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生怕白雪岚那倔骡脾气发作,生生把好不容易扳回的局面给取消了,焦急地催促道,「孩子,快给你父亲认一个错罢。」
宣怀风唯恐白雪岚抬手发出行动的命令,两只手一直不敢放松,这时手臂发酸,也还是硬撑着,正要随着大太太的口风,开口再恳求白雪岚一句,不料,倒是三太太抢在他之前,先发话了。
且她不是对着白雪岚,反是对着大太太和冷家母女,和和气气地笑道,「大嫂、六妹,你们也是说笑,别人不知道司令,怎么你们也不知道?司令见着这孩子的枪法,心里早就喜欢极了,使个迂回的法子,要瞧瞧他的心性,把他收做干儿呢。如今看来,这孩子果然很识大体。所以司令这把手枪,向来宝贝得什么似的,今天一见着他,就舍得掏出来了。」
她本就一直握着三司令的手枪枪管,这时一边说话,一边腕上用力。三司令唯恐自己握枪过紧,走火伤了太太,枪只敢虚握着,被太太猝不及防地一扯,手枪竟然脱了手。
三太太拿了枪,递到宣怀风眼前,温言道,「孩子,你要不嫌弃,就把这枪收下,当是干爹送你的礼物罢。」
三司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手枪被太太送了人,还来不及说话,白雪岚在宣怀风身边,砰砰两响,膝盖重重着了地,一个字也不说,赶紧就向三司令夫妇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高举双手,把三司令的手枪恭恭敬敬地接了,交到宣怀风手里,对宣怀风笑道,「你也对父亲、母亲磕三个头吧,这是很应该的。」
那干爹干娘四个字,转成父亲母亲,倒是十分自然。
宣怀风只要白雪岚不要闯祸,磕多少个头都是愿意的,何况这是对白雪岚的父母磕头,自以为也是应该的,便依言认真地磕了三个头。
三司令心里一阵古怪,想着这三个响头,滋味太不对劲,倒像结婚的新人拜家里大人似的。
可若要阻止,一则,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就是承认儿子有玩男人,而且玩得不可自拔的恶癖。揭儿子的短,也等于揭他白老三自己的脸皮。二则,今日最要紧的是阻拦儿子大逆不道的改姓,现在儿子不但对改姓的事只字不提,还跪下给自己磕头,面子里子都给全了,难道自己反而要把局面搞砸?
因此他虽然沉着脸,但还是直挺挺站着,竟真的受了白雪岚和宣怀风三个响头。
三太太满脸春风,把宣怀风从地上拉起来,颔首笑道,「好孩子,难为你跪了这么半日,总算好事多磨。我们白家,从来是要个脸面的,既然都说你有一手好枪法,你该让家里这些长辈们见识见识,也免得人家背后说你干爹没眼力。那屋檐上蹲着几只鸟,你给我打一只下来。」
宣怀风知道这时候,不能有丝毫犹豫,把头朝三太太一点,握住三司令给他的手枪,手臂一扬,砰的一响,便把屋檐上的鸟儿打了一只下来。
剩下的鸟儿受惊,噗噗地拍着翅膀冲天而飞,宣怀风又是砰砰,砰砰四响,四只鸟儿从天空直直地掉下来,跌进围观的人群里。人群蓦地一阵骚动闪躲,片刻之后,轰然一片惊叹,许多人叫道,「真是神枪手!都打下来了!」
便有围观的人,把地上的鸟儿尸首捡起来,恭恭敬敬地送到台阶前放下。
三太太笑着点了点头,对宣怀风说,「只叫你打一只,你竟是一只也不剩,很有我们白家的作风。」
回过头,又对三司令说,「司令,一把手枪,换这样好的一个干儿子,你是一点也不吃亏啦。」
白雪岚没有三太太去搀,自己早就爽利地站起来了。他要强硬的时候,固然强硬到极点,现在局势转了一个大弯,便把先前的强硬都丢到爪哇国去了,这时打蛇随棍上,到了三司令跟前,又是作揖,又是陪笑脸,乖巧地说,「都是儿子的不是,让父亲生气。只是,看在儿子给父亲弄来一个干儿的分上,再给儿子一次机会,以后再不敢了。」
三司令哼道,「你也知道自己混帐吗?」
白雪岚像听差一样垂着手,连声说,「是,是,我混帐。」
白六小姐说,「这才是做儿子的样子。三哥,你不要生气了,孩子犯了错,教训一下就行了。再说,今日又有这样一桩喜事,该庆贺庆贺。」
大太太笑着两手一拍,「当然要庆贺。这样一件喜事,今天你大哥本该到场的,可恨他一下火车,就不知钻哪个胡同去了,现在也不见人影。今晚我们摆上结契酒,罚他会帐。」
说着,转过身来,朝阶下围观的人群看了一眼,声音高扬起来,清脆响亮地说,「大好的日子,三司令认干儿,父老们既然来捧场,一定要沾点喜气再走。今天晚上,白家在这摆一百桌酒席,大家只管吃喝好。凡是吃了酒席的,临走前,再领两斤猪肉、一斤白米回去!」
众人虽未能瞧见白家父子相斗的大戏,但能看见白十三少下跪磕头,三司令收干儿,还见识了神乎其神的枪法,已觉得今天攒够了炫耀的资本了。再一听有免费的酒席吃,有猪肉白米可领,更是精神百倍,使劲地鼓掌叫好,有喊「恭喜」的。
也有人说,「什么白十三少不要姓白,我早说了,街上的谣言不能信。这样一个好姓氏,凭什么改了?」
还有人说,「三司令好福气,十三少已经是人中龙凤,又收了一个神枪手做干儿,那是如虎添翼!」
三司令怀着最糟的打算来,却有惊无险,得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干儿。这时既有大嫂、六妹和太太,笑语盈然地夸自己慧眼惜才,又有儿子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加之众人围观夸赞,仿佛把心里仅存的那一点疙瘩,都像盐一样溶在水里。
往宣怀风那边扫一眼,见他露了一手神枪绝技后,不但没有露出得意之色,反而更是低眉顺眼。站在一边不敢作声,有些紧张无措的样子,瞧着倒不那么令人生厌。
认干儿的事情既定,自然有大太太安排了管家听差,去准备那一百桌酒席,无需赘言。这边三司令吩咐武装连撤回原营,便也带着言归于好的太太,坐了汽车回家。
大太太、冷家母女,仍是坐来时的汽车回去。白雪岚领了宣怀风,也还是两人坐一辆汽车。附带着孙副官、何副官等人的汽车,护兵的骏马,连车连马,浩浩荡荡往三司令宅子方向去,一路上的气派,倒真像是办一场大喜事一般。
恰好到了白家街巷入口,迎面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见着这热闹的一行车,黑色轿车便停了,两个人从车上匆匆下来,正是大司令和二司令。
二司令拐了脚,几乎是一瘸一跳地上前,嚷嚷着问,「老三,你们从哪里回来?不是上祠堂去了吗?哎呀,我在铁打馆子里得着消息,真是急死我了!」
大太太也忙把车窗摇下来,头探出窗外,顾不得和二司令说话,先朝着大司令说一句,「司令,你可真叫人好找!」
大司令也显着焦急的样子,说,「老二脚受了伤,我就去看他,本以为耽搁一会不要紧,哪知道不早不晚,老三家里的事偏偏在今天发作?如今怎样了?」
三太太和大太太是挤了一辆车的,这时也凑到窗边,笑着说,「让大哥费心,也托祖宗的福,成了一件喜事。」
大司令一怔,奇怪地问,「你大嫂在电话里说得很危急,怎么又成了一件喜事?」
大太太正要说话。
白六小姐插进来说,「大哥,家里的事,回家里去说。都站在大街上,不成个样子。」
大司令也笑了,说,「那是。我们回家再说,你们这是去哪边?」
大太太说,「去老三那,司令和老二也一道来罢。」
于是众人都到了三司令大宅前停车,一起进门。
三太太请众人在客厅里坐了,命人摆上茶水点心,把祠堂前发生的事略述了一遍,只说白雪岚挨了父亲的打,说要改姓只是气话,那副官倒是很忠诚,救过白雪岚的性命,又有一手好枪法,便让三司令收了做干儿。
大司令大为高兴,着实把三弟夸了两句,说,「我上回见着老爷子,还说老三很识人,譬如他近卫骑兵营那个蓝大胡子,就是一等一的带兵好手,亏他眼睛毒,能从土匪堆里挑出这样的尖儿来。你那干儿,一把手枪能打下五只飞鸟,那也是一等一的勇将了。」
三司令被夸得浑身舒服,面上却还摇着头,叹道,「别提了,别提了。枪法好,但身子骨硬是不行。我不过用脚碰两碰,也就是个训诫的意思,没想到,几乎弄断他一根肋骨。这样的身板,比小姑娘还不如,难道我能差遣他上战场吗?」
二司令美滋滋地说,「大哥,要说识人,我也不差呀。雪岚那副官,我在老五家里头一次见,就知道不是凡品。可惜他不唱戏,他要是唱戏,准成一代名伶。」
大司令听他提起五司令,便也想起来,问大太太说,「今天这样大事,怎么老五不见影子?」
大太太视线和桌对面的三太太轻轻一碰,淡笑着道,「我哪知道老五家的事。」
三太太说,「老五最近大概忙。白天他不来也没什么,但大哥回来了,晚上还有一顿酒,要是不叫上他,倒是我们不好。」
便吩咐一个听差,「到五司令那去一趟,就说三司令新收了干儿,请五司令一家晚上过来吃酒。」
听差走后,众人又闲聊片刻。
大司令忽然又想起什么,好笑地问,「只顾着说闲话,怎么没见今天的主角?老三,你把你的干儿藏哪去了?还有,雪岚那孩子,我也许久没见过,不会是又干了什么好事,怕我教训他,躲出门去了吧?」
大太太说,「和我们一道从祠堂出发的,坐的另一辆车。怎么这两人倒不见了?」
三太太说,「雪岚多日没有回家,大概是先回他的院子料理事情去了。」
便叫管家往白雪岚住的院子去找。
众人正喝茶说闲话地等着,外面一个大嗓门哈哈笑道,「大喜!大喜!」
大司令说,「这是老五到了,快给我进来。」
五司令风风火火地进门,一见三司令,就竖起了一个大拇指,乐道,「三哥,兄弟服了!有这么一招,怎么不早说,害我白为你愁了几天几夜。昨晚我琢磨着这事如何了结,越想越烦恼,借酒消愁,喝了一个大醉。没想到,今天人还躺在床上,就听见说三哥把宣副官收做干儿了。高!实在高!三哥,快把你干儿叫出来,兵工厂的事,他如今总不能推脱了。」
三司令说,「那当然。他把我的手枪都笑纳了,不还我一个兵工厂,那还像话?已经让人叫他去了,老五,你先坐下喝口茶。」
五司令一屁股在三司令身边坐了,龇牙笑着来等。
不一时,管家带了一个护兵回来说,「不见少爷,这个护兵说,少爷压根就没到家门口。」
五司令脸上笑意一凝,忙问,「那宣副官呢?」
那护兵是跟着白雪岚的许多护兵中一个,上前敬一个礼,中气十足地报告说,「宣副官和总长是一道的。总长说宣副官旧伤未愈,在祠堂跪久了,恐怕影响伤口,要带他回医院做一个检查。请司令和太太不要担心,检查完了,马上就回来。」
三司令哼道,「我说得不错吧,果然身子骨不行。」
三太太说,「干儿身子弱,你不说关心,倒来埋怨他,也不想想人家那条肋骨,是谁踢断的。快问问情况是正经。」
五司令也急着附和,「对对,快打电话到医院去问问。」
管家到电话间去了一趟,回来说,「医院里说,并不曾见少爷和宣副官。」
三太太蹙眉道,「这就奇了。既然是检查,总该回那一家医院去,没有临时换医院的道理。」
五司令坐不住,站起来说,「雪岚不用说,是能值大价钱的。那宣副官身上挂着兵工厂,也是一个大宝贝。不好!难道是被什么人给劫走了?」
这话一说,几位妇人都吓得脸色一变。
大司令沉着地道,「老五,不许胡说。这可是济南城。」
三司令说,「大哥说得对,别的地方也罢了,在这城里,谁敢动白家的人?」
冷宁芳站在母亲身后,心里为孙副官担心,但她一个寡妇,当着众长辈的面,绝不敢向护兵打听孙副官去了哪,只是咬着唇着急。
大太太不知为何,今日看五司令的眼光有些冷淡,这时便微笑着数落了一句,「都是老五的错,一惊一乍的。雪岚已经叫护兵留下话,白担心什么?不管他去哪一间医院,检查好了总该回来。我们等着就是了。」
三太太一想,也是,既然留下护兵带话,至少儿子是自己拿了主意离开的。至于是否去医院检查,倒没有深究的必要。
三太太也说,「老五,我知道你为着兵工厂,总惦记我那新认的干儿,可你不用急。都成一家人了,要见,也不在这么一、两个钟头。你且耐心坐坐,大哥才回来,恰好二伯和司令也在,你们兄弟很该聚一聚。我叫人热一壶酒来,再弄两斤酱牛肉,让你们暖暖地吃喝着说话。」
五司令也觉得自己想岔了,老脸红了一红,便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讪讪道,「我是被弄昏头了。好好的一件事,眼看着要成,忽然冒出一个事故来,要闹到决裂的地步。现在看着看着,峰回路转,要成功了,人又忽然不见了。怎能叫我不担心?我还……」
话还没说完,忽然一个听差气喘喘地跑进来,大叫,「司令,司令!不好啦!」
五司令认得是自己宅里的人,霍地站起来问,「怎么啦?」
听差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爷被炸弹炸伤,送到医院去了。太太接了电话,都急坏了,叫我立即来报告司令!」
却说白雪岚那边,带宣怀风去医院做检查,不过是一个借口。
他们这辆轿车跟着大队伍离开祠堂,到了一个拐弯口,便转进了一条小巷子。他上车时,已经暗地里吩咐过,白雪岚的那些骑马的护兵,仍是跟着大太太他们一道回三司令大宅,因此白雪岚只是一辆轿车的离开,并不引人注意。
宣怀风坐在车上,自然是知道自己这辆车脱离了大队伍,不禁把脸转向白雪岚,露出询问的表情。
白雪岚向他解释说,「今日布置的计划临时有变故,我总要做些事后的处置。」
宣怀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身体一震道,「哎呀!我竟忘了你那计划是枪响为号,刚才我在祠堂放了几枪,这岂不是发动了?」
白雪岚说,「你先不要急。刚才我在祠堂门口跪下,接我父亲那把手枪时,就向孙副官用眼色传信号了。你没发现后来他人就不见了,那是他离开办事去了。」
宣怀风蹙眉道,「你那计划,在城里布置了几处人手?这样临时通知,来得及吗?」
白雪岚把肩潇洒地一耸,「也就尽人事,听天命罢。要是来不及通知取消,算他们倒楣。」
宣怀风说,「刚刚才弥补了一点,你又要捅窟窿。你就不担心自己要背责任?」
白雪岚哂道,「前面要捅那么大一个窟窿,我都不怕,如今不过捅几个小窟窿,算得什么?再说,我捅的窟窿哪怕比天还大,你也走不脱。」
宣怀风一愣,反问,「这话怎么说?」
白雪岚露着雪白的牙齿一笑,「都已经进了我白家的门了,你如今,生是我白家的人,死是我白家的鬼。」
一双眼睛盯在宣怀风脸上,仿佛欣赏着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俊逸的带点邪魅的微笑。
宣怀风刚才在众人面前,下跪、陈词、开枪,只觉得为了让事情不再恶化,顺理成章地尽力去办,竟不曾多想什么,现在两人待在汽车里,被白雪岚一调侃,才品察到其中不能言喻的猥亵暧昧,顿时脸又胀红了,说,「你别想错,这不过认的干儿,我仍是姓宣的。」
白雪岚挨到他身前,低声问,「真是认干儿吗?我看你向我父母磕头时,心里未必这样想。祠堂也去了,头也磕了,我父亲那手枪,权当聘礼罢。晚上还有一杯交杯酒,你和我喝不喝?」
宣怀风被他那高大的身躯挤着,脊背紧紧压在皮椅背上,手不自觉地往后一收,正好碰到腰上的手枪柄,想起这是三司令的爱物,又是经三太太亲手赐予,果然有点聘礼的意思,心里一阵甘甜,觉得那手枪柄也在微微发热。
白雪岚就势在他唇上亲了亲,沙哑地问,「你摸着什么?又想往我心窝打一枪吗?」
把宣怀风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下身已经硬热的地方,微笑请示道,「不如我们在这车上洞房,如何?」
宣怀风摸到那硕大之物,想起它的凶猛,某个不好提及的地方勾起昨晚的记忆,狠狠一缩,便是一阵极难堪的胀酸疼痛,赶紧狼狈地撤手,摇头说,「不要。」
白雪岚笑道,「也是。这大喜的事,在车上解决,有些对不住你。我们找张床。」
正说着,汽车开进一个院落,停下了。
白雪岚先下车,给宣怀风绅士地开门。宣怀风觉得两腿之间难受得厉害,坐在后座里不想动,只探头往外面打量,见这是一栋陌生的小别墅,四周十分幽静,大概是白雪岚准备的秘密小据点。
白雪岚见他不下来,调笑道,「这人有趣,昨晚还铁了心要我呢。今天好不容易过了明路,又害起羞来了。好吧,你在车里歇歇,我去把事情办一办,一会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