雪岚勉强到隔壁电话间里接了,说不上三句就挂了,气得白总理直跳脚,对这个堂弟,他是十二分的恨铁不成钢,在兄弟情分上又无可奈何,最后在百忙之中,还是抽身亲自来了一趟,把病房门一关,指着白雪岚的鼻子骂,「你一个晚上,把城里搅得乱成一锅粥,海关监狱里关得人满为患,现在怎么收拾?」
白雪岚说,「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白总理说,「别的我不管,只一件,查特斯洋行的人,你不许动。眼看这一届政府选举,胡副总理那头蠢蠢欲动,惹翻了英美,大家一起完蛋!」
白雪岚说,「完蛋就完蛋。」
白总理气得倒仰,又指着他鼻子,「我看你是疯了。你现在,没有一点的理智。我一向把你当有志向,有作为的人看,如今为了一个宣怀风,你就成了这副熊样,丢人现眼!我们白家,没你这样没出息的子孙!」
白雪岚说,「我是丢人现眼,我是没出息,我没资格当白家子孙。堂兄,如今你别说骂,就算你踹我两脚,也就这样。反正丑话先和你交代一句,他这病是我害的,要是他有个好歹,我也没有活头了。有那一天,你别把我的棺木送回老家,我知道父亲是不会允我们合葬的。你把我和他找个地方一起埋了,也不必管风水,只要清净。这就算看我们兄弟一场的情分。」
白总理听得心惊肉跳,再一看白雪岚的眼神,虽则锐利有神,但深处凝结的哀伤心灰之意,却是很真切的,不由担忧起来,怒色一消而去,转过来缓和劝道,「弟弟,你这是干什么?你是有父母在家盼着的人,刚才这一番话,叔母要是听见,该怎样伤心?做哥哥的说一句俗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况他又是个男人,并不能算芳草。你万万不要一时冲动,作出不理智的事来。」
白雪岚唇角若有若无地掀了掀,淡淡说,「我也只是嘴上这么一说,谁让你进门就骂人?我当然是盼着他好起来,不到那个地步,我也不至于做不孝子。」
白总理问,「要是到那个地步呢?」
白雪岚说,「到那个地步,再说罢。」
白总理越听越觉不妥,又感到不可思议,再三地说了一些软话,白雪岚却很冷静,反过来劝他不要担忧,海关的事都有安排,不会妨碍公务,又说宣怀风的病是用了最好的医生,要从外国请朋友调最好的新药过来,希望也很大。
兄弟二人,做了这番谈话,并没有谈出理想的结果。白总理公务缠身,坐了半个锺头,不得不皱着眉走了,又比来的时候,更多了一番忧愁。
兄弟二人,做了这番谈话,并没有谈出理想的结果。白总理公务缠身,坐了半个锺头,不得不皱着眉走了,又比来的时候,更多了一番忧愁。
白雪岚是命中注定的俗事缠身,白总理一走,孙副官来了。
宣怀风病倒,白雪岚寸步不离,公务上的许多事都落到孙副官肩上,他每天都在总署衙门和医院之间奔波,夹着塞得满满的公文包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那一夜的缉毒行动轰轰烈烈,整个海关士气高昂,同时心里也明白,海关这次是把买海洛因的那群人得罪狠了,几乎打掉了他们在城里整个贩卖网。
白面中毒的事已经传开,现在但凡有劝说亲友戒毒的,必拿出此事来,做一个痛苦深刻的例子,说,「你看看,有什么好下场,毒贩子的心比煤还黑,隔壁街的张三,对面楼子里的李四,就差点没了命。要不是及时送到戒毒院,现在就是一抹黄土了。」
抽的那些人自然也心慌慌,意惘惘。
白面诚可贵,生命价更高,二者之间,便有一番挣扎选择,虽不能人人幡然悔悟,改过自新,但戒毒院也陆陆续续有人被父母骂着,妻儿求着,兄弟姐妹领着,上门求治,不比从前冷清景象。
宣怀风病倒后,许多朋友都来探望。
欧阳倩来过两次,都是很欧派地带了一束鲜花,见医生说病人不宜探视,脸上有悒郁担忧之色,问了医生两句,把花留下,默默走了。
那花娇鲜迷人,水盈盈,嫩颤颤,可惜红颜自古多薄命,刚入宋壬的手,就被丢进了废物桶里。
黄玉珊正巧从走廊上过来,不由可惜,说,「好糟蹋东西。瞧瞧这包在花外面的彩纸缎带子,可见不是花匠送过来的,是从洋花店里买来的。这样一束,怕要二三十块钱,够普通一家子一个月花销了。」
宋壬说,「管它洋不洋,总长心绪正不好,欧阳家这位姑奶奶送的玩意,是万万不能拿到宣副官病房里招眼的。你要喜欢,你捡了去。」
黄玉珊说,「我就算穷,也犯不着去捡人家丢的东西。」
承平也是心绪不好,紧皱着眉,在一旁拦着黄玉珊继续往下说,问宋壬,「怀风到底怎么样了?」
一提这个,黄玉珊也立即安静了,一道看着宋壬。
宋壬想到这个也惆怅,承平和黄玉珊他是认识的,常在戒毒院碰面,算是熟人,所以也不隐瞒,叹着气说,「真要命,那洋鬼子说是肺病,他还是什么专家,据说是城里第一的。我看他也是够呛,到现在不见起色,总长都快杀人了。」
黄玉珊花容变色道,「呀!这样厉害?怪不得不许我们进去看,这可怎么好?」
承平跺脚嗟叹,「都是我。那晚我不该打电话叫他来的,见了面,就觉得他脸色不好,是我胡涂,只想着戒毒院这许多要办的事,也没有多问一句。他忙了一个通宵,熬不住才病到如此。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判我个杀人罪也不为过。」
承平是朋友里来得最频,坚持一天来两趟,非如此不能安心。
黄玉珊见他这样憔悴,心里不忍,劝他说,「如今宣先生病着,你在戒毒院里忙,也应该自己保重一些。我看这几天工夫,你像足足瘦了七八斤。如果又病倒了,戒毒院的事让谁来管?依我说,你再不要这样两头跑了,拜托了宋大哥,等宣先生病情有好转,让他知会你一声。你再过来看。」
宋壬也感叹他这做朋友的情谊,说,「这小妹妹说的对,不必天天来,我们总长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你就是来一百次,也碰一百次壁。别说你,宣副官的亲姐姐来探望,也被挡了回去,人家还是一个孕妇呢。其实总长也有他的苦心,宣副官的病大概会传染的,还是不要太多人去看的好。」
外面人来人往,一律让宋壬挡了驾,白雪岚也不放在心上。
虽是时刻不离床边,不管怎样周到的伺候,宣怀风的病究竟越发沉重了。
再过一日,金德尔医生过来为病人检查,也垂首叹气,连那曾经神气活现的金发,似乎也黯淡无光了。
白雪岚说,「怎么样?」
金德尔沉吟道,「很遗憾,很不好。」
白雪岚听了,仿佛心头被人打了一拳,不见极痛,倒是一时麻木了,隔了一会,低声问,「你昨天不是给他用了外国的新药吗?总该起点效用。」
金德尔说,「白先生,医生是不能保证的,百分百。药是很好,但不是,人人都能起效。」
白雪岚昨日已经问过德国医院的大夫,也是一筹莫展,身边有经验的人,都说治这种病,金德尔医生是一顶一的。
白雪岚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金德尔说,「这个药,已经是最先进的,得到了朋友的帮助,才紧急从英国带过来。假如连它也没有作用,我恐怕……」
他没把话说完,摇了摇头。
过了好一会,干硬地说,「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吉人自有天相。」
但凡医生看病,要是扯到吉人天相上,这多半就是人力不及,要看天命了。
如今连洋大夫也叨出这一句,更是令人绝望。
白雪岚一双黑眸,如熄了火焰般阴沉下来,很让人毛骨悚然的森冷。半日,他叹了一口气,倒不显得如何凶恶,只淡淡说,「我们中国人也有一个老制度,叫陪葬。」
金德尔是个外国人,对陪葬这个所谓的老制度不甚了解,不过瞧着白雪岚的态度,估计也是一句威胁。
他又把那颗金色的脑袋摇了一摇,无奈地说,「白先生,恕我自言,你并不是一个讲道理的绅士。我的朋友,纳普,已经被你伤害了。如果你要伤害我……反正,对于这个病人,我已经尽力了。我必须申明一点,我国的大使,伯特兰.戴恩先生,也不会坐视你的残暴行为。」
白雪岚先是冷笑,忽地露出森森白牙,吼得整栋医院簌簌发抖,「老子的心都被掏出来了,还在乎什么狗屁大使?」
这一下变脸,直如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完全不见了身为总长该有的从容理智。
金德尔脸颊一颤,不敢和这种精神崩溃边缘的人再争执,勉强吐出一句,「请你自己冷静。」
穿白大褂的身影一转,赶紧出了病房。
金德尔开着自己的诊所,并不在这医院供职,在医院里本没有自己的办公室。
但白雪岚包下了两层楼,又用他当了主治医生,怎可以没有工作的地方,便临时把三楼一间带电话的休息室,辟了给金德尔专用,又把他一位诊所里惯用的女秘书带了来。
他一回到临时办公室,他的女秘书就站起来说,「医生,您的朋友扎布斯.道格拉斯,刚刚打了电话过来。」
金德尔点了点头,到办公桌前把话筒拿起来,拨了朋友的号码,那边是个繁忙的工作部门,马上就有听差接了,听说了找道格拉斯秘书的,立即把道格拉斯秘书请了来听。
不一会,听筒另一头传来扎布斯.道格拉斯的声音,用着英文说,「怎么样?我的朋友。那位令你头疼的病人有起色了吗?」
金德尔懊丧地说,「令人遗憾,情况越来越严重了。唉,我觉得他是被那个放肆跋扈的中国大官,给折磨到这样的。要知道,我从前给他看病的时候,就曾经见过他为了不惹怒那个大官,而被迫接受不必要的注射。上帝啊,那个独裁分子,居然还威胁我。」
他把白雪岚有关陪葬的话用中文复述了一遍,让他的朋友也感到很生气。
道格拉斯说,「确实,他是在无耻地威胁。可是我不明白,我送过去的药难道没有一点作用吗?我打了长途电话拜托普拉,他才答应坐飞机过来中国时给我带上这些药。我可欠了他一个大人情。你把药都用了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剂量不够的话,我还是可以想办法的,毕竟大使馆这边经常有来往的飞机。」
金德尔说,「已经全部用了,但是完全无效,中国人的体质,和我们大英帝国子民的体质相比……不,我不认为这是剂量的问题。对不起,扎布斯,我也欠了你一个大人情。我甚至后悔为了这件事而打扰你了,病人就是病人,我应该牢牢记住毕业时院长的话,医生必须对所有病人公平,永远不要区别对待。但我当时是这样的希望把他治好,因为这毕竟有纳普的错,也有我的错,如果在一开始是我过去给他诊治,就不会让他得不到及时的治疗,情况也不会恶化。现在只有上帝可以拯救他了。还有纳普,可怜的纳普,他虽然有错,也不应该受到这样残忍的对待。」
纳普被白雪岚踢了一脚,现在还在另一家医院躺着。
这件事在洋人圈中很受注意。
如今的中国,洋人踢中国人,那是很常见的。
但中国人踢洋人,还踢成重伤,这就不能等闲视之了。
两人讨论了一通中国人的低下素质和无法无天,才把电话挂了。
扎布斯.道格拉斯把话筒一放,想了想,又把手指在电话转盘上转了几转,拨了一个电话号码,正巧,他找的人刚好在家。
这通电话说的也是英语,那一头的人声音清朗,语气充满期待,「你一定给我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吧,朋友。」
道格拉斯说,「恐怕不是好消息。你那一位在医院的朋友使用了药剂之后,并没有好转。不,从金德尔沮丧的口气来看,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恶化了。」
那人说,「真是令人遗憾。不过,他用了那些药剂,对吗?」
道格拉斯说,「是的。」
那人问,「你确定?」
道德拉斯说,「是的,我确定,金德尔没有理由骗我。但是,安杰尔,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方法给他提供药剂?为什么又要我对金德尔保守秘密?既然他是你的朋友,你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提供帮助。」
安杰尔.查特斯在电话里轻松地笑起来,「别紧张,我的朋友。药剂没有任何问题,而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行为完全是出自一片真诚的爱意。但这件事太复杂了,你何必要全知道呢?毕竟,当成为我姐夫,大使阁下身边的第一秘书后,你会比现在忙碌得多的。」
道格拉斯识趣地不再说什么。
大使夫人的这位弟弟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但这个战乱的国度里,还存在所谓的高尚吗?不管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是上帝陷在沼泽里挣扎的羔羊。
他还是关心自己的前途好了。
成为英国大使的第一秘书,再过几年回到祖国,他很有把握可以抓到一个赚钱而且有优越感的职位,他的未婚妻丽塔会非常高兴的。
阴谋像一条沿着电话线游走的毒蛇,绕了一个圈,又几乎回到原点,查特斯挂了道格拉斯的电话后,又拨了一个到医院。
刚刚金德尔的电话,正是从医院这里打出去的!
当然,接电话的人并不是金德尔,阴谋的原点和终点之间,隔了一层楼。
四楼的高级病房里,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展露昭从床上猛地坐起来。
宣怀抿忙按着他说,「什么事这样急?不过一个电话,我接罢。」
便走过去接,拿着话筒问,「喂,找哪位?」
过了一会,又说,「我们军长在,请问您是哪一位?」
展露昭朝着宣怀抿的背影说,「少他妈废话,是不是查特斯?快点把电话给老子拿过来,这是正经大事。」
宣怀抿刚从话筒里听了对方报姓名,扭头说,「还真是让你猜准了,可不就是他。」
把电话机抱了过来,拖着线放到床边。
展露昭打惯仗的人,身体壮得像头牛,醒过来后,恢复得更快,这几天工夫已经可以下床了,本来以他的性格,早就要嚷着出院,可知道宣怀风也在这医院里住着,就完全成了两回事,是死活也不肯出院。
他拿了话筒,刚要贴到耳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宣怀抿把下巴朝房门一扬,说,「出去。」
宣怀抿鼓着眼睛说,「怎么?我不能听吗?」
展露昭还是那两个字,「出去。」
宣怀抿脸刷地变了一片的青白,颤着唇问,「连你也怀疑我是叛徒?以为是我给海关通风报信?」
展露昭不耐烦了,骂道,「他妈的老子打个电话,也要向你报告?老子要是怀疑你,你坟上都他妈的长草了,还能站在这放屁?给老子滚出去!」
拿起床边小桌上一个玻璃杯,连杯带水地一砸。
砰一声,溅了满地玻璃渣子。
他声明了没有怀疑,又这样行动上的一发狠,算是怀柔和威吓这两种策略同时采用了,宣怀抿再没有不吃这一套的,立即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展露昭这才拿着话筒急冲冲地问,「事情办成了吗?」
查特斯中国说得很顺溜,和他沟通起来毫无障碍,回答说,「成功了。金德尔已经给他用了药剂,情况看起来很危险。」
展露昭提醒说,「你保证过,是看起来危险,不会真的要他的命。」
查特斯说,「只要措施及时,不会要命的。我也不希望这样美丽的人儿死去,我还没有好好地享受过他的温柔。你去英雄救美吧,别忘记你的诺言,得到他之后,我也有权力分享。」
展露昭哈哈大笑,说,「只要我得到我想要的,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
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展露昭脸上笑容凝结,恶狠狠地扭曲成狰狞面目,咬牙切齿咒道,「分你奶奶的享,天杀的洋鬼子,老子的人你也敢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是找死吗?等老子以后用不着你了,一枪子崩了你。哼!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此时纷乱,又何只一家小小的医院?连城里也极不安稳,因白雪岚给白面里掺药,狠狠对付了广东军一番,虽是酣畅,但广东军那些人,又哪一个是肯忍气吞声的。
不到几日,海关人员在街上被袭击的治安事件连续发生了两起,把警察厅也惊动了,局势更为紧张。
连年亮富也少不得老老实实坐起了衙门。
只是他的脾气,向来是坐不住的,虽然备了白面在身边偷偷地抽,没了绿芙蓉在身边,着实耐不住寂寞,这日寻得了一点空,就坐车往小公馆来。
不料轿车到了巷口,猛地一个影子窜出来,司机忙着一踩刹车。
年亮富半点没堤防,差点撞到前面玻璃上,正变了脸要骂司机,就见司机把头探到车窗外头,扯着嗓门骂起来,「撞丧呢!死乞丐婆子,不见有车,撞不死你!」
那差点被撞的妇人却反而急急走过来一步问,「年亮富年大爷在车里头吗?」
一边问,一边目光往车里探。
年亮富也觉得诧异,把玻璃窗户摇了下来,问,「你哪位?」
那妇人见了他,眼泪似要迸出来,凄凄地说,「老爷,是我呀。你难道连我也不认得了?纵然不认我,你也该认自己的骨肉,这小女娃娃,鼻子可不是和你的一般模样?」
便把怀里裹着的一团东西往前送。
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极弱小的婴儿。
这样一点儿大,不该带到街上来的。
年亮富见她身上薄袄破着一个洞,蒙着烟熏过的油腻,头发垢成一缕一缕,再瞧那尖尖的下巴,确有几分面熟,下死劲打量了两眼,忽然惊道,「你不是小凤喜吗?」
小凤喜哇地一下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说,「老爷,可不是我。我从南京熬着命走了这一路,好不容易进了城,抱着这小冤家到年宅找你,被看门的拦了。亏得有一个听差的好心,告诉我到这里来等。」
年亮富左右看看,所幸这里已经近了巷口,四下无人,倒也不招眼。
他不便下车,仍在车里问,「你怎么成了这模样?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给了你一千块钱,叫你舍了他吗?」
小凤喜说,「到底是我身上一块肉,我怎么舍得下?究竟是生了她下来。我原本拿着老爷给我的钱,想着也不要唱戏了,在南京找个安生活计,谁知道来了飞机轰炸,炮弹簌簌往下丢,乱起来遍地打家劫舍,好人是没法活了。我在月子里背了孩子,身上没个钱,一路讨饭,一路才到了这。偏这小孽障,生下来就带着一身的病,您做父亲的瞧瞧呀。」
年亮富头一探,先就闻见了一股酸馊味,也不知是妇人身上的,还是小婴孩身上的。
那小婴孩模样又很不漂亮,脸皮皱成猴儿一般,小鼻孔里淌着涎水,已流到了脖子里。
他对小凤喜曾经是爱过的,只为了自己的处长位置,不敢开罪太太,所以给了钱送她走了,后来包了另一个戏子十里香,便对头一个淡忘了些,再至绿芙蓉,那更是把前缘斩得一干二净了。
竟至于这妇人忽然到了眼前,一时还认不出来。
年亮富正沉吟,小凤喜又道,「哎呀,您这个当父亲的,可要抱抱她呀?这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呢,一路可怜见的,现在见到老爷,我们母女总算是有活路了。」
年亮富脸一正,说,「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老爷,我看我是当不起。」
小凤喜怔道,「您这是什么话?」
年亮富说,「我和你的关系,难道不是早划干净了吗?你知道,我做事是很爽快的,你要一千块钱,我便给你一千块。彼此之间,不应该再有牵扯。」
妇人脸上虽黑脏,但原本颊上是透出红润的喜气的,这时却褪得全无血色,哆嗦着道,「您……您不能这样!就是您有别人了,看不上我,这到底也是你的女儿,难道要我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女子,养着她不成?」
便朝前一步,紧紧地贴到车门上来。
年亮富鼻子里一股酸味往里钻,忙把上身往后一退,嗤鼻道,「我的女儿?我看不见得。那会子你嘴里哄着我,说只跟我好,但你和张科长、刘秘书常常到饭店吃饭,又受黄老板的邀请,到他枫山的别墅里玩,有没有这样的事?我不吃这讹诈。」
小凤喜尖了嗓子问,「你有没有良心?」
年亮富说,「我要没有良心,怎么会给你一千块钱呢?可我也不是傻子。」
说完,把车窗摇上,用手杖笃笃地敲车厢地板,催促说,「开车,开车!」
司机拐弯开进巷子,妇人在后头抱着孩子,趔趔趄趄追上来,司机从倒后镜里瞧见了,忙又一踩油门,就把妇人的身影甩在很远了。
到了小公馆,司机过来给年亮富开了车门。
年亮富犹皱着眉头,嘴里说,「哪个瞎了眼的,把这里的地方告诉了她,我要知道了,非解雇了他不可。」
司机常年给年亮富开汽车,年亮富许多外宅他都知道的,也算是心腹了,便对年亮富说,「老爷,只怕唱戏的女人,没有好处是不罢休的,您刚才何不给她一点钱呢?」
年亮富哼道,「我对这些戏子,比你了解多了。你以为给几百块她就会老老实实走吗?她奶着一个孩子,那就是个聚宝盆,开了一个头,以后非逼着我往里面填钱不可。笑话,我看那丑模样,不像我的孩子。不能当这个冤大头。」
又对司机叮嘱,「你今晚不要走了,就守在外头。她要是过来闹了,把她拦住,别让里头知道了。但也不要给她钱。」
司机笑道,「我哪里有钱给她呢?况这又不干我的事。」
这时候莫大娘已被送到戒毒院去了,这里换了一个老妈子照应,慢吞吞过来把半扇厚木门打开,年亮富进去,过天井,径直到了房里。
绿芙蓉接到他出来前的电话,早等着了,见了就埋怨,「怎么路上耽搁了?我看你比往常来要多用了十来分锺。」
年亮富拧了她水嫩嫩的脸一把,笑着问,「你还要给我计算时间吗?」
说笑两句,便耳鬓厮磨,亲嘴摸乳起来。
两人在一起的时光,过得极快,不多时,老妈子过来说晚饭准备好了,绿芙蓉打着哈欠懒懒地起来,把烫卷的头发胡乱把了把,年亮富就挽着她的手到饭厅吃饭。
正喝汤,绿芙蓉端着碗忽然停了停,疑惑地问,「怎么我听见有小孩子哭啼的声儿?这附近的人家,没有小孩子常哭。」
年亮富慢条斯理嚼着五花肉,说,「城里到处是乞丐,满大街的哭声,你管它呢。」
绿芙蓉把脸半仰着,像要捉那一丝越过墙的哭骂声,正在出神,蓦然大门一阵轰轰作响,像有人在乱敲乱砸,绿芙蓉唬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
站起来到饭厅边上,扶着门往天井那头看。
只听一把妇人的声音夹着擂门的砰砰响,边哭边叫,「年亮富!年亮富!你快看看啊!你的孩子不行了!她病了呀!你总不能不看她一眼!我苦命的女儿啊……」
绿芙蓉猛地把头扭过去,瞪着年亮富。
年亮富急了,过来把手按着她的肩膀,解释着说,「你别信。这女人从前跟过我几日,讹了我一千块,现在钱花光了,又要来讹。我实在是招惹不起。」
绿芙蓉问,「我听见小孩子哭呢,她怎么说是你的女儿?」
年亮富说,「要是我的女儿,我能这样狠心吗?她抱了不知道哪来的野种,硬要栽我身上。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肠软,搁不住两句软话,平常见着可怜人,给几个钱也罢了。只这妇人太狠毒,要把遗弃骨肉的罪名来污蔑我,我是受不得这种陷害的。所以我不给她钱,她就撒泼吵闹。」
两人对答着一阵,外面闹得更厉害。
又有司机的声音在喝着说,「快离了这里罢!自己不规矩,生的野孩子,要抱到别人家里讨钱,你还要不要脸?」
小凤喜指着司机的姓氏哭道,「谢大哥,我们好歹也是认识的人,你不要这样狠心。我的遭遇,你也知道两分,何苦逼迫一个走到绝路的苦命女人?我好好一个女子,跟了狠心的一个男子,现在沦落到当了街上的乞丐,我的孩子还不足月,也快病死了。这不是天底下最凄惨的事吗?你们怎么连一点同情也不给?」
司机说,「你要的是同情吗?你要的是钱罢。快走!再不走,我叫巡捕房的人来抓你啦!」
小凤喜说,「你好狠心,你和姓年的是一伙的,你们……啊!啊!我的孩子!她不动了!娃娃……娃娃,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你小腿蹬一蹬呀!」
便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绿芙蓉隔墙听了那哭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白手帕来,虚掩着嘴,只怔怔的,后来,回头对年亮富说,「我真听不下去了。」
年亮富叹气说,「你是个心肠好的善良女子。算了,好人总是常常要中这些计谋的,她要钱,便让她得一些钱吧,我也禁不住她这样吵。」
从西装口袋里掏了一迭钞票,数了几张,大约有两百块,递给老妈子,说,「你拿给门口那女人,叫她快走。」
那老妈子便接了钱往大门那头走。
两人这才重又回到饭桌旁坐下,干干吃了几口白饭,便起身到屋子里头去。
这里离着大门远一些,哭声隐隐约约,渐渐似听不见了,大概那妇人得到钱,总算肯走了。
年亮富开抽屉取了白面,卷了两根烟卷,一支自己衔了,一支递到绿芙蓉面前。
绿芙蓉懒懒地张开抹了胭脂的红唇,把那烟卷含着。
年亮富又殷勤地给她点了烟,两人靠在软沙发上,肩挨着肩,吞云吐雾起来。
绿芙蓉说,「我今天悄悄到戒毒院去了一遭,看了我妈和两个妹妹。」
年亮富问,「怎么样?」
绿芙蓉说,「气色不怎么好,瘦得厉害,但我估计着,这还算好的。只要能戒了这东西,吃点苦头算什么。这是一辈子的事。只那里一个医生和我说,我家里人的毒瘾,和别人的很不同,要问怎么个不同,他又一时说不明白。我看准和宣怀抿在里头掺的东西脱不了干系。这烂了心的蛇,害我们吃了白面还不够,另在里面加药,要我们一辈子做他的奴隶。」
年亮富哼道,「我就知道,姓宣的都不是好东西。我告诉你,我那小舅子正病着呢,听说很严重,是肺病,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绿芙蓉问,「是宣怀抿吗?那可不好,他要是死了,我们如今还没有戒毒,白面问谁要呢?」
年亮富说,「不是宣怀抿,是宣怀风。」
绿芙蓉轻轻地叫了一声,说,「呀,那是管戒毒院的那个,我妈和妹妹可以秘密地去戒毒,都是人家帮忙的,你怎么反而盼他死呢?你这人,真没有良心。」
年亮富笑道,「好,我没有良心。我的一颗心,就只放在你身上了。」
凑过来,和绿芙蓉嘴蹭着嘴,啧啧作响。
这时候吃饱喝足,也过足了瘾头,双眼迷离,浑身亢奋起来,便一路亲到床上,把一腔涌到头上的热血都花到云雨上去了。
次日起来,年亮富说要带绿芙蓉去番菜馆子去吃时髦的西式早点,两人打扮一番,坐着轿车出门。
到了昨日的巷口,忽地又一个人影闪出来,速度极快,司机皮鞋底子刚挨着刹车板,只听砰地一声,像是和什么撞上了。
绿芙蓉惊得花容失色地问,「怎么?撞着人了吗?」
年亮富忙心疼地抱着她,掩了她的眼睛说,「别看,你别看。」
司机下车,到车头一看,果然地上倒了一个妇人,正是小凤喜。鼻子、嘴巴都不断溢出鲜血,两只眼睛瞪着天,手脚一阵阵抽搐着。
衣服底下一滩血慢慢涌到路面,也不知道是身上哪一处出来的,一个脏布条裹着的婴孩掉在离她右手不远的地方,却没有发出一点哭声。
那是个已经发硬的死婴了。
年亮富从后座探头出来问,「真撞到人了吗?」
司机说,「老爷,是小凤喜,怕是活不成了。这不能怪我,她这样跑出去,谁也会撞着她呀。」
绿芙蓉在车里听了,猛地打个哆嗦,深深瞅了年亮富一眼,把目光转开,怔了半晌,竟不知触动那一根情肠,一颗泪珠从眼角滑了下来。
年亮富急得安慰她,自己也跺脚,叹气说,「怎么这样?怎么会这样?她要钱,我已经给了,这分明是要我不安生呀。」
司机说,「不干老爷的事,她孩子病死了,大概自己也不想活,就到大街上撞汽车。」
清早时候不少人出门做事,见到撞死了人,纷纷过来围看。
年家连忙通知了巡捕房,又花钱寻了两个证人,作证说是亲眼看见死者抱着小孩子冲出来撞汽车的,巡捕房收了一笔钱,又看那妇人的孩子,尸身已经硬了,小脸冰冷青白,确实是妇人撞车前就已经死了,推断是妇人失去孩子犯了失心疯,撞车寻死,也说得过去。
便由年亮富做了善人,出资买了一副棺木,把母女两人装在一块,做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法事,在城外找快地方埋了。
绿芙蓉受了惊吓,当日回到小公馆就病了,请了一个中医来,说无妨,吃两剂药就好。
不料喝了一剂,这天晚上睡下,越发地不好,忍耐着到了大半夜,下面竟见了红,把床褥子也染湿了。
小公馆的老妈子和听差们这才知道事情不好,急急忙忙叫车把女主人送到医院里,洋大夫检查后,说是流产了,胎儿很小,不足两月。
年亮富在电话里听了也惊慌到不得了,半夜冒着雨坐汽车除螨,赶到医院时,绿芙蓉脸色苍白如鬼,在病床上哭得两眼如桃,只说,「你做的孽,都报应在我身上了!你还来干什么?」
年亮富无可奈何,也抹了眼泪,说,「怎么怀了孩子,一点声息都没有就掉了?我自己的骨血,我能不心痛?」
自己哭过了,仍旧百般淡淡软语安慰绿芙蓉。
绿芙蓉母亲姐妹都不在身边,只有一个年亮富,虽然嘴上骂,手上捶,但要离开他,那是做不到的,慢慢地被年亮富劝转回来。
宣代云在年宅里腆着肚子待产,又尽日里为生病的弟弟忧愁,兼之年亮富不回家也早是常事,就并没有多在意。
所以这些事情,宣代云竟是一丝风声也没有听到。
※※※
话说那戒备森严的医院里,白雪岚已是坐困愁城了。
宋壬走进病房,白雪岚如今的形状,他是看在眼里的。因为他是一片忠诚的人,虽知道不该进来,但又放心不下,进来了,也只拧着眉,僵硬地说,「总长,您应该吃点东西。」
白雪岚像是没听见,站在病房中,失神地站着。
宋壬说,「不然,您还是在床边坐下来,陪着宣副官罢。」
听见宣副官三字,白雪岚才回过神,走到床边坐下,把手虚虚一摆,头也不回地对宋壬说,「你出去。」
宋壬看他这样,竟是连饭也不肯吃了,不禁着急,跨前一步说,「总长,你不能这样消沉。」
白雪岚说,「你不懂的。」
把手伸进被子底下,握着宣怀风消瘦的五指,低声说,「你出去。」
宋壬大声地叹气,但这毕竟无用,终于还是走了。
病房里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宣怀风昏睡着,呼吸很不平稳,肤色苍白,只有颊间残留着一点令人心悸的潮红,那是病重了的人才会露出的气色。
白雪岚握着他的手,似乎就在这房间里,日出日落,斗转星移,迷惘间不知身在何处,只觉茫茫大梦一场,明明握紧在掌心的,难道又要成了空?
不懂的。
没有人会懂。
从他在学校里惊鸿一瞥,这人,这眼,这身影,这无暇如玉的十指,就刻进了骨髓。
纵使白雪岚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若人道世上都背负着各自神圣的任务,那么他的任务,一定就是宣怀风。
大家都认定他是一个聪明人,唯独他知道自己是痴傻的,这痴傻的天地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宣怀风。
姹紫嫣红,是宣怀风。
酸甜苦辣,是宣怀风。
每一种滋味,都是宣怀风。
他可以做绅士,他可以做强盗,他可以做政客;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顾后果,只要宣怀风,只要这个人陪自己一生一世。
白总理说他没出息。
那便没出息罢。
除了眼前这个人,别的他什么都不在乎。
白雪岚自忖,自己其实是铁心石肠的,为了一个宣怀风,他知道自己能六亲不认,就算别人不说,他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一条疯狗。
只有宣怀风能做他的主人。
宣怀风要是不在了,他只会是一条充满恨意的疯狗。
心冷到快要裂了,握着宣怀风的手,那肌肤还是软腻迷人,却是能烧到骨头里的热,仿佛他的生命,正透着热力不断地散失。
白雪岚被那透过手掌的热,刺痛地想在地上翻滚。
许多年前他无数次奢想过宣怀风的温度,许多年后,他无数次尝过宣怀风的温度。
他以为宣怀风的温度永远只会是让他动心和欢乐的,没想到,也会让他心痛如绞。
你说过上了我的贼船。
你说过会跟我一辈子。
你要是骗了我,要是骗了我……
他心里激动,手上劲道不自觉加大,宣怀风似乎被他捏疼了,迷迷糊糊地发出一丝微微的呻吟。
白雪岚陡然一震,连忙把手劲松了,凑过去低低唤了两声怀风,却不见宣怀风睁开眼睛。
他已经连着两三日这样,总是沉睡着,偶尔有点声息,却是醒不来,愁得人肝肠寸断。
白雪岚等了一会,不见他再有动静,心又沉了下去,虎目泛上水光。
此刻房中没有别人,他便让眼泪痛快地流了一滴出来,随手用袖子擦了,扭过头,竟瞧见宣怀风眼睛已经半睁开了,正如初生小鹿般虚弱地瞅着自己。
白雪岚忙从脸上挤出一丝笑,问他,「你醒了吗?感觉好一点了没有?医生刚刚来做过检查,说你用了新西药,已经起作用了。」
宣怀风肺里烧得厉害,身上一阵阵作痛,又难以说清这痛是自哪里产生的,双唇微微张开,就是一阵扯风箱似的喘息,只将眼睛看着白雪岚,似有什么话要说。
白雪岚难受地无以复加,强笑着安慰,「我总在这陪着你。有什么话,等你好些再说吧。」
伸手抚着他的胸膛,顺着气。
好一会,宣怀风才喘得平和了些,很小声地说,「你胡子长了。」
白雪岚把手往下巴一摸,果然扎手。
这些太难饮食无心,当然更没有刮胡子的兴致。
他微笑道,「这仪表,可难看得很。」
宣怀风便也微微一笑,说,「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认真地说一说。」
白雪岚说,「你说。」
宣怀风现在说话,其实很艰难,说上一句,就要停上一会,但他的目光,是时刻也留在白雪岚脸上的,仿佛舍不得少看了一眼。
他静静躺了一会,对白雪岚说,「我这病,恐怕要对你不住了。」
白雪岚脸色骤变,很快又冷静下来,仍是微笑着,「我看守着你,也算寸步不离了,你是最通情达理的人,只看着看守的份上,也应该给予我一点同情。怎么一醒来,就说这种悲观的话?故意地让我难受。」
宣怀风态度很柔和地轻轻说,「对不住。」
白雪岚只觉得有人用刀子扎他的心一般,几乎要失态了,把头猛地扭过去,默默了一会,才又转回来,镇定地说,「你好不容易行了,就算要说话,也说点高兴的。忽然说一声对不住,叫人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倒也有叫你难住的时候。」
宣怀风叹道,「好,那就说点高兴的。」
白雪岚爱怜地抚着他消瘦的脸,「那你说罢,我听着。」
宣怀风欲言又止,半晌,说,「我如今是真的舍不得你了。」
他把眼睛停在白雪岚脸上,那虚弱而深深的目光,确实是满满浓浓的不舍。
白雪岚本来是咬死了牙不要在爱人面前悲伤的,听宣怀风的话,已是肠子都痛断了,再被他这样怔怔瞅着,哪里忍得住,只觉得一股热气涌上来,从喉咙到鼻腔,再上到眼睛。
他心忖自己是必须坚强的。
若是自己都落泪了,事情更没有指望,病人又怎么想?这要一败涂地!
感到眼眶热了,他就狠狠咬着嘴里的软肉,想用那痛把那泪逼回去。
嘴里蓦地一片腥味,血从唇角渗出来。
宣怀风触目惊心,腰背一弓,手撑着床单,似要从床上挣扎起来,然而稍起来就跌回去了,白雪岚连忙伸手扶着他说,「你不要急。」
宣怀风喘着气,也不知忽然哪里来的力气,把手抬起来,碰着白雪岚的唇角。
唇角流出来的血粘在指尖,他看了一暗,仿佛确定自己所见的不是幻觉,便更痛苦起来,说,「你也不要急,你这样,真是……真是要我的命。」
两人不约而同,恍恍惚惚这些言语,从前像是说过的。
我总要死在你手上。
这条命,总是要给你的。
宛如铁语。
心惊之余,又惶绝不安地打碎这想法,恨不得把碎片也丢到地狱去,让地狱之火摧毁殆尽。
白雪岚回心一想,宣怀风的性命,岂不正是给自己断送了?
胁迫、软禁、吃醋、斗气……自己一路以来的作为,正是一步步要了爱人的性命。
想到这里,心肝已经成了肉糜,蓦地一把搂了宣怀风,哭得如一头崩溃的野兽,痛苦低吼着说,「你要是走了,我和你一起去!」
宣怀风脑子里虽然迷迷糊糊,但仍有一丝清醒,这丝清醒,又全用在对白雪岚身上。
他刚才费尽力气,也要认真说几句话,就是担心这个,听了白雪岚这话里的意思,记得浑身乱颤,推着白雪岚的肩膀说,「不行,不行……」
正是天地无光,星辰暗淡的绝望上课,忽然有人敲了房门。
宋壬的声音隔着门传过来,语气里带着不可思议,报告说,「总长,广东军的展露昭带了医生来,想给宣副官看一看。」
宋壬扭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展露昭,在宋壬心目中,广东军已经是仇家,所以对展露昭也没叫军长,直呼其名。
展露昭不理会宋壬的打量,负手而立,身后簇拥着十来个人,那个医生也跟在他身边,很是威风傲气。
虽然穿着一身病服,他却显得精神很足,眼里精光四射,一点也不像不久前才挨过黑枪的人。
龟儿子的,总长怎么没一枪干了这龟孙!
宋壬心里啐了一口,却不敢把关于宣副官安危的重要消息弃之不顾,还是敲着门,请示说,「展露昭说,他带的这个医生,有把握治好宣副官的病,总长,您看……」
房里沉默了一分钟,走廊里静得呼吸可闻。
终于,里头传出白雪岚沉沉的声音,「请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