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最大也是最为热闹的城镇是悬城,悬城内还有一座内城,名叫小山城,兰泽山山主便住在这座内城中。
阿叶娜一大早将众人叫到一起,一同商议随她入城的人选,这些人选中也有卫嘉玉。
这其实并不叫人感到意外,毕竟这一路上,所有人都看得出圣女对这个汉人的倚重,完全是一颗心已经陷了下去的样子。众人私下纷纷揣测,等这次出海回国之后,这位卫先生或许会跟着他们一起去往琉铄。
可是这一次,卫嘉玉却回绝了阿叶娜的请求:“在下虽与公主同行一路,但到底不是琉铄子民,如今既然已经到了兰泽,便该桥归桥路归路。跟随公主一同进城只怕不太合适。”
阿叶娜听了这话,面色一冷,随即掀起唇角冷笑道:“先生当初上船时可不是这样说的,我看是因为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吧?”
她这话一出,桌旁的其他人一时间神情便有些微妙起来。人人这才想起昨晚夜宴上发生的事情,听说此女今早并未跟着其他人一起下船,看样子卫嘉玉已是将那女人收回房中,要一同带回中原去了,难怪一大早圣女如此心气不顺。
卫嘉玉却丝毫没有要退一步的意思:“公主要是这般无理取闹,在下也不愿再留在这船上惹人非议,不如今日就带人下船,就此作别。”
阿叶娜听他这样说,霎时间恼道:“你——”
其他人听说他要带人下船,也开始有些坐不住,纷纷出言劝阻,毕竟要回中原还少不得依靠卫嘉玉和他手下的那群人。
对于阿叶娜和卫嘉玉决裂这件事情,贺希格乐见其成。他此行的目的本就是阻止阿叶娜顺利回国,如今他们到了兰泽,眼看着此行将成,就等圣女见过兰泽山山主便可动身回去。如今阿叶娜与这姓卫的闹翻了,倒是给了他从中作梗的机会,于是也跟着假意劝了两句。
卫嘉玉婉拒,直言他与玉娘情意正浓,不愿与她轻易分开。随使团进城虽不是难事,却怕他不在身边,玉娘独自一人留在船上孤苦无依。
他这话说的虽十分委婉,但分明是担心他不在船上,船上的其他人会对那个名叫玉娘的女人不利。
众人一时神情有些尴尬,偷偷去看一旁圣女的反应,却见阿叶娜脸色变了数变,最终恼羞成怒地擡手摔了桌上的杯子。
这场谈话不欢而散,一行人从大厅出来时,个个神情微妙,只一早上,卫嘉玉为了一个女人和圣女撕破脸的消息已经在船上传开了。叫这船上其他人对这玉娘更是好奇,也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竟将阿叶娜都比了下去。
第三天城里终于传回山主要在小山城接见琉铄使团的消息,船上的这场僵持也终于有了结果。卫嘉玉随使团入城,那位玉娘作为圣女身旁的随车侍女一道前去。
贺希格听见这个消息时,不禁在心中冷笑一声。只觉得阿叶娜到底孩子心性,一番心思全花在了这些事情上面。可堂堂一国圣女却与一个欢场女子置气,果真上不得台面。
这件事情闹了几天,如今好不容易能太太平平收场,众人显然都松了口气,倒是没人再跳出来说什么于礼不合这种话了。
一行人进城之后,圣女的车驾便停在了小山城外。当晚她被安排住在悬城驿馆内,第二天一早,其他人先一步进小山城拜会山主。
小山城虽说座内城,里面却很空旷。
闻玉在码头已经见识过山中的繁华,悬城内更是热闹非凡,却没想到小山城如此安静寂寥。
山城依山而起,顺着台阶往上望去,只见几重飞檐在绿树掩映下,几乎与青山融为一体,其间能看见几段山间连廊连通着几座宫殿,但这些宫殿外墙也早已爬满地锦,像是在大山的怀抱中沉眠。
进入山城正中的主殿之前,随行的护卫都被留在了山下。守卫请入城众人解下随身的兵器再入主殿,于是闻玉接过了卫嘉玉递来的长剑,在殿前中庭止步。守卫看了眼女子背上用布条缠起来的长剑,没有多说什么转头领着众人朝主殿走去。
一行人步上台阶,未进殿内,就瞧见殿门外站着一个红衣女使。见琉铄众人到来,上前迎接。贺希格没想到兰泽山主是个女子,正有些诧异,却见那红衣女使的目光落在身后,神情明显也有一瞬间的怔忪。
秦蔓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卫嘉玉,而且他竟还是跟着琉铄的使团一同来的,一时间心中已是闪过了千百个念头。自从她几日前回到兰泽,还没有机会传信去码头,不知闻玉那边情况如何了,卫嘉玉既然出现在这儿,那么此时闻玉在哪儿?
不过转眼她脸上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开口说道:“我乃兰泽朱雀部统领,奉山主之命特来迎接远客。”
琉铄众人也忙还礼,此时秦蔓才又将目光落在镇定自若站在一旁的卫嘉玉身上,状若无意道:“我见几位琉铄来使皆是西域长相,这位先生也是琉铄使臣吗?”
贺希格原本也注意到了她方才的失态,心中不免存了几分疑虑,不过此时听她这样坦然地问起了卫嘉玉的来历,反倒打消了那一点疑心。
一旁卫嘉玉镇定应道:“我与师妹曾在无妄寺结识圣女,此行出海有幸担任了船上翻译。”
秦蔓听他特意提到师妹,大约猜到是如何一回事情,于是含笑将几人领进殿中,勉强将这件事情掩饰了过去。
而此时闻玉还在中庭,这山城空旷无人,她独自一人在庭中站了许久,左右等不到卫嘉玉他们回来,倒是晌午时分瞧见了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抱着几盆兰花走进了院中。
他沿着台阶上来,见到庭中有人显然也是有些意外。日头下闻玉转过头,见他抱着花盆站在廊下,脸上的神情似有片刻的晃神。不过闻玉没有留意,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转开脸,一动不动地站在树荫下。
老人走到一旁,弯腰将新搬来的几盆兰花换了新土,随即又将花架上的几盆花一趟趟地搬到一旁的阴凉处。
他年纪虽大,但是精神倒是很好,腿脚也不见有什么不便的,但日头这么大,闻玉见他佝偻着身子走了三四趟,左右也没有一个帮手,上前替他搭了把手:“放哪儿?”
对方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她会帮忙,于是冲她微微笑了一笑,擡手指着一旁的台阶:“这花喜阴,就放那儿吧。”
在沂山时,闻朔也爱养兰花。每到春天,他总爱带着她去山里挖几棵兰花带回来,种在自家的院子里,每隔几日替花浇水捉虫,闻玉只觉得他养自己都没养得这么仔细过。
等几盆花搬到树荫下,老人见她按着类别将花摆好了位置,随口问道:“你会养花?”
闻玉道:“兰花娇贵,我爹养过许多。”
对方听见这个回答,却像有些意外,好一会儿没有接话。
闻玉方才就留意到这院里种着几棵高大的花木,上面系着长寿绳。她家的院子里也种过茶花,听说和她一般年纪,闻朔编了根长寿绳挂在上头,说是这树能替她挡灾,保佑她平平安安长大。
闻玉在那几棵花木上看得久了些,搬花的老人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闻玉见他走到那挂着长寿绳的花树旁,拿剪子将那树上的长寿绳剪了下来。
闻玉一愣,不由问道:“为何要剪了绳子?”
对方回答道:“这花树庇佑的孩子已经过世了。”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再解释,只转头冲她点了点头,像是在感谢她方才那番热心,又提起花架上的水壶朝着山上的主殿走去。
秦蔓送贺希格等人出来时,正遇见迎面走来的老人,她口中的话音顿了一顿,见来人目不斜视地走到了殿前的花架前给花浇水,这才继续神色如常地送几人走去连廊。
贺希格没有留意到她这一瞬间的错神,倒是一旁的卫嘉玉顺着她的视线多看了一眼花架前那个灰白头发的背影。
秦蔓将人送到连廊,等琉铄使臣走下台阶朝中庭走去,这才转身回到了主殿外:“属下参见山主。”
站在花架前的老人不紧不慢地替花浇了水,忽然间随口问道:“你先前说杀了鸣儿的那个孩子叫什么?”
秦蔓低着头,心中一紧,不知他为何又问起了这个。不过这桩事情瞒不住,也不必瞒,于是她还是如实道:“叫做闻玉。”
“闻玉……”老人低声将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又低声问,“是他养出来的孩子?”
秦蔓不做声,又听他问:“看来是学过秋水剑诀了?”
这一回,秦蔓迟疑了片刻才回答道:“他们叫她斩秋水。”
“斩秋水?呵。”对方笑了一声,却又不像是生气。
秦蔓跪下请罪:“山主恕罪,属下无能,未能将其带回。”
“好端端的跪什么?”男人拍了拍手里的土,“我命你将闻道与询意带回来,你做的不错,该赏才是,起来吧。”
秦蔓不肯起身:“属下未能带回闻道,有负山主所托。”
老人摇摇头:“不,你做得很好。”
他转身朝着殿前的高台走去,秦蔓迟疑了片刻,也起身跟上前。贺希格等人刚刚走出连廊,秦蔓的目光第一眼先落在卫嘉玉身上,见他朝中庭一个背着长剑的女子走去。那女子听见脚步声也转过头,等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秦蔓心神一震,一时间背上已是一身冷汗。
高台的雕栏旁放着一排兵器架,老人从上面挑了一把大弓,从选了一支箭,试着拉了一下。随即秦蔓见他将箭矢对准了山下那个女子的身影,话锋一转,透出几分冷意:“我手底下,不留无用之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秦蔓张口欲言,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见他手中一松,随即搭在弓上的箭簇如流星般射出——
闻玉忽然间如同心有所感,余光瞥见日头下寒光一闪,不由瞳孔猛缩,猛地将迎面朝她走来的卫嘉玉扑到一旁:“小心!”
她话音未落,高台上的箭矢已是携雷霆万钧之势,擦过她的发髻,钉在了她的脚下,方才要是差上一点,这一箭恐怕便要刺透了她的喉咙。
闻玉猛地擡头,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高台上一个模糊的人影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中庭的景象,如同不涉凡尘的神俯望世人。
一箭失手,老人有些遗憾似的将手中的弓箭交到了秦蔓手里,意有所指道:“你既然明白,想必就该知道要怎么做了?”
秦蔓神情变了数变,终于伸手接过弓箭,低声道:“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