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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记一忘三二 > 大院记

    2012年的春天,我生平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是个大院子,位于农村,没有产权。按说买卖此类房屋风险很大,但旧房主和我的关系非常近,是我的好朋友的好朋友的小舅子的好朋友的爸爸。我觉得还算靠谱,便为之投入毕生积蓄。

    房子很旧,已经使用了三十多年。石头地基,土坯墙。中间隔墙上裂了一道吓人的大缝,当初看房的时候,原房主在那里放了一面柜子,把缝给遮住了。如果当时发现这道缝的话,至少还能杀价五千块。此外,北墙的墙根没有修引水沟,地基成年泡在湿泥中,已大幅外倾。如果不修几堵斜墙抵在后面撑着,没几年房子就得塌。买房时正值冬天,后墙根处堆满了积雪,没能看出其倾斜度,否则还能再杀五千块。

    总的来说,还是觉得靠谱。

    此处距城郊十几公里,半小时一趟班车。搬家之前,我每天搭车去巡视一下领地。每次都累惨了,累得一回到住处就倒头呼呼大睡。

    和老杨闲聊,谈起这事:“怎么每次去农村的房子,回来都累得不行?”

    老杨很有把握地说:“你是不是在那边睡了一觉?”

    我说:“是啊,你怎么知道?”

    他接着说:“当你到了地方就觉得累了,先在院子里转一圈,找个地方倒头就睡。睡醒一看:天色不早了。于是就搭车回阿勒泰了……”

    “你怎么知道?!”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

    我睡觉的地方是一只牛食槽。食槽是木头钉的,又宽又大。院子还没收拾出眉目之前,到处很脏,没个落脚处,只有这只木槽里稍微干净一点。而且很安全,若有人从河对面的高坡上看过来的话,根本不知道里面睡着一个人。我蜷在里面晒太阳,晒着晒着就睡着了。那段时间总是晴天,世界光明万里。

    每当一觉睡醒,从槽子里坐起来四下张望,什么也没有。邻居家的牛从围墙豁口处闯进院子,旁若无人地啃食去年剩下的苞谷秆。春日的土地上空空荡荡,只有去年的韭菜一行一行冒出了头。看一会儿又开始瞌睡了。不知为何瞌睡总是那么多。

    后来我想,可能因为这是我这辈子买下的第一个房子,是第一个真正属于我的角落,是迄今为止全世界最让我安心的角落吧?

    其实买房这事,最高兴的还是我妈。她远在荒野中的阿克哈拉小村,激动得整天坐立难安,非要闹着过来看看。

    我说:“有啥可看的?目前就一空院子。”

    然后让她赶紧安排搬家的事。

    她悲伤地说:“不行!我现在都没法睡觉了。一睡着了就梦到咱们的院子,已经梦到三次了。一次和一次梦得不一样。我急得不行,不过去看个明白,不知又要做出什么梦来!”

    于是她就来了,骑摩托车来的……阿克哈拉村距阿勒泰市三百多公里。

    我去路口接她,接到一看,老人家骑的还不是两轮摩托,是挂着拖斗的农用大三轮,长度跟普通轿车差不多,还没有挂牌照。而她老人家也没驾照,并且没有戴头盔……难道这几百公里都没有交警吗?

    我问:“怎么通过公路收费站的?”我们这里的国道线有很多路段也是收费的。

    她高兴地说:“可能人家看我的车小,主动放行。还给我敬了个礼。”

    我又问:“如何过北屯的?”北屯市是必经之地。

    她说:“一脚油门就过了。”

    站一旁的好友刷子忍不住问:“阿姨,你认识红绿灯吗?”

    她老实地说:“不认识。”

    “……”

    她老人家又憨厚地说:“反正我就跟着前面的车走,他们怎么走我就怎么走。”

    刷子拱手:“老英雄!”

    搬家在即,我四处联系搬家的卡车。我觉得雇一辆五米长车厢的卡车就足够了,顶多雇个七米长的。

    结果我妈雇了辆十二米长的。

    “妈——”我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劝,“你那些破烂,能扔的还是扔了吧……”

    她委屈道:“都扔了一大半了!你不知道,这几天阿克哈拉跟过年一样,好多人一大早就过来守在门口,我扔啥他捡啥。”

    于是她将她毕生家当的一小半搬到了新家。有两头牛,两只狗一只猫,四只鸭子一群鸡。大米、面粉、玉米碴、麸皮、葵花籽等粮食饲料数十吨,葵花籽油数百公斤,足球粗的木材几十根,五米长的木板上百条,保湿用的珍珠岩无数袋,卫生纸几麻袋……我已经无力罗列,差点忘了她老人家是开杂货店的。

    要不是码得超出限高,十二米的车厢根本不够用。

    正因为太高,我家大铁门上方的电线差点给挂断。

    卸车的时候一片混乱,狗跑了,鸡飞了,牛不肯下车。我们刚搬到这个村子不到两小时就出了大名。接下来我妈找鸡找了三天。

    作为外来户,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展开生活,我心里不踏实,我妈也好不到哪儿去。我的对策是呼朋唤友,三天两头组织看房团前来参观,以营造一种车水马龙,人丁兴旺的繁荣景象。她的对策是多多养狗,并四处宣扬我家的狗之凶残,之六亲不认。

    除了之前的小狗赛虎和大狗豆豆,以及后来被朋友家亲戚弃养的卡尔(赛虎的儿子,十年前送出去的),我妈很快又收养了一条小狗。是她去小镇赶集时捡回来的。当时刚满月,被抛弃,饱受虐待,断了一条腿。我妈将打狗的人骂得默默无言,然后抱回家中为它包扎伤口,并为之取名为“小狗”。冬天来了,她还给它缝了件棉衣。从此不管它走到哪儿都遭人嫌,那件衣服实在太丑了。

    由于狗太多,便规定一部分狗不允许进入室内。比如豆豆。它的劣势在于体态过大,并且没有眼色,总是四条腿伸得长长的,拉直了身子横卧房间的各处交通要道。不许小狗进房则是因为它脸皮太厚,整天上蹦下跳,摔盆子砸碗。

    我妈作为狗总管(同时也是牛总管,猫总管,鸡总管,鸭总管,鱼总管,花花草草总管),每天上午出门放牛以及下午接牛回家的时候会率领众狗出门玩耍一会儿。阵仗之大!前呼后拥,左吠右跳。有开路的,有护驾的,还有巴结领导的。虽略嫌丢人现眼,却各自欢喜不尽。

    赛虎和卡尔作为室内狗,平时划走廊为界,南北分治,互不搭理。一旦出门却立马团结一致,共同鄙视小狗,嫌它人来疯,嫌它穿得砢碜。而小狗毫不介意,冲二狗无尽谄媚。

    由于各有个性,很难统一管理。我拍照时从没拍到过一张所有狗都能集中在一个画面里的照片。

    其实我家还有一条超大型狗,是牧民转场路过村子时走丢的牧羊犬,凶猛沉着,气度非凡。我妈给它取名为“阿黄”,还为它在冰天雪地中搭了个狗窝,每天喂两个麸皮馒头。但它总是很客气,自知身份不同,对其他狗低眉顺眼,连同为新晋职工的小狗都能把它咬得团团转。可面对闯入院子的外人却吼得最凶,不依不饶,尽职尽责,狗名远振。然而,因为看起来太凶,不久后被村民打死了……打狗的人说,担心它偷鸡……我们气愤而无奈。只有我们知道阿黄是温柔而懂事的。据说这个地方一到冬闲的时候,很多男人都会四处打狗吃。

    说完狗再说牛。我家一搬过来,人还没融入新的环境,牛就已经融入了。我家的黑牛因为太壮(牧民称之为“胖”),在全村鼎鼎大名,无人不晓。我妈每天下午出去找牛,迎面遇到人了,不等她开口打问,都会立刻告诉她:“你的牛刚从那边经过。”或:“别往前走了,前面没有你的牛。”

    奇怪的是,哪怕是转场经过的牧民,只在此地停留十几天,也都能认得出我家的牛。好像对大家来说,区别一只牛和另一只牛是极简单的事。而我和我妈觉得除了我家的牛,其他牛都长得一模一样。

    我家牛发情的时节,我和我妈还没注意到,乡上兽医站的工作人员就先发现了。他特意骑着摩托车前来通知,要求我们在他们那儿配种。据说这是规定,是地方政府改良土牛的百年大计。虽然我们很不情愿配黑白花的荷斯坦牛,但不敢违法,只好花了五十块钱配了种。结果来年秋天,我家的牛还是坚定地生下一头土牛。

    若是这头小土牛像它妈也就罢了,只能说明它妈基因强大,问题是它既没有一点黑白花牛的特征,也丝毫不像它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五十块钱白花了。人家出去吃草时自由恋爱,找了个瞅对眼的自个儿配上了……我和我妈非常满意。然而又听说不允许养牛户私下配种,还有人说谁家有未阉割的成年犍牛会被强行牵走。但愿说这话的人是在瞎说。

    我们不喜欢黑白花牛,这种牛唯一的优点是产奶量高。可大家都说它的奶水稀薄,并不如土牛的牛奶浓稠香甜。并且这种牛看起来高高大大,体能却很弱,总是不停生病,跟养鸡场的肉鸡一样,得不停吃药打针才能吊着一条命,远不如矮小精壮的土著牛更适应本地的高寒气候。若是让这些牛跟着牧民们转场迁徙的话,没几天就呜呼了。

    可能只有牧业地区仍是纯种土牛的天下吧,农村的土著牛已经不多了。有人专程来我家打听,想把小牛(是只小犍牛)买回去做种牛。出了五千块,按说这个价不算低,我妈却死也不干,说它还小,才三个月大,还在吃奶。

    对方哭笑不得:“到了我们那儿,我们也给它吃奶。”

    我妈说:“才三个月就给卖了,它妈剩下的日子怎么过?”

    对方深感我妈不可沟通。

    额外提一句,我家是全村(有可能是全阿勒泰)唯一只喂粮食和草料,从不喂复合饲料的养牛户。村民们都说我们是假农民,不会过日子,把钱不当钱。我妈吓坏了,她特担心被人误会为有钱人。

    接下来说猫。我家的猫总是越养越多,好像我买的这座房子其实是个魔法生猫机,猫咪生产线。

    我家养过很多猫,但往往一长大就跑了。我妈说,跑就跑吧,肯定是外面比家里好才跑的。但是有一只黄猫我妈实在舍不得,它才三个月大就逮了无数老鼠,立下丰功伟绩。我妈决定等它再长大一点就拴起来养。黄猫要是知道了立马离家出走。拴着养,多屈辱啊,又不是狗。

    老杨两口子进贡一只白猫。流浪猫,三个月大,有一定的野外生存经验和厌世心态。估计打算在我家住到老死。它从不捉老鼠,擅长抢狗食。自己拉的便便从来不埋,每次都得让我妈去埋。我妈倍感屈辱,因为实在太臭了。而且它总是随地大小便。我妈对付它的唯一武器就是破口大骂。如果不奏效,就加大嗓门骂。若还是没用,就飙高分贝继续骂。

    我说:“何必呢,打一顿立马学乖了。”

    我妈说:“那么小一只,实在下不了手。”

    于是继续天天骂。

    每天一部分猫早出晚归,辛苦而神秘,另一部分猫天天挤在窗台上晒太阳。

    晒太阳就晒太阳嘛,偏偏都喜欢卧在花盆里晒。卧花盆就卧花盆嘛,还非要把花盆里的花压在肚皮下。我妈怒不可遏,便在所有花盆里插满三寸钉和碎玻璃片,统统尖朝上。

    既然提到花,就说说花吧。我觉得,很大程度上,我妈正是为了我家的花才渴望换一所大房子。然而,这幢房子虽然蛮大,窗台却太小,放不了几盆花。她便雇人把屋顶揭开,把窗户拆了,再把窗洞四面拓宽,再定做了一面超级大窗嵌到墙上……——工程之浩大,若详细描述的话非累死我不可。

    窗户整大了,可光线仍然不足。她开始砍树……那可是长了几十年的白杨树啊,又高又壮又直又气派的白杨树啊,亏她下得了手!可把我气坏了。若我们是两口子,我立马和她离婚。

    窗户大了,窗台宽了,阳光也没遮挡了,可花还是养不好。亏她一赶集就买花盆,囤了一大堆,到头来全空着。

    她对花一片痴心,感动中国。若是花知道了,肯定得玩儿命地拔节开花,投桃报李。可花不知道。她也没法了解花的心思。今天听这人说某花喜潮,便拼命浇水。刚浇透了,又听那人说其实不能多浇,就赶紧把花拔出来,摆到太阳下晒根儿……——晒根儿!她以为跟她洗完脚踩盆沿儿上晾干一个道理吗?

    天气冷的时候,就用电热毯把花盆裹起来,用塑料袋罩起来。

    天气热的时候,明显地闻到家里味道不太对……

    “哪儿来的屎味儿?”

    “胡说,是黄豆味儿!”辩解完毕,又不好意思地承认,“黄豆渣正在发酵呢……我在沤肥……”

    ——沤肥!在家里沤肥!

    我立马离家出走,并且直到现在都没回去。

    她不知从哪里得了一盆攀爬植物,长势喜人。我们幻想它能爬满整整一面墙,便折腾了一整天,把客厅那面墙上统统拉满铁丝网。结果那盆植物平时长得贼快,几天蹿出去一大截。被固定到铁丝网上之后,突然生命定格,接下来一天比一天萎靡。最后……

    最后,墙上光秃秃的铁丝网太难看了,我们又费好大劲儿把它给拆了。

    还有绿萝。按说绿萝应该是普天之下最好种的花吧,可我家的绿萝养了两年,除了越来越蔫巴,丝毫没动静。整天一副沉冤待雪的光景,从不见冒过一片新叶子。

    可在这方面我妈永不放弃。一赶集必买花盆,一进城必逛花店。那是我永远无法理解的热情。

    好吧,接下来再说说鱼。动荡的家庭是没法养鱼的,这一次,她觉得后半生会固定于此了,开始了大规模的养鱼计划。

    房子刚修好没多久,有个朋友来看我们,带来了一只漂亮的水晶瓶。我妈欣喜若狂,眼巴巴盼着人赶紧走。人家前脚刚走,她后脚抱起瓶子就亲:“运气越好,想啥来啥!我这几天正念着若是有个这样的瓶子就好了……”立刻进城买鱼。

    她在鱼店的巨型水族箱外观察了几个世纪之久,最后终于选定了两只,一黑一红。老板非常配合,在密密麻麻成千上万一模一样的鱼群中硬是帮她捞了出来。

    后来就三天两头往水族馆跑,越买越多。终于,水晶瓶太小了,换了个玻璃鱼缸。后来,金鱼和热带鱼闹矛盾,只好再买一个鱼缸搞成两个自治区。再后来,大鱼欺负小鱼,只好再买一个鱼缸。再再后来……我家鱼缸就和我家的花盆一样多了。

    放牛闲暇间,我妈把养鱼这件闲事向村民们普及,大家都很感兴趣。我家的红绿灯产下小鱼苗后,纷纷来讨要,一个个兴致勃勃养了起来。我妈热心,除了送鱼苗,还附送小鱼缸,是她去乌鲁木齐时到花鸟市场批发的。

    后来大家来串门,看到我家的小鱼苗已经长老大了,很惊奇:“咋回事?一批的鱼,我家的咋还是原先那样一丁点大?这半年就没见长过?”

    我妈也很惊奇:“那你平时都喂些啥?”

    对方更惊奇了:“啊?还需要喂吗?”

    ——居然半年没有喂鱼……可怜的小鱼,本来就是小朋友,正在长身体,还整整半年没得吃!由此看来,鱼的生命力太强悍了。后来每当我出远门,惦记家里的鱼时,就想一想这事安慰自己。

    总之,再也不用搬家了。

    有一天,我妈告诉我,她想买一张新床。

    她说:“别的家具嘛,旧的破的都能凑合着用,咱没必要讲究。但是床嘛,我想买张新的,想买一张最最好的!……”

    我当然要支持。可刚买了房子,又花钱打了井,修了院子,伤筋动骨的,一时手头无闲钱。正想开口劝她先将就下,这时,她又说:“因为这辈子我可能就死在这张床上了。”

    “……”

    我心有所动,深深记住了这件事。但她自己却很快就忘记了。

    我们家木板特多,她想充分利用起来,在客厅铺一面几米长的大通铺。如果来了远客,多少人都能睡下。平时上面铺上毡毯,支上炕桌,大家还可以坐在上面喝茶。这是之前我们生活的那个村庄的哈萨克家庭的室内格局。

    床板多的是,可床腿没处找。我出主意,把家里那几根又直又粗的大木头(之前说过,有足球粗)锯成六截,不正好稳稳当当的六个床腿吗?

    我妈大喜:“好主意!”

    说干就干。我压着木头我妈锯,我妈锯累了就换成她压着我锯。两人轮流干了半天,累得半死才锯出来一只床腿。没想到这么难锯。

    于是我又出主意,前房主不是给我们留下来一大堆方凳吗?凳子不也挺稳当吗?挑六个一样高的不就是六个现成的床腿?

    我妈又大喜:“不早说!”

    可惜凳子有点高,矮十公分才合适。这个好办,凳子腿多细啊,比粗木头好锯多了。于是我们俩又抡着锯子上。

    凳子腿的确细多了,可问题是凳子有四条腿啊!处理完一只凳子后,我俩同时感到前途渺茫,面对剩下五个凳子,同时沉默了。

    好吧,凳子也放弃了。

    我妈拾了几块砖往地上一摞,上面木板一铺——成了。

    我俩刚把房子整修好,布置完毕没多久,就发生了一件大事:鸭子被洪水冲走了。

    我妈欲哭无泪,打来电话向我倾诉事件始末。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山上的洪水很快下来了,从院子南面那条没有加固堤岸的河沟里滚滚奔涌而来。水位瞬间涨了一两米。水流汹涌,对岸的一棵沙枣树都被冲倒了。我妈吓坏了,冒着雨赶鸡吆鸭。鸡倒是全都回来了,可鸭子一个也没了。

    她披着雨衣四处寻找,“鸭鸭鸭鸭”地呼喊(我家的鸭子名叫“鸭鸭”),又顺着河岸往下游走了很远。天色越来越暗,水流越来越急。一无所获,我妈只好先回家。吃了点东西,又把猫狗鸡牛都安顿好了,仍然放不下鸭子。明知救回来的可能性很小,仍打着手电再次出门冒雨寻找。

    院子西头那截河岸较矮,河水涨得快要与岸边平齐,鸭子之前一直在河床最底端的水流边玩耍,万一迎面遇到这么猛的大水,瞬间就会被冲走。尤其是那只半瘫的胖鸭子,它的腿脚坏了一年多,一直都是爬着走的,更是躲都没法躲。

    我妈难过之极。说了很多关于鸭子的事,养了多少年,感情如何深,下蛋如何勤之类,无论我怎么安慰都没有用。那时我已经搬进了城里,又没法陪她一起找。

    谁知第二天,剧情反转。一大早,我妈沉痛地端着鸡食盆走向鸡舍的时候,突然看到所有鸭子像往常一样扑腾着翅膀争先恐后冲上来抢食……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真是太神奇了!头一天夜里她明明顺着河岸上上下下都找遍了啊?

    我妈问它们:“你们躲哪里了?”

    没鸭理它,只顾埋头大吃。

    我妈又夸奖:“真聪明啊,真厉害啊,那么大的水都不怕!”

    鸭子们这才抬头嘎嘎叫。

    再说鸡。鸡没什么可说的,一个个最可恶了,总是叨西红柿吃。吃就吃呗,但是能不能吃完一个再吃下一个?为啥非要在每个西红柿上都叨两口,好像在挨个儿比较不同西红柿的味道。接着又开始比较葫芦瓜。每个葫芦瓜上也是两口。接下来是生菜、卷心菜、草莓……之前我拍着胸脯盛情邀请朋友们在丰收季节来我家院子采摘无公害蔬菜,之后没脸再提。满院子残花败柳,残果子烂菜叶。

    最后,说说燕子。

    此处燕子真多啊!仓库房梁上有好几只燕子窝。我们刚修好窗户还没来得及装窗玻璃的那段时间,每天窗格上都站满了燕子。一个窗格站两只,八个窗格共十六只。我们都很纳闷,这是什么队形?直到大燕子从远处笔直悠扬地飞来,十六只燕子一起振翅、探头、张嘴,热切迎接大燕子嘴里衔回来的那口吃食时,才恍然大悟。

    燕子们小的时候在巢里等饭吃,等长大一点能飞了,就飞到外面没玻璃的窗格上等。真是一群啃老族,明明自己都能飞了,明明体态都长得快赶上爹妈一样了,还不肯自己出去觅食。

    大燕子们真忙啊。爸爸来了妈妈去,穿梭往返,马不停蹄,鸟不停翅。划着优美的弧线从蓝天中出现,把食物准确地,不,异常精准地递送到小燕子口中——“嗖!”地一下就喂投成功了。不用事先瞄准,不用减速,也没有丝毫犹豫。我觉得卫星的对接都比不上这场母子间的对接更令人惊叹。我和我妈简直舍不得装玻璃了。等窗户都封死了,燕子们去哪里排队打饭?

    这十几只小燕子并不是一窝的。据我观察,有好几对大燕子打食送食,估计是好几个家庭吧。于是感到困扰,燕子们都长得一模一样,万一喂错了怎么办?岂不便宜邻居家熊孩子了?还有,大燕子会数数吗?能记住每个宝宝分别各吃了多少口吗?万一有人饿着有人撑着咋办?……操心得不行。

    傍晚燕子们回了巢,统统把脑袋挤在窝口,屁股朝里脸朝外睡觉。一个个跟菩萨似的。我妈每天晚上关闭仓库之前,都要数一数归巢的燕子。若数量不够,就开着门继续等待,等所有燕子都到齐了,才关门熄灯安歇。我觉得这一点颇有林黛玉的格调。林妹妹也会吩咐丫头给燕子留门呢。

    我家有一只猫有一天想窜上房梁逮燕子,被我妈逮住批评教育了一顿。她痛心疾首地指着它的鼻子说:“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那可是我们的燕子啊,是我们自己的燕子!”好像燕子是她养的。

    总之,自从买了大院子,我妈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当家作主,斗志昂扬,雄心万丈,欲大干一番。很快,我家鸡的数量扩张了三倍,狗扩张了两倍,牛零点五倍(之前就带着一只小牛,第二年又生了一只小牛)。牲畜多了,饲料不够,于是又种了五分地的向日葵、一亩多地的高产玉米。菜地更是种得满满当当,边边角角见缝插针。从黄花菜到西瓜,从黑加仑到草莓,无奇不有(后来统统被鸡糟蹋了……)。菜地大了,井水供不上,便又花了一万块钱打了一口深井,两只水泵一起工作。老人家整天在地里从早忙到晚,往往凌晨一两点了还戴着矿灯在地头浇水。

    我一看苗头不对,便劝说道:“人生在世,量力而为。”结果,她把我的力也算进去了。我的腰肌劳损就是那会儿落下的。

    在买院子之前以及买院子初期,我对未来生活怀有巨大憧憬。我要满院子种满鲜花,要门前空地铺满红砖,要葡萄架和吊床秋千……结果到后来,这个院子被我妈经营得还不如农家乐。再一想,算了,鲜花和红砖也不是我妈的风格。一山不容二虎,还是分家吧。

    随意记下一些往事。其实,直到现在,拥有一座院子仍是我的美梦。但同样的热情恐怕再也不会有了吧。

    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