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宣怀风幽幽醒转过来,鼻尖闻到一种颇熟悉的味道。睁开眼,头顶是雪白的,眼微微一垂,自己身上盖的被单,连旁边的布帘及对面墙壁,都是雪白的。
他是住过好几次医院的人,便知道自己又住进医院来了。
所闻到的,当然就是消毒的酒精的味道。
只这样怔着,往周围打量了一眼,在床边呆守半日的白雪岚已经察觉了,忙从椅上坐直起来,关切地问,「你醒了吗?」
宣怀风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问,「这是医院?我记得在你家里睡的,怎么我又到医院里来了?」
白雪岚反问,「为什么到医院,你自己不知道吗?你本事很大,骗住了我,然而你能把自己的身体也骗倒吗?」
这话冲口而出,说了之后,自己也一怔,以为是说重了。
爱人为自己吃苦受伤,应该加倍体贴怜爱,怎么却来责怪他呢?所以白雪岚说错一句,便沉默下来。
然而这样沉默,把所有涌上的酸楚难过都强压回去,更添了十二分的沉重。
白雪岚一肚子的痛苦,无法说出来,仿佛被人拿钝刀子割着一般,便把身子转过去,望着对面的白墙壁,长长地叹息。
宣怀风见他这样,有些吃惊,等了片刻,不见他转回来,知道是真的难过了,既觉得他又犯了痴病,又不免感伤起来,伸手抓着他的衣角,轻轻地扯了扯,和声说,「你生气了?别生气,我和你道歉罢。」
他不说犹可,如此一说,白雪岚更是不好受起来,更是把脸对着墙壁那方向,不肯转头。
宣怀风苦笑道,「古人面壁,是为了思己过。你这样,却是思我的过了。我给你鞠个躬赔礼行不行?」
说着要起来。
头刚离枕,就觉得肋上一阵痛楚,不由呻吟一声。
白雪岚惊得顿时跳站起来,两手按着他的肩膀,又唯恐弄疼了他,满腔力气尽凝在臂骨里,将两根臂膀凝得仿佛铁柱般,小心拿捏着把他按回到枕上,咬牙切齿道,「你还乱动?你是存心不让我好过!」
又把声音压低了,问,「疼不疼?」
不等宣怀风回答,又大步走到门边,开了门朝外喊人,「医生呢?叫医生来!」
外面也不知站了多少白家的听差跟班,一叠声的答应,纷纷地叫嚷,「医生!快叫医生,少爷叫呢!」
宣怀风听这般动静,知道为了自己,这医院被打扰得不轻,叹了口气说,「你安静一些,这样兴师动众,要让你父亲知道了……」
一句话没说完,就触了白雪岚的逆鳞,打断宣怀风的话,回过头,发着狠劲说,「偏要兴师动众!我知道你怕什么,既然把我看得这样无能,你跟着我到老家来干什么?」
宣怀风奇道,「我怎么把你看得无能了?」
白雪岚说,「你连骨头都被人打断了,还瞒着不告诉我,不就是以为我没有本事,反抗不了家庭的力量吗?我们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为什么连这一点信任也不给我。」
宣怀风忙解释道,「并非如此。就是知道你本事很大,怕你要惹事,让家里长辈不痛快,我才瞒着。」
白雪岚磨牙道,「你只怕我家里长辈不痛快,有没有想过我不痛快?你忽然晕在床上,我的魂都没了。你这样折磨我……」
话未说完,听得一阵脚步乱响,一个人喊着,「少爷,医生来了。」
一个穿白袍的中年男子被听差们几乎是押送着进门来。
白雪岚便不和宣怀风说了,先问医生,「病人醒过来了,他刚才疼呢,有没有止痛的方法?」
那医生显然早见识过白雪岚的蛮横,无奈地两手一摊,「白少爷,再问一万遍,我也只有这些话。我向你保证,医院能用的药都用上了,骨头的伤,总有些疼的,这也是正常。若说像你要求的那样,给病人用吗啡,作为医生,我很不赞成……」
白雪岚截住他说,「吗啡我知道会上瘾,我那是一时心急说的,你不用理会。可是你究竟有什么好的止痛法子没有?」
那医生连说了几次「没有」,又把一些骨伤只需静养的话说了。宣怀风看白雪岚不肯干休似的,非要医生拿出更好的治疗办法来,知道他是不好对着自己生气,便要让别人也不安生,心里又笑又叹,只好在床上装着咳嗽几声,说,「好冷。」
白雪岚果然马上把医生丢下了,跑去将柜上摆的一床备用棉被拿来,亲自加铺在宣怀风身上。
宣怀风趁着他弯腰给自己掖被子,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抓着白雪岚的手腕,央求着说,「你不要走,坐在这里陪一陪我。」
白雪岚只要被宣怀风握住,那就是被贴了定身符,纵使身怀千斤力,也绝对挣脱不掉。
宣怀风说要他坐,他就不假思索地在床边坐了,又怕宣怀风着凉,把宣怀风伸出来的手塞回被子底下,自己的手在棉被下面反握着宣怀风,低声问,「你要我怎么陪你?」
宣怀风微笑着问,「你不骂我了吗?」
白雪岚想着他一个身上有伤的人,醒来就受自己的气,不但不恼,反而还要对自己示好,自己也太难为人家了,不免愧疚起来。
他就有些难为情,沉默了一会,说,「不是要骂你,我骂自己来着。这是我的家呀,我把你好好的带进来,不到两天,就让你进了医院,我是太没用了。」
宣怀风听他语气异常沉重,不知如何劝慰,默了片刻,便对着白雪岚伸进被子里的那只手,轻轻摩挲手背,慢慢的来回,像给猫儿顺毛一样。
白雪岚很吃这套,被爱人温柔地抚摸了好一会,虽不说什么,眉却不再锁得那么紧了。
宣怀风这才问,「刚才医生说什么骨头的伤,难道我骨头伤了吗?」
白雪岚说,「你这傻瓜,自己骨头都被踢裂了,自己不知道?」
宣怀风脸上露出诧异来,说,「原来骨头竟裂了,怪不得这样……」
最后那个字,却忽然止住,不说出口了。
白雪岚冷冷地问,「怪不得这样疼,对吗?既然知道疼,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强撑着没事人似的?我把你当天一样大,你倒好,完全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这次你是骨头裂了,下次要是骨折伤了心肺,你一样的隐瞒吗?」
宣怀风无辜地说,「实在是不知道,我以为只是踢伤皮肉,大概消了肿就好,想着瞒几天,自然就会好的,也不用另生事端。我要知道伤了骨头,一定会到医院来。我才二十来岁,大好的青春,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白雪岚问,「你说的是真话?」
宣怀风说,「我要是说谎,你一定看得出来。你瞧我的眼睛,究竟我有没有说谎?」
白雪岚果真盯着他的眼睛瞧了片刻,容色稍缓,但还是不甘心,「你挨了打,为什么瞒着我?我不能原谅。」
宣怀风笑道,「挨打的是我,你还要来和我算帐,我真是不好做人。」
白雪岚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闪烁一种冷厉的光芒,低哼道,「你不用委屈,各人有各人的帐,我自然要一一清算。」
宣怀风蓦地打个寒颤,再细瞧白雪岚神色,似乎寻不到太激烈的表现,就连刚才那句话,也只像随口的发泄而已。
宣怀风问,「你要和谁清算?」
白雪岚说,「你不用管,我心里有帐本,欠帐的一个不漏。头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你。你这样不乖,你说,怎么罚……才好?」
两人一开始说话,那被白雪岚缠得头疼的医生便趁机溜了,听差们不敢妨碍少爷,也都安静地避到门外,把病房的门掩上。
因此并不用多避讳。
两人言语之间,声音低低的,白雪岚坐在床边,渐渐地就越靠越近,说到「怎么罚」三字,已几乎感到宣怀风脸上的温度。他便顺理成章,在宣怀风白皙的脸上吻了一口。
说完「才好」二字,又吻了一口。
两个脸颊吻,只能称为饮鸩止渴,因为那是全然浇不灭他心中之火的。
大概如他这种有野兽一般本能的人,知道爱人遇过了危险,便非要做一些亲密的举动来确定,才能安心。
所以他吻了两下脸颊,越发地觉得不够,便问也不问就覆住了宣怀风的唇。因怕弄疼宣怀风肋上伤口,不敢压在他身上,但又怕宣怀风别扭不配合,索性自己上半身悬着,一个大掌插进黑发和枕头之间,牢牢托着宣怀风的后脑勺,舌头探进花瓣般柔软的唇隙,翻搅寻觅蜜汁。
贪婪地尝着带有爱人熟悉气味的津液,宛如久旱的人终于品尝到传说中的甘露一般。
宣怀风认罚的态度还算不错,乖乖地很老实,并没有反抗的迹象,白雪岚要吻,便由着他肆意地深吻,直到呼吸不着新鲜空气,肺里憋得火热,才用手轻挠白雪岚的衣领。
白雪岚不大情愿地将他放开,见他大口地喘气,苍白的脸颊反而有了点血色,便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十分怜爱地抚着他的脸问,「身上哪里疼吗?饿不饿?要不要什么吃的?」
宣怀风并不太饿,只是这时候若是闲着,恐怕白雪岚要弄点事出来,反而不如要吃要喝,便点头说,「正想要吃点什么,有稀饭没有?」
白雪岚说,「有的。」
走过去打开门,朝外头吩咐一句,「弄一碗稀饭来。」
不到片刻,就有听差端了早预备下的热稀饭过来。
待要送进病房里。
白雪岚拦在门口,对那听差说,「用不着你,给我罢。」
自己接了稀饭,把房门关紧,回到床边坐了,把宣怀风小心翼翼地扶起来,背靠床头半坐着,笑着说,「你不要动,当心牵着伤口要痛。我喂你罢。」
宣怀风见他脸上虽挂着笑容,眼底却还有些冷意,暗忖,他这顿气生得不小,诸事还是顺着他才好。与YU夕XI。
因此虽觉得尴尬,白雪岚要喂,他便粥来张口,安安静静地把一碗肉沫稀饭都吃完了。
于是接二连三,白雪岚要如何伺候,他就接受如何的伺候。
从喂食到擦身,再到如厕更衣,以宣怀风所受之伤,许多事本可以自行解决,但都经了白雪岚的手,宣怀风连一个字的异议也未曾出口。
到了晚上,宣怀风总以为他至少要回家去睡一睡。不料白雪岚绝口不提回家二字,到病房套间的浴室稍洗了洗,换上一套睡衣,掀被子钻到宣怀风病床上。他怕弄疼宣怀风,不肯像往常那样搂着宣怀风,便叫宣怀风把头枕在自己左边肩膀上。
宣怀风想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去,思忖片刻,也就不问了,乖乖照着白雪岚的话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