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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推理 > 开封府美食探案录 > 第110章 编排几句

    后悔不足以形容现在王秀香的心情。

    她原本以为衙门的人听见杀人这种事,马上就会去抓人了,却没想到自己话语中的一点纰漏就被揪住,脱不得身。

    这座用来初审的二堂是纵向的,内里十分幽深,阳光很难照透。

    而这种环境一旦与刑狱结合,就会凭空变得阴森起来。

    在谢钰的逼问下,王秀香根本没坚持一个回合,一害怕,就把实情秃噜了。

    简单来说,就是刘春兰坦白杀人的事情是真,客栈老板来借机勒索也是真,但具体刘春兰失手杀人的过程,被王秀香有意扭曲了。

    最初,王秀香确实替朋友保守了秘密。

    在那段时间,刘春兰对她特别好,那份好里甚至还夹杂了点小心翼翼。

    渐渐地,王秀香心中生出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

    一开始那感觉十分微弱,但时间越久,她就越来越发现,两人之间的关系已悄然发生变化。

    而令王秀香第一次直面这种变化的,只是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

    那是三月平平无奇的一天,外面下了薄雪,很冷。

    雪不大,但反而比寒冬腊月那种厚重的雪更容易打滑,所以各家媳妇都要出门扫雪。

    王秀香头一日才跟婆婆闹了别扭,又拉着刘春兰出门逛去,快到家时才想起来这事儿,就有些不愿意。

    呸,那老虔婆,只要抓住机会就一味作践,对外却说什么拿着儿媳妇当自家女孩儿似的,也没见那大姑子回娘家时干一点活儿!

    当时王秀香记得自己只是玩笑似的对刘春兰说:“真不爱动弹,要不你替我扫了吧。”

    其实以往她们也曾相互开这类玩笑,比如说“伺候婆婆真累,咱俩快换着过吧”之类的。

    而往往刘春兰就会笑着拍她一把,并不往心里去。

    但那次,一切有些不一样了。

    刘春兰当时愣了下,盯着她的脸看了会儿,竟破天荒答应了。

    当时王秀香也有些意外,还以为她玩笑,谁知约莫两刻钟后就听见门口有动静,一开门,刘春兰竟真拿着扫帚过来扫雪了。

    “我也不知当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跪在堂下的王秀香喃喃道,表情有些茫然,“好像……有些歉意,又有些痛快。”

    从那一刻起,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刘春兰之间曾经的平衡被打破,她的意志开始凌驾于对方之上。

    也是这件事,让王秀香再一次想起那个只有他们几个人才知道的秘密。

    这岂不是意味着,我说什么她都要听?

    这就是做皇帝的滋味儿吧!

    王秀香觉得兴奋。

    她迄今为止的人生完全就是“在家从夫,出嫁从夫”的写照,只有她听别人的份儿,还从未有人听她的。

    这是全然陌生的体验,仿佛那枯燥而乏味的家庭生活中突然闯入某种格格不入,又令人难以割舍的新鲜诱惑。

    马冰微微蹙眉,“所以从那之后,你经常指使刘春兰为你做事么?”

    王秀香下意识摇头,可摇完头,好像自己都不信,犹豫了下,才有些心虚地说:“也,也没多少。”

    马冰看了谢钰一眼,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不信。

    王秀香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这就直接导致她的语言十分贫瘠,表达也极其生硬干涩,时常前言不搭后语。

    但两人还是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名为“卑鄙”的情绪。

    比起谢钰以前见过的那些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你不能说王秀香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也很难因此而过分谴责她。

    但唯独有一点,她确实是个小人。

    一个所有普通人遇到机会,都可能变成的那种小人。

    因为大多数人都很难抵抗这种操纵他人的快感。

    但王秀香毕竟还有点良心,平时也只是使唤刘春兰做点洗衣服、做针线之类的小活儿,偶尔再弄点零嘴儿什么的。

    当然,对一个普通妇女来说,她那死水般的人生中也不太可能出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直到大约三个月前,王秀香的男人因为犯错被掌柜的撵了,家中没了收入,顿时捉襟见肘起来。

    王家整个上空都被愁云笼罩,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秀香的丈夫试图向掌柜的求情,再回去做,奈何去了又灰溜溜回来。

    他的活计本也不是什么无法取代的,他前脚刚走,掌柜的后脚就又招了新人来,且比他更年轻、更机灵。

    一家人琢磨了许久,觉得这么大年纪了,与其再去给人低声下气,倒不如凑点钱,弄点小买卖做。

    不过本钱从哪里来呢?

    开封城如此繁华,自然什么成本都高,若真凑了钱,家里就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正在大家都愁眉不展时,王秀香忽然想到了刘春兰。

    原本两人嫁的男人都差不多,可刘春兰的男人心细,肯吃苦,几年下来,非但没像自家男人那样被掌柜的撵了,甚至还提了一次月钱,如今手下正经管着三四个人,是个小头目了。

    听街坊邻居们说,如今那刘春兰的男人一年下来,少说能剩七、八两银子哩!

    弄明白王秀香的来意后,刘春兰十分为难。

    实在是因为上次那十五两银子的封口费已经快把家底挖空了,又要预备着家里娃娃念书进学,哪里来的余钱借给别人做买卖?

    若在以往,刘春兰肯定就拒绝了。

    可现在,她不敢。

    见面时王秀香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却总在暗示,暗示如果刘春兰不帮自己度过眼下的难关,只怕两家都不好过。

    为什么会不好过?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如果说之前刚刚事发时,刘春兰还能挤出一点自首的勇气,那么现在随着几个月的太平日子过去,那点勇气早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人在不出事之前,是很难体会到平淡生活的可贵的。

    刘春兰也是如此。

    货郎的事情过去之后,她好像才突然发现,原来每天的朝霞是那么美,公婆对自己是那么好,丈夫又是多么可靠,孩子们,又是多么可爱。

    甚至就连墙头上开的一朵小野花,清晨树叶上滴下的露珠,也带了前所未有的动人。

    她舍不得现在的日子,舍不得家里的孩子。

    她不想下狱,更不想死。

    就算衙门网开一面,自己免于死罪,可,可家里出了一个杀人的老婆、杀人的娘,她娘家、婆家和两个孩子,以后怎么擡得起头?

    刘春兰不愿意再拿这事儿去烦自家男人,就偷偷取了早年的两件银首饰去当了,折算成六两银子,好歹把王秀香打发了。

    可刘春兰万万没想到,人的贪欲是无穷无尽的。

    一旦开了口子,后面想堵都堵不住。

    王秀香拿着银子家去后,婆家人一反往日刻薄,竟十分夸赞,又赞她贤惠,晚上还特意给她炖了香油鸡蛋吃。

    要知道,家中虽然养了几只母鸡,并不缺鸡蛋,但平时大多拿去集市卖了换钱。

    即便自己家用,也只煮给男丁吃,若非逢年过节,王秀香是捞不着的。

    就连睡觉时,男人也极尽温柔体贴之能事,口口声声要赚大钱,日后叫她享福。

    王秀香不禁飘飘然起来。

    然而做买卖这种事,着实不是谁想干就能干成了的,不然天下早就豪商巨贾遍地跑。

    王秀香的男人拿着老婆借来的五两,再加上家里凑的三两,共计八两银子,去贩了些胭脂香粉和头花、络子来卖。

    原本想的是这些玩意儿女人们都要使,少不得时时填补,总不至于卖不出去。

    但他又没眼色,又没口齿,被上头卖家拿着当了傻子耍,贩给他的全是些昔年过时了的旧货,颜色既不好,味道也寡淡。

    那些东西在摊子上摆了一个多月,统共只卖出去十几个大钱,最后不得不贱卖,赔得血本无归。

    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经了这次之后,少不得总结经验,或者干脆踏踏实实去找个活儿来做。

    奈何王秀香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满肚子本事,只是施展不出来。

    况且他还有别的心思:

    这样自己卖货多轻快?左右本钱有父母和老婆操持,他爱什么时候出摊就什么时候出摊,爱几时回就几时回,又不用看人家眼色行事,简直太舒服。

    于是,王秀香又去找刘春兰借钱。

    这次,刘春兰实在掏不出来,不得不告诉了丈夫。

    夫妻俩唯恐她把自己杀人的事儿捅出去,只好硬着头皮又给了五两,说实在没有下次了,自己都要揭不开锅了。

    王秀香只顾讨好公婆和男人,根本不往心里去。

    左右不过是走一趟,动动嘴皮子的事儿,自己又不辛苦。

    况且,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对夫妻眼中的恐惧,越发膨胀。

    瞧啊,我让这家人往东,他们就不敢往西!

    何等威风!

    一旦钱来得太容易,就不会珍惜。

    毫不意外地,不到一个月,王秀香的男人做买卖又黄了。

    这一次,婆家人竟开口就打发王秀香去借钱。

    “你不是能干吗,再去吧!”

    当王秀香再次登门时,刘春兰实在拿不出钱来了。

    王秀香当即拉了脸,“你男人那么能挣,怎么就没银子?”

    刘春兰苦苦哀求,“家里好几个老人,还有两个娃娃,平时看病吃药就不说了,又要吃饭、上学……”

    王秀香把眼睛一瞪,眉毛一竖,冷嘲热讽道:“上学?真是好享受!咱们这样的穷苦人家,还上的什么学!难不成还能考出个状元来?依我说,竟不必瞎忙,也别花那个冤枉钱!”

    眼见扯到自家孩子身上,忍耐已久的刘春兰终于爆发了。

    “秀香,做人留一线,咱们过去那些年的情分就不说了,这几个月来,洗衣裳、打水、缝补,你动过一根指头吗?哪样不是我来!我辛辛苦苦做奴才似的,你还不足?

    前几回你借了我家十多两银子,我们连个欠条都没跟你要,就没指望能还回来,你还想怎样呢?”

    呦,这是要反叛啊!

    王秀香跟见了西洋景儿似的,岔开腿,掐着腰,斜着眼睛看着她冷笑,“我想怎样?我能怎样!替个杀人犯遮掩……”

    刘春兰顿时白了脸。

    她哆嗦着嘴唇,“秀香,你,你……”

    她一直都担心会有这么一天,如今,也总算来了。

    王秀香洋洋得意,抱着胳膊看她,“怎么,怕了?怕就拿银子来!”

    银子,银子,又是银子!

    刘春兰又急又气,让她去哪里弄银子呢?

    偏她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不成?

    说好的保守秘密,说好的姐妹情分,就这?

    刘春兰啊刘春兰,你也真是傻,竟将她当个知心人!

    况且今天撕破脸,她也算看明白了,这王秀香一家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若这次再叫她得了逞,必然还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这辈子他们都不得安生。

    与其这样,不如……

    被逼的走投无路的刘春兰一狠心,“你干脆去报官好了,让我去死,我去给他抵命!”

    说罢,“哐”一下甩上门。

    王秀香直接傻眼。

    她气得直哆嗦。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没要到银子,王秀香自然也没得到公婆和男人的笑脸,晚上所有人都吃干的,唯独她喝一碗清得能照出人影儿来的稀粥。

    生活好像瞬间回到了曾经那种压抑到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她无比气恼,又不敢与婆家人争吵,思来想去,就把所有的怨恨都丢到刘春兰身上。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我怎会落到这般田地!

    王秀香就想去揭发刘春兰杀人的事。

    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快活。

    再说了,你一个杀人犯,本就该偿命去,我帮着遮掩这些日子,你也够本了。

    但转念一想,刘春兰的男人没动手啊,就算帮着遮掩了,估计被抓到大牢待不几天就又放出来了。

    若知道是自己害他们家破人亡,还不跑来跟她拼命?

    不行,王秀香暗自想着,得想个办法把自己摘出去。

    王秀香用自己有限的大脑想了好几天,恰巧碰见衙门义诊,顿时就觉得有了主意。

    她想着,衙门的人最重视人命官司,到时候自己只说无意中听见有人杀了人,凶手的名字有了,抛尸的地点也有了,官差们还不巴巴儿去查?

    到时候不用自己说什么,刘春兰也就栽了,自己也能出了这口恶气。

    估计刘春兰的男人也猜不到是自己干的……

    王秀香越想越觉得自己聪明,当即打定主意,便去排队。

    只是第一回谢钰坐在旁边,冷着脸,十分气派的模样,让王秀香心生怯意,才开口说了两句就打了退堂鼓跑了……

    听王秀香磕磕绊绊说完,马冰和谢钰对视一眼,都有点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要说王秀香做得不对吧?检举犯罪,人人有责。

    可若说她做得对吧,又好像太过小人,太过卑鄙了些。

    马冰觉得,如果刘春兰真的杀了人,那确实该接受惩罚。

    但王秀香这种做法也实在为人不齿。

    “那你说刘春兰与死了的货贩茍合,是怎么一回事?”谢钰逼问道。

    王秀香又是臊又是怕,蚊子哼哼似的说:“其实,其实民妇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我,不是,民妇,民妇就是气不过,想,想编排几句出出气……”

    想毁掉一个女人简直太容易了,随便几句流言蜚语就可以。

    反正那刘春兰都杀人了,自己多说几句怎么了?

    再说了,保不齐她和那货贩就是有些首尾,不然人家怎么不对别的妇人下手,却偏偏进了她家呢?

    谢钰皱眉,“来啊,让王氏画押。”

    也不用衙役们动手,马冰就拿了书吏写的证词过来,让王秀香按了手印。

    按完手印,谢钰拿着核对一遍,又就重点细节与王秀香再次确认,这才收入卷宗。

    “左右,将王氏暂且押入大牢,听候发落。元培!”

    王秀香都傻了,看着从外面进来的如狼似虎的衙役,抖若筛糠,“大人,大人饶命啊,民妇再没有半句假话了啊!”

    不是,她都交代完了啊,也认错了,不就应该放她回家去了么?

    怎么还要押入大牢?

    闻声进来的元培一擡手,示意衙役们把人提起来,“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咱们自然要去查证的,若她果然杀人,自然有她偿命的一日;若你胡乱编排人家,少不得治你一个造谣诽谤之罪!”

    这年月,以流言杀人的事儿还少么?

    谢钰从案后转出来,元培就问:“大人,要卑职去提刘春兰来问话吗?”

    谢钰想了下,摇头,“如今尚且不知王秀香话里到底几分真几分假,还是我和马姑娘亲自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