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城宫是不夜之宫,寝殿内终夜燃着灯火——帝旭不能一刻没有光。丈烛已不堪使用,宫内用的是特制落地灯笼,隔十五步便安放一个。灯笼约一人半高,长鼓形,均是整张白牛皮蒙制,不使针线缝合,用以煅压收口的黄金亦打造成空花宝相纹,内里安有河络工匠造出的精钢灯盏,燃鲸脂蜡与剑麻芯,少烟少热,明亮耐久。这上百座灯,使得金城宫中从此没有了影子,一切行止无从遁形。
廊道宁静深长,两列白牛皮灯映得通明,两名宫人无声拱立于廊道尽头,容颜模糊雪白,恍如一对人俑。玄黑铺金虬龙纹的后袍在白玉地面上拖出窸窣的声音,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像是有无尽的时间可供消磨,只嫌人生冗长。
忽然,脚步若有所思地停驻下来。“你说,我会是怎么个死法?”人影背对着他们,扬起了脸,饶有兴味地问道,并没有指明是在问谁。
那想必是个曾经金声玉振清凉无垢的声音,如今却已经满含着疲惫与厌烦的沙砾,像根僵脆的琴弦,或许下一刹那便会滑出变徵的异声。
身后的两人中,年轻的一名垂目不语,年长的却抬起了眼。“陛下,您是万寿——”“万寿无疆,不老不死么?”悦耳而冷淡的声音截断了他,声音的主人霍然转回身来,玄黑的华丽广袖随之卷起气流。“鉴明,朕已经糊涂到需要你来哄瞒的地步了么?”方诸默然,退后一步俯首告罪。
帝旭并不是帝修四子中最俊秀的一个,那一种眉目间的飞扬冷峭却不寻常。八年之乱间,世人均以开国帝褚荆转生来比拟这名年轻的旭王。乱世中独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大典当日在六翼将的簇拥下,英武宛如天神降世。十四年来,岁月不曾损毁他的面容,那脸孔,那身姿,始终与《军神卷》中所绘盛年形影一毫不差,然而还是眼见得一天一天地老了——飞逝的时光洗去了所有的清峻与锐气——就是这样,难以言说地老颓了。
“濯缨,你说呢?朕要怎样的收场才好?醉死?堕马死?还是死在缇兰的床上?”帝旭眼看着面前的两人面色骤变,笑意更浓。就在此时,始终恒定的纯白灯光变化了——金城宫的灯是风吹不摇的,但是这白光中,如今隐约有了影子。
影子是从帝旭身后那座灯的白光中出现的。是人形。有如窗上魅影,眼看着由淡而浓,自虚而实,紧接着光芒一划,白牛皮蒙子自内而外被破开,一道人影疾刺而出。
濯缨锵然拔出长剑,一跃而起,仗剑横隔于帝旭面前。方诸单手拦住帝旭的腰身,向后连退,转瞬二人已退出二丈开外,方才落地,身边一座灯竟又哧地一声破开。方诸这次看得分明,那人原是匿身于牛皮内的精钢灯盏之后,紧贴墙壁,灯光发于外,因而竟得以藏身。空气急速流动,隐隐形成一道锐利的锋刃自灯盏中冲出,向二人扫去。方诸却将帝旭向侧推送出去,自己低身而进,隔着白牛皮向那人手肘拍下。那人一声痛叫,向后倒入火焰,灯内狭仄,一时躲闪不开,竟也十分气概,忍痛撤手,喃喃念着蛮子语,只听得刷刷几划,牛皮上竟凭空割出豁口,自灯内脱了身。此人与方才现身的刺客一样,均身着白衣,金发碧眼蛮族容貌,空着两手,手中捧有一球流动着的小小的风,因速度太过迅疾,看起来竟像是什么有形有质的东西。这是一名召风师。民间一向传说有此类异人,然而世间所见之召风师,即便真有异能,亦不过能吹起半刻和风,聊充江湖卖艺的噱头,其余大多更是干脆是流窜于各地骗财的寻常人罢了。如此能够化风为刃运用自如的召风师,恐怕亦是天下独一。
而那第一名刺客亦不见双手有何兵刃,不管濯缨密不透风的剑势,如扑火蛾子长身直上,浑不畏死。濯缨见他门户大开,乘势将剑身一偏向上疾送,剑尖直抵刺客咽喉,眼看便要穿颅而出,然而——长剑铮然鸣动,竟是金石相击之声!剑尖已然微微陷入那蛮族咽喉肌肤,却被就此阻住不能再入分毫,濯缨心头一凛,翻腕变招向颔下最柔软处刺去,这一回,剑尖像是刺到了什么极为坚硬的东西,竟然侧滑出去,“伊瓦内!”濯缨脱口而出。伊瓦内是鹄库清修教中密技,意即“血中金”,原是河络炼金秘术之一支,专门研究自牲畜血中提炼黄金之法,数百年均未成功,却只能自血中炼出精铁来,于是渐渐衰败。后来不知如何,伊瓦内渐渐演化为一门以身化铁的功夫,修习者亦称为伊瓦内,传说容貌无异常人,却可令肌肤如铁。濯缨年幼时见过一名修习二三十年的河络清修僧,亦只能令双掌化铁,击掌有刀剑声。今日这个伊瓦内,不止咽喉,连颔下最柔软的皮肤均已成铁,犹如周身被甲,兵刃难伤。
那伊瓦内听闻“伊瓦内”三字,露出骇异神色,定睛看了濯缨容貌,亦失声道:“夺洛尔萨!”“我是夺罕。”濯缨轻声一哂,挺剑向蛮族碧眼中刺去。蛮族偏头闪避,剑锋在脸颊上撞出成串火花,他却不以为意似地抬手抹抹脸,无关痛痒的模样。这一抬手,濯缨瞥见他右手中指上一枚粗大铁指环深嵌入肉,不由得脸色一肃,无暇回顾身后战况,只得扬声喊道:“义父!”背后却没有回应。
无风的廊道内,渐渐起了气流之声。起先略为疏薄,像是一片两片枯叶乘风悠然飘落,触地微响,继而宛如肃杀金风呼啸穿林,万千木叶萧萧而下。濯缨听得那声音自缓而急,忽然清风贯耳,衣角袍袖竟都真的被掀动起来,面前伊瓦内的金发亦随风飘拂,碧蓝的眼眸含着隐约笑影。濯缨双眉一紧,心知方诸与帝旭遇上强敌,眼下只有奋力缠住这一名伊瓦内,令他们不能联手,既然此人伊瓦内已修至大成境界,刀剑倒碍事了。心念一定,纯乌的瞳子中便燃起凌厉金芒,将手中长剑向后一抛,道:“陛下。”身后有轻巧提纵之声,是帝旭接剑入手,劲力激荡之下,长剑龙吟不已。
濯缨棱角分明的美丽唇边,扬起了轻慢的笑。平平伸出右手,手背向上,不攻亦不守,就那样伸着。
草原上的男儿都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自孩童时起,到成人,到壮年,甚至鬓发斑白的老人,也常常这样伸出手来。
来摔角吧。
对方一怔,却也笑起来,将右手覆在濯缨的手背上。冰冷僵直的手掌,触到濯缨温热的手背,泛出铁腥气味来。濯缨一式反手握住那手掌,左肘发力猛顶。那伊瓦内没料到他如此快手,合身不住前倾,濯缨身形低侧,以肩承住伊瓦内腰侧,低喝一声挺身直立,已将偌大一条汉子拦腰扛到肩上,又乘势向廊道尽头摔去。鹄库摔角本无定规招数可言,单凭双方的敏捷与气力决胜负。濯缨在鹄库时虽然年幼,却常年与军中壮汉互搏,练就了一身机巧灵变,长成后更添了过人膂力,已是摔角的不世好手。伊瓦内之术却讲究潜心清修,戒争斗,此人既是其中翘楚,应是不擅技击。濯缨心思清透,稍加思索,遂有了这以已之长搏人之短的主意。
伊瓦内重重撞到墙上,声音铿锵,仿佛身着重甲,复跌落下来,撞着了身边侍立的宫人——宫人!濯缨暗自心惊。那两名宫人身后的门内便是金城宫的上书房,只要躲入门内,便可由侧门唤来禁卫,为何半刻时间过去,她们依然纹丝未动?那只能是因为——她们早就死了。被伊瓦内撞着的宫人缓缓地倚着背后的白玉石墙滑了下来,脑后拖下一条粘腻稠红的痕迹,而另一名宫人却还直立着,低垂眉眼,只是头上的金珠,因了伊瓦内方才那一摔震动,仍兀自颤动不已。
“陛下,您先走吧。”方诸说道。平时温煦的嗓音变得果决,在密闭的廊道内回响如钟。
“不。”答他的是一个含笑的冷清的人声。那是帝旭。像是岁月陡然倒流了二十年,那声音中,透出无可言说的威压与逆时而动的狷狂。
飒飒风动,密林翻涌如狂涛,似有徙鸟急急投林,百兽奔走哀鸣。
“翼垂图南,这召风之术都说是绝迹世间,原来传人却在蛮族。”帝旭似是感叹,又似是欣喜。“鉴明,活着倒还有些意思。”卫护在前的男子亦淡淡一笑,与帝旭联袂而进。
廊内已卷起狂风,压得人双目难开。灯火跳动,百影摇曳,只听闻身后剑与风刃相击铮铮。
濯缨听见二人言语,心内稍宽,不待面前伊瓦内直起身来,便纵身扑上将他死死压住。那伊瓦内却扬起脸来,冷冷一笑。濯缨知道他的意思——纵然将我打倒,却杀不得我。濯缨亦冷笑,左手将那伊瓦内的脸一扳,右肘便运了气力向那脸上颚骨咬合的关节猛碾下去。只听得轧轧如碎铁皮的细响,伊瓦内关节受压,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又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赫赫做声。
“不服?我说过要与你赤手相搏么?白生了一身好皮肉,脑袋却如此愚笨。”濯缨微笑着,腿上加力,镇住了伊瓦内欲要踢腾的腿脚。
那伊瓦内惶急扭头,却已不及。一道流丽的金翠光芒急划而来,自他大张的嘴内穿入上颚,直透脑髓,瞳孔立时散开。血与涎水混杂着淌下嘴角,满口里是精工镶嵌的柘榴石与橄榄石璎珞。
濯缨探手进去拔出那染了血与脑髓的金步摇。伊瓦内口中流出的鲜血里,渐渐羼杂了白色的丝缕。
此时帝旭方诸联手,与另一名蛮人正战至酣处,三人于飘风中卷做一团,起落交错,间有剑光划过。方才帝旭说那蛮人使的纵风之术名叫“翼垂图南”,濯缨亦曾听方诸提过,是前朝流传的秘术,取鲲鹏御风而行、浩大迅疾之意。褚朝开国帝褚荆当年起于蓬藁,百战立国,一名前朝武将坚不求降,苦战万军之中,施展此术法,杀伤二百余人,终不能脱困,力竭战死。
帝旭猛然跌出战圈,三尺青锋寸寸断裂,正倒在那伊瓦内尸身一侧。那蛮族竟直追而来,全然不顾自身后背暴露于方诸双掌之下。帝旭顺手拎起伊瓦内的尸首挡于身前,蛮族更弃剑用掌,眼看就要打在尸首后心上,濯缨却跃身撞开帝旭,单手拨转尸首肩膀,一掌拍在背心正中,只见那尸首手足格格而动,自胸口肩头各大穴中射出十数枚菱形铁刺,那蛮族怒喝一声,双指弹出无形气流,一瞬间弹飞十数铁刺,却不提防方诸自后背追袭而来的一掌。那一掌亦不是怎样快,却极稳静,势大力沉地印在那蛮族后颈上,激起一声劈裂响动,蛮族立时脊梁颓缩,嗒然落地。
方诸不理会蛮族死活,直奔帝旭身侧,将他扶起。濯缨亦自地上起身,向那蛮族走去。蛮族脊梁震碎,煎熬异常,却不能立死,双眼瞪得睚眦欲裂。濯缨蹲下身子,俯视着他浑浊的蓝眼。那蛮族看着濯缨,眼里转过最后一线碧蓝的神光,挣扎着,低声断续吐息,依稀组成了一个句子:“卓音·罕察努塔巴音……”那是许多鹄库男子一生的最后一句言语。
再深的仇怨,赢家亦不会不允许这样的请求。
卓音·罕察努塔巴音——杀我,予我战士之荣耀。烈战而死,成败皆坦然,是最终之荣耀。那亦是当年幼小的夺罕对方鉴明所说的第一句话,他东陆名字的由来。
濯缨翕动双唇,却没有出声。
巫吉塔那——泉下再会。
蛮族读出了他无声的言语,于是安心地合上了眼,等待致命的一击降临。濯缨背着身子,不动声色地将金步摇刺入他的中庭穴。那蛮族面色一舒,眉间展开,登时消除了痛苦的神色。
脚步杂沓,禁卫终于觉察有异。濯缨起身,去搀扶帝旭。帝旭并未受伤,只是被蛮子的血糊了眼睛,右眼视物模糊。见濯缨过来,便微笑道:“濯缨,你虽年轻,却是个好手。想要什么赏赐?”濯缨亦微笑,双眼似是深不见底,灯光下流转动人。“臣恐太过僭越。”“无妨。只要国中有,你皆可自取。”帝旭倚靠在濯缨肩上,伸手擦拭右眼血痕。
“那么,臣无礼了。”濯缨说着,指间金光翻转,如一道凶险的虹直插帝旭心口,快如飞矢。
帝旭避无可避,连面上笑影亦不及收起,眼看便要横死于一支步摇之下。
原来如此——两名刺客,其一身负纵风术法,其二炼血为铁,藏于周身经脉交接之处,纵使化风为刃也杀不了帝旭,尚可尸杀。即便两人皆墨,帝旭与方诸已有耗弱损伤,更不会提防濯缨暴起伤人,仍有一记绝命之杀——这是局中之局,杀中之杀。
鲜血喷溅,继而在青绿的丝袍上急速扩散成一片污黑。步摇深深刺入骨肉,缀饰的璎珞犹在珊珊作响,珠声清丽。
“鉴明!”帝旭惊呼,数十禁卫此时执刀赶到,亦惊呆当地。
帝旭跌坐在地,面染血污,凤庭总管方诸肩头血如泉涌,仍保持着以自身翼蔽帝旭的姿态。羽林万骑方濯缨却飞身踢起地上的一柄剑,舞起电光缭乱,直向禁卫群中杀去。
方诸面容青白,一手紧压伤口,厉声呵斥道:“濯缨!”血便从他指缝间喷涌出来。
濯缨已杀至廊道出口,且战且走,刀剑交击中,只听他冷然扬声回答:“世上本没有濯缨这个人。我是夺罕。”下一瞬便跃出人群,腾身上了金城宫的重檐庑殿顶,失去了踪迹。
“陛下,养子谋逆,臣……”方诸清朗眉目微微拧结,低声道。
帝旭却摆了摆头,喃喃道:“你我的交情是在战场上以命抵命换来的,我心里明白得很。再说我若死了,你也是活不成的。只是——”他讥诮地说,“我本以为这金城宫是无影之宫,什么也藏匿不住。谁知到头来,就是这些长明之灯,几乎要了我的命。”方诸已满额冷汗,唇边刀痕轻轻抽搐。“陛下请珍重龙体。”“不会死的……朕就在这里等着,这个天地乾坤,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降罪于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杀得了我!朕就等着天谴降临。”他轻哼一声,“在那之前,朕不会死的。”帝旭的眼光狂热而桀骜地瞪向头顶。那里并没有茫瀚深邃的天宇,有的只是无动于衷的白玉石穹顶,灯火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