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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寇开时始见心---《怀人》 34-36

  三十四“哪里有好多死牛啊?!”四月不满意地皱着眉头,“两头都不算多啊!”夜北高寒,能种植谷物的地域稀少,居住在高原上的一多半都是牧人,看见一两头死牛,确实没有什么奇怪的。

  “那些……”界明城指着连绵不绝的雪丘,“都是啊!”“是才怪!”四月轻轻一挣,界明城只得放开手来,看着她独自走到一个小小的雪丘前面去。她的步子轻捷,可是脚下虚浮,显然还是没有什么力气。

  四月在那雪丘前蹲了下来,她回头看了看界明城,笑吟吟地伸手拨开了覆盖在小丘上的雪块。

  “等一下!”界明城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里。倘若这满地的死牛都是死于瘟疫的话,四月这么做可是太轻率了。要赶到四月身边阻止是来不及了,他想也不想抽出腰间的皮索,扬臂向四月抽去。

  皮索准确地在四月的手腕上打了个转,界明城赶紧往回扯。才一发力,忽然觉得胸口发闷,眼前发黑,他深吸了口气回过神来的时候,四月的身子正伴随着惊呼声撞了过来。原来情急之下,界明城的下手失了分寸,竟然把四月扯的直飞了过来。待要伸手去接已经晚了,他急向后退,腿脚却觉得十分迟钝,转眼间就和四月一起轰然倒在了雪原上。

  界明城迷糊了一阵子,用沾满了雪的手掌用力搓了搓脸,这才坐起身来,心中惊惧不定。怎么忽然间自己就变得如此虚弱了呢?他下意识伸手去摸肩头的伤口,一瞥之下,才看见鲜血已经渗到马甲外面来了。忽然间又是一阵头晕眼花,不由暗暗叫苦:怕是真在死牛堆里睡了一夜染上瘟疫了。

  “四月!”界明城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身子那么重,四月还伏在他的身上,界明城可以看见她的肩头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着,可是她却没有回答他的呼唤……他满怀歉疚地轻轻喊她。七八步的距离,这样凌空把她扯过来,对于现在的四月来说也许是严重的伤害。界明城的心一沉,定了定神,抓住了四月的肩头。

  四月醒着,面对乱了分寸的界明城,她的脸色由绯红又变成了苍白,目光也变得凌厉而激烈。界明城才把她的身子扶正,她的肩头就抖开了他的手。当然,若不是界明城也感到些僵硬的气氛,她又怎么能甩开那双握惯了刀弓的手。

  界明城莫名其妙地望着四月,只听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见她手臂在雪地上一撑,就要站起来,慌忙伸手去扶。四月却把身子一扭,躲开了界明城的手。

  “界明城!难得你会讲那个古老的左的故事,我又敬重你是个有胆量有见地的汉子,所以一路追了你来。你……你……”她的话在嘴边激荡,却是含糊不出,脸憋的通红,终于暴发出来,“你可不要以为我是个轻薄的女子!”凝固了一瞬间,界明城的脖子也慢慢红了起来。他避开了四月激烈的目光,眺望着地平线上那些遥远的雪峰,良久,叹了一口气,神色也平复了下去。

  他管自站起身来,冲四月恭恭敬敬施了一个礼:“四月姑娘,刚才实在是得罪了。”四月开口之前,他也自觉唐突,正打算解释一下他的担心,此刻却是万念俱灰,懒得多说一个字。

  四月拨开的雪堆下面不是死牛,而是长满了枯黄草茎的小土包,这实在出乎界明城的意料之外。他疾步走了过去仔细查看,土包周围的雪下面也铺满了着这样的草茎,而那土包的形状又十分突兀。界明城匆匆在四周走了一圈,踢开的雪丘下面居然多是这样的土包,有时候还忽然一脚陷入雪坑里面,正是典型的塔头地地貌。帐篷百步的范围内,只多发现了一具原牛的尸体,界明城也不由暗暗咋舌,惊叹自己方才的好彩头了。

  回头一看,四月还坐在雪地上,脸色还是苍白的,却不再那么凌厉。界明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昨天汗湿了衣裳,今天再被雪打湿,你的身子要吃不消的。”界明城努力用平淡的口吻说,却多少掩盖不住一丝激荡的心情。

  四月不响,用力挣了一挣,仍然是站不起来。界明城的身形一动,酒红色的眸子又跟了过来,闪闪烁铄,里面的内容界明城又哪里看得明白。界明城苦笑了:“四月姑娘不要担心,我自当小心的。”说着递过了八服赤眉的刀鞘。

  鲨鱼皮的刀鞘触手温和,四月抓着它的时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抓住了?”界明城问四月。

  四月点了点头,几乎是害羞的神态了。

  界明城可不敢再心猿意马,咬着牙一抬手把四月托了起来。四月的身子象鸽子那样又轻又小,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界明城却要花六七分的力量才能把她托起来。越想越奇怪,界明城的眉头悄悄皱成了一团。

  两个人站在死牛的旁别,默默看着脚下的牲畜。微风吹动了原牛的黑色长毛,原牛身躯忽然显得小了很多。这是头成年的公牛,四支尖锐修长的大角说明它活着的时候能赶上半头白马那么大。可是当寒风把长毛紧紧压在它身躯上的时候,它看起来就象头大羊。

  界明城好奇地用靴尖拨了拨那原牛的肚子,瘪瘪地一下就能看见骨骼的轮廓。

  四月弯下腰去,界明城的刀鞘却挡在了她的面前。四月奇怪地望着界明城。

  “嗯,”界明城眼睛盯着原牛说,“是瘟疫就麻烦了!”四月的嘴角抿了一下:“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呀?!”语气分明轻松了很多。

  “真是个傻子,”她轻轻自言自语,却保证界明城能听见她说的每一个字,“连饿死的牲口都没见过。”界明城愣住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些原牛是饿死的,毕竟白雪覆盖着的都是枯黄的牧草呢!“喂!”四月唤他,“不信啊?不信把它肚子割开看看。”用八服赤眉去砍死牛,界明城想到这件事就不舒服,可是他的好奇心也上来了。略一沉吟,他手一扬,淡淡的刀光带起了几盏飞雪,原牛整个就给开膛破肚了。

  “哎呀,刀法真不错呢!”四月啧啧称赞着,这样的话她从前可没说过,“一刀就把牛肚给开了。你原来不是做屠户的吧?”界明城敷衍地笑了笑,四月可以说变就变,他可做不到,刚才四月的话深深伤到了他的自尊。

  牛肚里面空空如也,连一丝草茎的痕迹都看不到。

  界明城费解地喃喃:“果然是饿死的?”“当然是饿死的啦!”四月肯定地说,“不过,为什么呢?”望着满地的枯草,她也在思索界明城的疑惑。

  吃过了早饭,界明城觉得精神好了些,先前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一去不复返。

  “难不成我也是饿的?”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想。

  四月只是喝了些热汤,她的身子还是无力,偶然界明城也看她露出过不安,可那表情一闪而过,界明城没有去问她。似乎四月知道遇到了什么问题,可界明城就不知道。他也没有去问。

  “要说的话,等她自己说吧。”早上的事情以后,界明城对待四月都是礼貌而恭敬的。四月知道界明城态度转变的由来,她起初明显有些不安,毕竟界明城在原牛尸体边的一句话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她知道自己错怪了界明城。可是四月一再挑起话题,界明城都只是客气的答复着,几个回合一过,四月也觉得腻烦起来,终于闭上嘴只管想自己的心事了。她的细眉不高兴地轻轻站立起来。

  “小气的。”她小声嘟囔着,这次的音量可没有让界明城听清楚。

  “啊?!”界明城从夜北马身后抬起头了,他正在装载帐篷营具,以为四月又对他说了什么。

  “啊?!!”四月睁大眼睛,无邪地瞪了回去,界明城的脸立刻又消失在马背后面。

  “要那么闷地走上一路,可不是要了命么?”四月苦恼地想,她差点把自己原来的烦恼都忘记了。

  界明城把东西都装好,还是出了一身大汗。夜北的早上,出汗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事情,他几乎可以想见过一阵子汗水在身上结冰的苦楚。让他不安的还是自己的体力,这个夜晚以后,他似乎变得虚弱了许多,而他们在荒凉雪原上的旅程才刚开始。

  他转向了四月,这女孩子轻轻哼着曲子,正把头发束起来。那曲调轻快悠远,正是他昨天夜里弹唱的左歌。

  “我当你睡了,没有听见呢!”界明城的心头一热,展颜微微一笑。

  他骑在白马上,倏马正站在四月的面前。不过,四月的状况还是不适合骑马的吧?界明城犹豫着不知道怎么向四月开口,四月已经把手伸了出来。

  “拉我一下。飞飞伤了,昨天走路又多,今天劳烦你的白马吧!”这样的解决似乎完美,可不知道为什么界明城反而又产生出一点歉疚的心情来。他用力咬了一下嘴唇,对自己情绪很不满意。

  握紧了四月的手,界明城左臂一用劲,正要拉她上马,忽然间天旋地转,眼前金星闪烁,闷声不响地从马背上翻落下来。

  醒来的时候,界明城看见的是四月焦急的红色眼眸。

  “你伤得这样利害。”四月的声音里面带上了哭腔,“又是在夜北,自己还强撑着乱用力气,当然不行啦!”见他醒了过来,四月的埋怨声中手掌一张,金色的光球落在了界明城的肩头,伤口上又暖又痒,很是舒服。

  “哦……”界明城试图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还躺在雪地上,枯黄的草茎挠得他耳朵痒痒的,一种缥缈的似曾相识的味道从记忆里悄悄潜行出来。

  “我知道了。”他叹了一口气。

  “知道刚才不说!”四月显然是指他没有为自己辩解的事情,语气中很有点后悔的意思。

  “嗯。”界明城望着又高又远的天空,又不想说话了。

  三十五是香猪。

  原本是骚腥逼人的气味,几日间散淡下来,如今变成了淡淡清清的一缕,倒是依稀有点香甜的感觉。

  界明城深深吸了一口气,被那遥远的香气带回了血腥的战场。不过才几天功夫,那战斗都已经显得十分遥远了,惊心动魄的意味也逐渐消失不再。只是在意识边缘,似乎总有些危机在游走不定,界明城缓缓坐起来,想弄清楚那种不妥的感觉到底来自何处。

  白马毛茸茸的大脑袋在他胸前拱了拱,不安地打了一个响鼻,热烘烘的呼吸喷了他一身。界明城抱住了白马的脑袋轻轻抚摸着,抬眼看看四月和她身边的马匹,嘴角歪了一歪。

  四月想把那当作界明城的笑容,不过那笑容里却多少有些苦涩的味道。“不是摔糊涂了吧?”四月戏谑般地说,口气中却沉淀着些许的郑重。

  “你看着。”界明城叹了一口气,一把从地上揪下了些枯草,送到白马的嘴边。白马疑惑地望着界明城,竟不张口。他把那枯草往前送了送,白马终于忍不住厌恶地扭开头去。

  四月似乎明白了,她轻轻拍拍那倏马的脖颈,轻轻嘟囔着什么。那倏马也就听话地埋下头去,在雪地上拨了拨,拨出一地的黄草来。倏马正要张嘴,忽然急退了几步,一声惨嘶,忍了一忍,还是打出一个大大的喷嚏。一时间口沫横飞,四月躲不急,也被喷了一声。

  “脏东西!”四月哭笑不得,骂了倏马一句。她虽然是个在原野森林中徜徉的猎手,到底脱不了女孩子爱干净的本性。倏马似乎知道犯了错误,小心翼翼地看着四月的脸色。一步一步地挪了过来。

  四月虎着脸,等那倏马到了身边,巴掌高高举了起来。“该不该打?”她问倏马。倏马耷拉着脑袋,只是闷头轻轻用蹄子刨着雪地,也不作声,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四月的一掌落下来的时候就变得轻飘飘了,轻轻在它屁股上揉了揉。“好啦好啦,是我不好。”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边笑边看界明城,却不见他脸上有笑意,眼神倒是阴郁的很。

  “香猪?!”四月问,界明城用力点了点头。

  香猪的体味浓郁,也是尽人皆知了。不过它们的味道如此持久,倒是大大出于界明城的意料之外。最糟糕的是,看起来,香猪吃过的草,甚至也许只是走过的草地,那些北地的牲口一概是吃不得的。

  要不是左相赠给的行囊中豆料充足,界明城昨天夜里扎营的时候就该发现这里的古怪。他们的马匹固然带有饲料,可那些夜北的牧人们是必须依靠这大地生存的,他们的日子该怎么过?真骑自己不带草料,每次扎营都只放养香猪,那香猪又是口刁的畜生,好好一块草地总要拱得一塌糊涂才肯吃上两口,沿途的居民对真骑都颇反感,真骑们只得往往避开大路绕行。不料在夜北这一绕,也不知道绕进去多少大好草场。

  夜北的地势东北高西南低,天水一带原来是夜北牧人们过冬的草场,可是一路赶下来的牧人们却正好踏上了真骑刻意避开大路而行的足迹。

  “你也是想多了。”四月安慰着界明城,“那些牛啊羊啊的,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可比香猪要长得多,怎么能生生叫香猪给逼死了?”“也是。”界明城微微一笑,何况从天水来的这一路并没有看见牲口的尸体,马贼们的马匹又是膘肥体壮,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他并不是个凡事执着的人,只要能脱开思虑,往往也就随意而行。要不然,这莽莽东陆,可以烦恼的事情不是早就阻住了他的脚步。他抓住马缰绳,猛地站起身来,眼前又是一花。心底下暗暗叹了口气,不料想夜北小小一个箭伤,竟然让他显得如此虚弱不堪。

  不知怎么,四月的脸色似乎有些古怪,过了片刻,还是伸出手来。

  “好好呆着别动啊!”她叮嘱界明城,轻轻把手掌放在了他的肩头。

  “不必了吧?!”界明城犹豫地捉住了四月的手,那柔软的手掌原是冰凉的,他却象猛醒了似地忽然放开,“四月姑娘,你的身子也不好啊!我倒没什么大事。”就算他对秘术没有什么认识,也知道这是极其消耗精力的事情,以四月目前的身体情况来说,白痴也知道是不适合施术的了。

  “总比两个都行动不便的要好。”四月回答得十分爽快。

  “说得也是……”界明城迟疑地说,他并没有看清楚四月先前的迟疑,又怎么会知道她做出的是一个怎样的决定呢?温和的光球慢慢浸入了界明城的肩头。

  “现在你可比我强得多啦!”她笑吟吟地说,“这一路,可还要你继续照应着呢!”“那是。”界明城活动着胳膊,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四月的伤药和治疗秘术都很有效。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他又觉得自己只是受了一个小小的箭伤而已了。

  等他的目光回到四月的脸上,心中才是一惊,那张应该是很娇艳的笑黡苍白地好像是透明的一样。

  四月也不理会他,只是默默整理着自己的行囊,接着抱着倏马的脖子轻轻嘟囔了两句,那通灵的马儿就跪了下来。

  四月的力量怕是控不住马匹的,要是昨天,界明城一把就会把她托上自己的白马,两人共骑,那才放心。不过早上的误会以后,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言行是否可能冒犯四月,原来应该是很自然的言语和动作也因此变得僵硬起来。看见四月骑上了倏马,内心深处,他倒是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用为难了吧?”四月的话就象根针,扎得界明城的面皮一下子红了起来,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稍后才道:“四月姑娘说笑了……”“好吧。”四月也不追击,“免得叫人觉得我欺负老实人。”接着一串清脆的笑声伴随着蹄声就流动在早上明媚的阳光中。

  界明城能听出来,那笑声很快就弱了下去,他提了提缰绳,后悔的感觉象掠过雪原的晨风一样迅速膨胀了起来。

  他们行进的速度不快。界明城倒是一心想早点赶到夜北大营求援,四月的状况看起来显然很不好,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也不敢全速奔驰。好在四月骑的是匹倏马,那优雅的步伐实在体贴得很。如果换成界明城的白马,四月恐怕也早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走了半天,眼见得道路两边死牛死羊的尸体多了起来,界明城不由有些纳闷。

  他挑下马来查看了两次,那些牲口都是活活饿死的,地上的枯草也一样沾染了香猪的气息。

  他立在那里沉吟不语。

  “是不是觉得休人和真人这一架打得也不算冤枉呀?”四月的话总是非常尖锐。

  界明城沉重地点了点头。战场上的时候他只感叹于真骑的勇烈和这场战斗的空虚,却不曾想到过原来他们无心的经过也会给夜北的居民带来这样重的伤害。

  半天的功夫,看见的死牛死羊总也有数百头了,而且越走见的尸体越多。

  “这倒真是让人纳闷了。”界明城抬起头来问四月,“为什么离天水那么近的地方,饿死的牛羊反而少得多呢?”“他们调头了呗!”四月的口气轻飘飘的。

  “不对啊!天水镇就在眼前,到了镇子里就有粮草,那些牧人怎么可能傻得连这个都想不到,反而回头呢?”“那些牧人自然想得到的。”四月遥望着面前的道路,那其实不是什么正经道路,不过是牲口踏出来的痕迹,正蜿蜒地蔓延到一道高高的山梁上面去。“倒是有些人傻得想不到牧人是没有钱买粮草的。”她似笑非笑地瞥了界明城一眼。

  “没有钱,卖了牛羊不就有钱了?”界明城差点被这个问题噎死,这怎么可能是一个障碍?“卖了牛羊,那他们还有什么?”四月追问。

  夜北的牧人,若是以平原上农人的标准来衡量,许多都可以算极富有的。动则拥有上千头牲畜的牧人也并不少见。可是拥有再多牲口的牧人也只是偶然才出售他们的宝贵财产。对他们来说,牧群就是他们食粮和营帐,可以支持他们在这荒凉冷漠的高原上传子承孙,牧群就是他们的一切。牧群也就是他们身份的标志,除非一些必须的购买,他们是不会拿宝贝牲口去换取无用的金钱的。

  “所以他们养牛就只是为了多生小牛?”“嗯。”四月点点头,夜北高原最盛大的采春节正是为了庆祝春季牧群的交配而举行的。

  界明城忍不住为这个荒唐的念头失笑了:“所以生了小牛就可以养大,再生小牛。”“嗯。”四月还是点头。

  界明城收起了笑容,如果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方式,那一定有它的由来,他不能够因为无知而嘲笑。

  “可他们也不必回头啊?”界明城还没有想清楚这一点。

  “过了天水,就没有好的草场啦!”四月说,“他们的希望在到达天水之前就破灭了,当然要马上回头去找另外的草场。”“哪里还有?”界明城不无担心地想到,真骑们大概是沿着水草最为丰沛的道路走来的。他们来的时候还不曾下雪,又是远远地避开了驿路。不明就里的牧人若是不幸跟了下来,可不是一两天的路程。

  “那边。”四月遥遥指了指东北的方向。“那里有温泉和终年不冻的草场。

  我想,逼急了的时候,他们也许会去那里吧?!”“朱颜海?”界明城的眼睛一亮。

  “嗯。”四月的面颊上飞上了一缕嫣红。“朱颜海。”界明城的手指下意识地滑过了琴箱,那个古老的故事从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我给你唱朱颜海的故事听好么?”他含笑望着四月,“女孩子们都爱听那个故事。”“你还是给我继续讲左的故事吧!”四月也笑了,她轻轻弹开了界明城的建议,却在界明城感到沮丧之前解释了一下,“我从朱颜海来。”界明城的嘴吃惊地张开了。

  他看见四月的眼中蒙上了一层水汽,她那眺望远空的神气告诉他这女孩子说的是实话。

  朱颜海,传说中的朱颜海,界明城没有想到原来自己已经站在一个传说的门槛上。

  “我们去朱颜海。”界明城对四月说,这年头瞬间窜入他的心房,不懈地燃烧着,仅仅是因为那个传说吗?“我得去朱颜海。”四月点点头说,她疲惫的笑容中有些抱歉的意味,“这次必须要回去了。”三十六转向朱颜海的方向,走出不多远,就看见道路变得艰难了。一来,这里原本就没有通向朱颜海的道路,只能穿越原野一路向北。二来,翻翻滚滚的畜群早把草场踩成了一片泥泞,即使被白雪覆盖着,也能看见一长条不安的起伏远远地伸展出去。在早上清冷的阳光中,这条牲畜踏出来的路和两边安详柔美的原野形成鲜明的对照,就象是一块正在腐烂的肉。一路上,总还能看见些死牛死马的尸体。

  它们僵硬地倒在路边,和曾经柔软的泥泞一起被冻得结实。只有偶然露出雪堆的鬃毛,有时候还在微风中没有生气的摆上几下。

  界明城不知道马匹们是怎样分辨它们同类的尸体的。如果不是看见挑出雪面的长角或者被风吹动了的鬃毛,他可没有办法认出雪丘下面是什么。但是那些夜北马和倏马都可以,它们熟练地闪开不明的障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坑坑洼洼地道路上前进,把吃力的白马甩在了后面。界明城担心地望着那匹倏马用几乎完美的步伐行进,即便如此,四月的身躯也还是在马背上摇晃个不停。他不知道四月可以支撑多久,这样颠簸的骑行,一点不比徒步跋涉省力。

  把四月抱到自己的马上来?!白马走得是慢了许多,但是每一步都放松而矜持,努力保证马背上的骑士不会受到颠簸,何况昨天也是这么带着四月骑行的。

  这个念头在界明城的脑海中不过稍稍闪了一下,就象流星一样消灭的黑暗中。

  早上四月那羞愤交加的神色就在他眼前不远不近的闪动着,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如果还有别的什么方式可以帮助四月,也许就是她想听到的歌声了。上次他把故事讲到了哪里?左听到了关于藏书的流言?他把琴箱抱到了胸前,活动了一下手指。松松地拖着缰绳的手,因为太久没有活动,已经冻得发僵了。他轻轻拨了一下弦,又脆又锐的声响顿时从琴箱里发散出来。

  四月回头望了他一眼,嘴角弯弯的,脸颊上的酒窝闪了闪,显然是开心的样子。她的气色仍然黯淡。不知道怎么回事,四月的眼睛分明是有神采的,身子却疲顿得很。

  看见四月的笑容,界明城的心情安定了下来,他回了一个笑容,很利落地将手指滑过每一根弦,叮叮咚咚的琴声顿时跳成了一片。白马的步子缓了一下,两只耳朵也精神十足地竖了起来。只是余音未绝,最细的那根弦忽然“啪”的一声,断了。

  界明城颇为尴尬地望着手中的六弦琴,抬头看看四月,苦笑了一声:“天太冷啦!”一只手在身上乱摸,竟然找不到备用弦了。

  四月看见了他的狼狈模样,不由“咯咯”地笑出声来。她的气力不足,才笑了两声,就不得不弯下腰去。抱着倏马的脖颈,她还微微嘟囔着什么,连那倏马都转回头来,然后神气活现地把头一扬,顾自前进了。

  界明城也不由被那倏马给逗乐了。“好你个畜生,”他低声笑骂,“花花点子还不少呢!”催动白马赶上去,一挥手,倏马还没知觉,一根银亮的马尾已经捏在界明城的手中了。他熟练地换下断弦,试了试音。倏马兀自不知,跟在那些夜北马后面“得得”走得快活。

  两个人对视一眼,再也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四月的笑容那样明媚,虽然仍是神不守舍的样子,却足有融化冰雪的热量。一笑之间,界明城忽然觉得心里那道透明的隔阂消融了些,不自觉与四月并鞯齐缰,不知道是哪里去得一道担子,连人都轻松了。

  “……说一说你的骄傲为什么空空荡荡,你的眼中为什么燃烧的只是流光。

  万里迢迢的路程是为了你伟大的梦想,或者是为了孤独带来的茫然和恐慌?“界明城的手掌按住了颤动的琴弦,激荡的乐声也就戛然而止。他没有唱过几次左歌,知道它的人不多,喜欢听它的人更少,而他自己,每次唱到藏书和左的问答的时候,心中总是跳得利害。这世上总有些不该问的问题,对每个人都不一样,自己的问题躲藏在什么地方?即使在睡梦里,界明城也唯恐避之不及。他有太多要做的事情,有着因为遥远而显得崇高的目标……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好,他暂时还不想让自己面对几十年后才需要面对的问题。

  “所以,”四月悠然地说,“左就这样见到了藏书?”“嗯。”四月的嘴嘟了起来:“可这也太容易了,就这样找到了藏书,跟着小孩子们的儿歌。”“他可是整整走了五年啊!”界明城抗议,“谁在陌生的大地走上五年,就算一架都不打,也不能说容易吧?”“就是……容易。”四月说,她坚持的并不认真。“藏水可不是一条普通的龙啊!”“藏书当然不是一条普通的龙。”界明城笑了起来,“藏书是创立龙渊阁的龙嘛!”“你真得相信龙渊阁?”四月问他。

  “我信啊!”界明城理所当然地说,差点说出“要不在东陆那么晃荡做什么”来。

  “嗯……”四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让他脖子后头有点微微发凉地意思。

  “你不是知道藏书么?”界明城试图让谈话回到原来的轨道上。“难道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左见面的?”“我听到过的,都是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四月沮丧地说,“而且我们也不太关心整个故事的脉络啦!”界明城点了点头,故事总是这样,它们永远也不会涉及事情的全部真相,而只是听众可能关心的那部分。“我不知道夜北也有人听过左的故事呢!”他感叹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呢!”四月调皮地冲他吐了吐舌头,见界明城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还没等他回答,连忙补充,“我不知道的更多,你接着讲啊!”界明城微微一愣,走了半天的光景,太阳都已经过中了。他自己时时弹琴歌唱也已经觉得累了,四月的身子还弱得很,竟然一路撑了下来,气色也没有变得更坏,这女孩子还真是处处出人意表。

  四月的心思敏捷,一下子就知道界明城转的小念头了,伸了个懒腰道:“说笑的。走了这半天,累也累死了,不如打个尖吃点东西吧?”界明城看了看前路,应道:“过了那个坡就歇息,坡顶有块石头好挡风的。”话音未落,就看那坡后呼拉拉飞起一条耀眼的光带,阳光直射下,那光带忽散忽聚,中间七彩流转,十分好看。

  两个人却都惊得勒住了马匹,失声道:“冰蝶!”界明城下了句延山不久见的就是冰蝶,被冰蝶吸食的那些人马惨状尤在心头,这时一见之下想起来仍然有些不舒服。四月,如她所说,是生长在夜北的,对于这种漂亮而恐怖的虫子,自然也不会陌生。

  而眼前这群冰蝶,也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只,只见那光带一个劲上升,竟然不肯停止,比界明城先前见过的声势又壮大的多了。

  界明城伸手入怀,紧紧地握住了火石。冰蝶势大,虽说是只吃腐肉,界明城却也亲眼看见过被它们活吃了的真骑士兵。要是这么多冰蝶看中了这两人五马,就是左重生再世大概也没有逃生的道理。就算点起了火把自卫,界明城也知道于事无补,不过是求个安慰而已。

  好在那些冰蝶并没有朝他们飞来,一路向上升去,忽然一振,组成了一个不知道有多么大的光球,颤动着一直往西飞去了。许多冰蝶振翼的力量竟然在地面上卷起了一阵旋风,威力还很惊人,直把满地的白雪都搅了个纷纷扬扬。

  想到那场旋风,界明城又看了四月一眼,她虽然同样认真地望着冰蝶远去,却不显得紧张。当然,要是她还有发动那样一场旋风的力量,这些冰蝶也同样只有死路一条。只是,四月到底是什么状况呢?彷佛知道他在看自己,四月也不转过脸来,就是一带缰绳,淡淡地说:“它们走了,那我们上去歇息吧。”倏马迈步而出,两步就把白马拉在了后面。

  那么多冰蝶飞起来地地方,会是个什么样子呢?界明城实在没有兴趣想象。

  可当他登上坡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腹中的翻覆,差一点吐了出来。

  原来坡这边密密麻麻,也不知道躺着多少死牛死马。间中有些显然就是刚被冰蝶吸食过的,远远望去就是干瘪狰狞的一具具。尸体贴着尸体,几乎把这一整面山坡都铺满了。

  界明城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几头死牛,又瘦又小,四肢僵直,和先前看见的没有什么不同。也该是冻饿而死的。想来从天水郊外转来的牧群,早饿得狠了,走到这面长坡下已经是强弩之末,等翻过这面长坡就纷纷耗尽体力,摔倒下来再也走不动,慢慢在寒冷的夜北高原上饿死。

  想到这里,界明城的心也沉了下去。从路途上算,去八松和去朱颜海的距离差不多。尽管左相慷慨,夜北马的背上也不过驮了十来天的粮草。绕过夜北大营去朱颜海,就是完全撇开了八松,中间再没有可以补给的地点,这点粮草怕是不够赶去朱颜海的。

  界明城应该算是个仔细的人,只是游荡久了,不习惯于百分百地按计划行事。

  转上朱颜海,就他而言,并不是个冲动的决定:脚下有大地,哪里去不得?只是香猪这个意外因素把事情搅的一团糟,不知道被污染的草场到底有多大?要是不走运的话,他和四月的行程也就岌岌可危。

  想到这一点,他连忙走向四月。四月看起来是受惊了,脸色惨白得十分吓人,目光不断在满地的死牛死马身上留连。

  “别看。”界明城温言对四月说:“没事的,我们走得过去。”四月的肩头在微微发抖,界明城伸出手去,犹豫了片刻,还是扶住了四月。

  她的身子就象冰块一样。界明城心中转过了个模糊不祥的念头。

  “没事。”四月试图展颜一笑,却没有笑出来。“这里的草都没有被香猪污染过。”她没有力气去指牛马尸体尽头的皑皑雪原,只能用眼神向界明城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