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年二月十日午夜
瑞典斯德哥尔摩
大雪仍然下着。授奖仪式及随后的庆祝宴会期间,雪就一直没有停。强烈的灯光照耀着斯德哥尔摩市政厅的红砖墙。大片白色的雪花从漆黑的天空降落,似乎突然出现在这些强光下。尽管天气寒冷,大雪纷飞,还是有一群勇敢的人聚集在市政厅的台阶上观看国王夫妇和获奖者离开。
一个宽肩膀的人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挤到了前向,大概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吧。奥利维亚跟在汤姆·卡特博士身后走出市政厅,进入瑞典的夜幕。不过她没有注意到这人不寻常的双眼正紧紧盯着她的丈夫。
她只顾催促八岁的女儿扣上红色外套的纽扣。“把帽子也戴上,霍利。外面很冷。”霍利一边扣着领子上的纽扣,一边皱起脸,淡褐色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小傻蛋。”
“小傻蛋?那可是个新词儿。”奥利维亚笑着把俄国式的裘皮帽子戴在女儿长满细长金发的头上。“不管怎么说,觉得像个小傻蛋总比觉得冷好些。”
“霍利,你看上去不像小傻蛋。”汤姆转身对女儿说。他蹲下来,和霍利一般高。他的蓝眼睛仔细看着她,仿佛她是他实验室里的什么物体。然后他耸耸肩,笑着说:“嗯,也许有一点儿像。”
霍利咯咯笑起来,汤姆拉起她的手搀着她走下台阶。
他们在一起真幸福。奥利维亚跟在他们身后,这样想着。他们的女儿很漂亮,只不过奥利维亚怎么也不敢告诉女儿这一点。他们好不容易才说服霍利换下牛仔裤、耐克鞋,穿上裙装参加仪式。
霍利说了句什么,汤姆转身笑了起来。奥利维亚看到他的深蓝色眼睛透着温柔。看着他瘦瘦高高的身材,大片雪花落在他不驯服的黑发上,她发觉他是那么英俊。特别是他穿着燕尾服,系着白领结,外面穿着开司米外套,显得尤其帅气。他和贾斯明获诺贝尔奖都是当之无愧的。奥利维亚由衷地为他们感到自豪,没有理会天气的刺骨寒冷。
这时候贾斯明·华盛顿博士赶上来和奥利维亚并肩而行。年轻的计算机科学家留着时髦的阿弗罗式短发,鲜蓝色披风的风帽遮住头发。在聚光灯的照射下,鲜艳的蓝披风有着特别强烈的效果。她活泼调皮的脸是黝黑色的,与白雪和她的眼白形成鲜明的对比。
她的旁边是杰克·尼科尔斯,汤姆在天才生物技术诊断学研究所的合伙人。杰克径直走到她丈夫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再次向他表示祝贺。杰克比汤姆略矮几英寸,但身高也超过六英尺,而且显得强健。他面容粗糙,左鼻孔到左嘴角间有一个月牙形的疤痕,所以他看上去更像个拳击手,而不太像世界最大的生物技术公司的合伙老板。
他们一起朝等在那里的轿车走去,人已经基本上到齐了。汽车里面灯光明亮,就像从前的马车一样。台阶下面一大群人聚集在那里,人数之多给奥利维亚留下了印象。她猜想大多数人和警察一样,注意力集中在古斯塔夫十六世卡尔国王和西尔维亚王后身上。国王夫妇的汽车正驶离这个地方。不过仍有太多的闪光灯集中在他们这一小群人身上。
“贾斯①,还有的人呢?”奥利维亚问道。汤姆的父亲和贾斯明的未婚夫也和他们一起来的。
①贾斯明的昵称。
贾斯明向身后指指:“他们在那儿与文学奖得主交谈呢。”
“得了诺贝尔奖感觉如何?”奥利维亚笑着问她这位在斯坦福大学的室友。“想想看,大约十二年前你还担心能不能找到一份工作,让生活有点变化呢。记得吗?”
贾斯明笑了起来,她的牙齿映着黑皮肤显得特别白,“是的。”她似乎不在意地耸耸肩,但奥利维亚看得出她有多兴奋。获得斯坦福大学奖学金,然后得到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学位,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了不起的成就,更不要说对于一个在洛杉矶中南部援助计划帮助下的贫民窟的孩子。但这实在不能与现在的一切相比。
“现在你和汤姆改变了世界。”奥利维亚说。负责颁发诺贝尔医学奖和生理学奖的卡罗林斯卡学院的院长就是这么说的。那位矮矮的、满头银发的先生,称赞汤姆的成果是自从沃森和克里克发现DNA双螺旋结构以来意义最为重大的科学成果。汤姆精通遗传学,贾斯明具有运用蛋白基电脑的天才,二者结合产生了这项成果,它将会拯救无数的生命。奥利维亚记起早在一九九九年一月汤姆和贾斯明就首次证明基因检查仪能从一个单独的细胞破译出人的所有基因。他们一下子就使国际人类基因组研究项目变成了多余。
贾斯明伸出手轻拍霍利的后背:“不过,我的教女好像对这个不太感兴趣。我两次看到她打哈欠。”
“霍利,你在举行仪式时打哈欠了吗?”汤姆笑着问道。
霍利害羞地耸耸肩,抖掉落在鼻子上的一片雪花。“没有。嗯,打了一个小哈欠。仪式时间够长的,是不是?”
汤姆掉过头,与身后奥利维亚的目光相遇。他们相视一笑。他空着的一只手向身后的她伸去。他们现在离轿车大约十英尺远。他俩牵着手。汤姆转过身向她倾去,就像往常他要亲吻她时那样。
就在这一刻,那个宽肩膀的人走出人群站在他们面前。
起先,奥利维亚正向汤姆身边靠去,没有看见那人。随后她眼睛的余光注意到杰克·尼科尔斯脸上那个月牙形的伤疤变了形。为什么他如此愤怒?又如此害怕?
然后,时间似乎放慢了脚步。
一声尖锐的枪响传来,杰克猛地将汤姆从她身边推开。汤姆的手从她手中挣脱,向霍利那边倒去。一刹那间,她清楚地看见那穿宽肩外衣的男人。他在她前面站着,瞄准汤姆刚才站的地方。
也就是她现在站的地方。
那人的手中闪过一道亮光,又一声枪响划破寒冷的夜空。一股强劲的力量击中她的胸口,将她肺中的空气挤出,将她摔倒在地。接着又一颗子弹击中了她,又一颗,又一颗,她就像一个布娃娃似的沿着台阶滚下去。她竭力想站起来,却不能动弹,这时她感觉震惊多于感觉疼痛。
她必须帮助汤姆和霍利。
她看到上方的台阶上贾斯明像树桩一样呆立不动,她醒目的蓝披风染满血迹,颜色变深了。
奥禾维亚听到一声尖叫,随后看见霍利那淡褐色的大眼睛——和她自己的眼睛多么像——惊恐地瞪着她。霍利的帽子不见了,奥利维亚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孩子会着凉的。她尽力想笑一笑。她想安慰霍利,但是却无法动弹,她感觉脑后湿漉漉、粘乎乎的。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能感觉到的就只有这些了。
她的头歪向一边时,看到那个正在逃跑的凶手。凶手消失在震惊万分的人群中,奥利维亚对看到的事情感到吃惊。
汤姆在哪儿?她想。他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的。
她听见汤姆在喊她的名字。他的声音似乎很远,很远。
然后,他的声音就像被遗忘的念头一样消失了。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奥利维亚!奥利维亚!奥利维亚!
汤姆·卡特博士越是竭力呼喊妻子的名字越是觉得难以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从冰凉的台阶上爬下来,没有理会自己腿上的枪伤。他当过多年的外科医生,却从未见过一个人身上能流出这么多血。奥利维亚周围的积雪全被鲜血染红了。这不可能发生,尤其不可能在今晚发生。
所有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地发生着。几秒钟以前他还拥有一切。但现在……
他无法继续想下去。整个世界都愤怒了。人群在呼喊,在尖叫。警察尽力拦住人们,在他和奥利维亚周围组成一个圈。警笛呼啸着,相机闪光灯不停地闪着。杰克面色苍白,朝他走来。
汤姆俯身看着奥利维亚,轻轻把一缕缕金发从她脸上拨开,盼望她睁大的眼睛能眨一眨,能认出他来,朝他笑一笑。然而这双眼睛只是瞪着他。他感到她的头部有些奇怪。他以一种可怕的冷静意识到她的后脑壳被打飞了。
汤姆弯下身去抱紧她,喊道:“为什么?”他不知不觉大声喊出了心里的想法。
突然,他领悟到了原因。这顿悟比寒夜还要冰冷,几乎使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是杰克将他推出了子弹的射线。凶手瞄准的是他,而不是奥利维亚。
死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奥利维亚。
负疚感像尖刀一样刺穿了最初的震惊,使他觉得想吐。随后,在一片混乱中他听到身后有人在呜咽。
霍利?一阵恐惧感攫住了他。这时杰克将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
“霍利?”他边喊边推开朋友的手。他扭过身来,看到满身血迹的女儿正依偎在教母的怀里。贾斯明的黑皮肤透着苍白。汤姆伸出双臂抱住霍利,检查女儿是否受了伤。自始至终他面对的是一双恳求的眼睛,求他解释没有一个正常人能解释得了的事。待他弄清楚她的身体没有受伤后,感到一种强烈的宽慰,他大喘一口气,紧紧地将女儿拥在怀里。
“会好的。”他挡住霍利不让她看到奥利维亚,一边抚摸着她的脸,说道,“一切都会好的,我向你保证。”他为了霍利,也为了自己而这样说。伞降急救人员挤过警察圈进来了,这时惟一支撑着他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至少霍利没有受到伤害。
至少她是安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