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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记一忘三二 > 奇梦记

    之一:

    地震之后,我独自在残垣瓦砾中挖掘。这时邻居来找鸡,说可能埋在我正挖的废墟之下。我掏出一副极小的眼镜,问:这是你家的鸡戴过的吗?之前刚挖出来的。

    他喜极欲泣:正是!看来就在下面!

    我说:好的,一挖出来还给你。

    后来他来讨鸡。我说:西头另一家邻居拿走了。

    他怒道:那是我家的鸡!

    我严肃道:我仔细看过了,那只鸡不可能是你家的,它没长耳朵,戴不了眼镜。

    之二:

    一只拳头大的田螺在我家的牛鼻子上慢慢爬。

    我妈说:“看,田螺在和牛亲嘴。它俩关系好。”

    我说:“田螺明明很害怕好吗?你看它直发抖。”

    我家的狗说:“快去救它!牛一伸舌头就把它给舔吃了!”

    在我们家,向来是狗说了算,于是我和我妈就去救田螺。

    原本我们觉得牛吃掉田螺是很合理的事,毕竟牛是咱家的牛,田螺又不认识。但听狗这么一说,又发现潜意识里其实一直偏向田螺这边,它看上去怪可怜的。

    救下田螺,扔给狗:“呶,是你非要救的,你拿去放生吧。”谁知狗扭头走了。

    我只好亲自去放生。不远处是条小溪,我挥手一扔,偏了,扔到岸边,激起尘土一片。田螺打个滚儿,翻身起来,大踏步冲向溪水,纵身一跃而入。我都替它感到畅快。

    溪流对面是一长溜儿石阶,蜿蜒通向坡顶。田螺在水里晃晃身子,洗去软肉上的土石渣滓,上了台阶。

    它为什么不留恋水?

    那么高的台阶,它得爬多久啊?

    接下来我发现自己想错了。它不是蠕动着爬行的,而是一步一个台阶,三两下就走到了台阶尽头。毕竟它是只大田螺。

    然而我又对自己的判断力产生怀疑。这比例不合逻辑啊?二十公分高的台阶,若是一步跨一级的话至少得一米高的体型啊,可它明明就拳头大……

    我涉水而过,跟着它上了台阶。台阶尽头是一条青草夹簇的小路,有一只鸭子站在路口。田螺走到它身边。仿佛有什么约定一般,它们沉默相向,又像在共同等待着什么。

    这情景令我猛然伤心。我扭头就走,回到溪水边,站了一会儿。这伤感却愈发强大,很快全面控制了我。我想大哭一场,想逢人就倾诉一番。可是倾诉什么呢?就倾诉那幕情景吧:一只田螺和一只鸭子,静静地站在一起。

    我空虚地四处徘徊,又忍不住拾阶而返。鸭子和田螺沿着小路缓缓走远了。我还是想哭。还是哭不出来。像从高处跌落的人经过了一根救命稻草,却没能抓住。

    之三:

    我杀人了。我好像是在一场战争中杀人的。他们一批一批拥上来,我趴在一处低矮的障体后面,瞄准一个,“叭叭”两枪,再瞄准一个,再“叭叭”两枪。我发现,两枪才能打死一个人。要是只开一枪的话,哪怕打中了,那人也跟没事儿似的。但我顾不上奇怪了。我只有一把枪,而对方那么多人。他们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顶着我的枪弹逼到了近旁。他们全拥上来,和我们坐到一起开会,并且轮流发言。最后有一个人开始做总结,他的总结实在太长了,我便趁机悄悄起身溜掉。

    我没忘记我杀了人,没忘记逃。他们那么多人,一定很快就会找到我的。我跑得飞快,一看到河就跳下去。河那么浅,居然也把我浮起来了。我浮在河上,一会儿往下游漂,一会儿往上游漂。我想,这下好了。因为我知道他们带有猎狗,我跳进河里,狗就嗅不到我的味道,没法追踪了。

    估计差不多是时候了,我飞一样上了岸,飞一样地跑。我知道他们快要追上来了。我脚下是爬不完的台阶,道路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向右转。后来我到了最高处。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向右边追,便向左边跑。那有一条向下延伸的路。我一边跑,一边飞。我知道此时他们正在爬我刚才爬过的台阶。

    我先往人少的地方跑,再往人多的地方跑。我不停地换衣服,一会儿是男人,一会儿是女人。有时候追我的人距我三步之外,有时候距我一只手臂那么远。他一伸出手臂,我就在不可能的地方拐弯。有一些时间里我的双腿消失了,还有一些时间里我消失得只剩下双腿。

    我不停地拐弯,但从来没有撞上墙壁。马上就要撞上墙壁的时候,这墙壁上突然出现了门。我猛地推开门冲进去,冲进了医院里。我不停地穿过一个又一个病房,在最后的楼梯拐角处,发现一扇狭小的门后面非常隐蔽,就挤身进去。门一下从身后砰死了。我进去的地方窄得仅容我一人转身,那里竖放着几只又长又细的氧气瓶。上面有天空。我感到好久没有见到天空了。我跳了起来,又抱着氧气瓶滑下来。那些氧气瓶有三四米高,却还没有我的手腕粗。原来它们不是氧气瓶,只是几根铁管。我想要从那里出去,我就出去了。

    我出去的时候不小心出现在一家人的卧室里。男的正裹着被子在床上呼呼大睡。我向他问路,问如何去往最近的街市。他热情洋溢地告诉了我。我从他的卧室走出去,穿过他家客厅。他们一家人正围着电视看奥运会直播。我拧开防盗门出去,一脚就踩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我又一次投身奔跑之中。才开始,我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空隙奔跑,后来,穿过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的身体奔跑。追我的人又渐渐近了。我发现我手里拿着很重的东西,就扔了。那个东西一掉到地上就绊倒了一个人。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正是那个追我的人。我拐了个弯,冲进乡村才有的大地。我发现自己很了解这里,这是我的故乡。我熟悉地穿梭在田间小路上。经过童年居住过的房屋时,我没有进去,我知道他们正在里面等着我自投罗网。我跑过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再跑过一个山坡,这才终于跑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才松一口气。

    我要爬一座最高最陡的山,因为他们带着狗。我要爬一座狗都爬不上去的山。正巧眼前就有这么一座。我便努力地爬,爬到半中间才发现实在太难爬了。此时我上不去也下不来。我抓住的每一块石头都是活动的,脚下踩的每一块石头都正在往下塌,上面还有石头要掉下来往我脑袋上砸。这时有两个小孩救了我一命。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一个七百八十岁,一个六百六十岁。我跟着他俩来到山顶,原来他们家就在山顶上。他们的爸爸妈妈不在家。我们三个一起玩耍,爬到他家高高的橱柜上嬉闹。橱柜上积满灰尘,摆着过去年代才有的摆设。我们不小心把一个瓷器碰落在地。但它没有碎,一路滚到门口。门开了,有人进来了,一脚把它踩碎。

    我们只顾着为那些碎瓷片惊呼,忘了注意来人。等想到看看是谁来了时,又发现其实从来都没人进来过。

    两个孩子原来是我童年的伙伴,我们熟悉地聊着昨天发生的事情。这时他们的爸爸妈妈回来了,在隔壁大声说话。两个孩子跑了过去,把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我突然想起来,我差点忘了自己是一个杀过人的人了!这时才发现门被反锁,那些追我的人就在隔壁和他们一家四口谈论着什么。我趴在墙壁上听,什么都听到了但是什么都听不明白。我便消失在我自己的衣服里。很快一群人冲了进来,只发现我摊在地上的一堆衣服。

    我在山顶狂奔,跑着跑着碰到一条公路。原来路刚刚修通了。从此以后,要上山的人就再也不必像我在不久前那样狗还不如地攀爬了,也再也不用等着两个小孩来救命了。我顺着路跑,后来才发现上了当。这路笔直把我带向了我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原来这条路正是追我的那些人临时赶修出来的。只见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路尽头等着。我却停不下来,怎么也停不下来,一直跑到跟前才刹住脚。那么多的人,全围拢过来。我跑不掉了,这回再也跑不掉了……这时——

    为首的那个人严厉地对我说:“你为什么要跑?”

    他又说:“一跑就是大半天不回单位,耽误了整整一上午的文件传递和报刊分发工作,害我们所有人整整一上午都没有报纸看!”

    2004年—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