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地方官员的支持,冯孝慈探听起敌情来果然事半功倍。只用了五天,流寇们的最新动向就纷纷送到了他的案头。
据哨探送回来的密报显示,围攻黎阳的计划失败后,高开道、窦建德、孙宣雅等贼已经分散。其中高开道和孙宣雅两人带领所部精锐,汇同林山虎、时德睿等一众匪首,徐徐退向了巨鹿泽。而窦建德因为与张金称有过节,所以不肯到昔日仇家门前暂避,带领本部喽啰和绝大部分携裹而来的流民翻过博望山,沿顿丘、沙麓山一线退向豆子岗。途中被贵乡县丞魏德深和武阳郡主簿魏征二人带领郡兵所阻,双方打了一整天,难分胜负。入夜后,流民们见窦建德获胜无望,扶老携幼“弃营”而走。窦建德不忍追杀,自己带着嫡系喽啰趁乱南下,渡过黄河奔东平郡的梁山去了。(注1)
“这姓窦的举止好生古怪!”有了先前指挥群匪赶在官军到来前果断撤退的印象,冯孝慈对窦建德的印象颇深。“按照此贼在汲郡的表现,他不该如此愚蠢才对?怎么好端端的黄河北岸的荒野不走,偏偏到顿丘去触元宝藏的霉头?”
“老将军莫非忘了张大人当日所说的话?”鹰扬郎将赵亦达走上前,殷勤地回应,“近二十万流民,如果全带到豆子岗去,光吃也得把窦建德给吃穷了。稀里糊涂跟魏德深打一架,让流民们自己走掉。他窦建德既没落下什么恶名,又摆脱了一个大负担,何乐而不为呢?”
“这阴险的家伙!”冯孝慈眉头一皱,满脸忧虑。“只可怜那些上了贼船的百姓,家也没了,救命的粮食也没了。走散之后,不知道几个能活得下来!”
“这个季节山上还有野菜,手脚勤快点儿,倒不至于活活饿死!”前来送密报的郡兵校尉周文耸了耸肩膀,对冯孝慈的忧虑颇有些不以为然。“眼下他们各自故乡的官吏、士绅差不多也被窦建德给杀光了。那些流民回去,刚好占了无主良田,只要挺过下一个冬天,今后的日子恐怕过得比先前还滋润!”。
“要是挺不过去怎么办?还不是有人一声招呼,又跟着去铤而走险?”冯孝慈回头横了说话者一眼,对此人的态度非常不满意。不过是个小小的郡兵校尉,却装得像簪缨世家一般。心中对同乡没有半分悲悯,仿佛对方皆为蝼蚁,死活都与他没半点关系!
周姓校尉被老将军的目光瞪得一哆嗦,却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两步,双手捧起一叠密报,“那些为祸乡里的贼头,眼下齐聚于巨鹿泽。如果老将军能迅速将他们一网打尽的话,百姓们没人煽动,自然容易安顿下来!”(hotsk已经降价了,弟兄们该订阅了吧)
这句话说得倒也在理,碍着汲郡太守张文其的颜面,冯孝慈不想当众给周校尉难堪。伸手接过密报,草草翻了翻,淡然问道:“这些消息核实过么?你确定其余匪首都去了巨鹿泽?”
“将军尽管放心!”周校尉狠狠地点头,说话的语调都跟着变了味道,“卑职亲自缀着流寇的脚印走,一直寻访到武安郡的肥乡。确定了群匪的目标是巨鹿泽后,才星夜赶了回来!”
武安郡的肥乡县距离黎阳足足有两百余里,五天时间跑一个来回,纵使有骑着快马,马上的人也得累个半死。冯孝慈怀疑说话的校尉吹牛,抬起头来重新打量对方。这才发现此人虽然衣衫穿得甚为齐整,面孔上却发出一种疲惫到极点才有的青黑色,上下嘴唇上也裂开了许多口子,说着话,便有血珠顺着裂口崩散开来。
“你和流寇有仇?”冯孝慈立刻想到了郡守张文其与自己初次见面时所说的话,看着周姓校尉的眼睛追问。
一缕寒光迅速从周校尉眼中闪起,炽烈如夜空中的闪电。“禀将军,我馆陶周家满门,只活了我一个。此生如不能给父母兄妹报仇,周某死不瞑目!”
“是张金称干的么?你是如何逃出来的?”冯孝慈不喜欢此人身上那呼之欲出的仇恨,皱了皱眉头,继续盘问。
“禀将军,是程名振那贼放了卑职!”尽管不喜欢被冯孝慈像审贼一样刨根究底,校尉周文还是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躬了躬身,朗声回应。他曾经对着天地立誓,如果能报仇,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被人怀疑、盘问,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昔日勾践曾经卧薪尝胆,终雪尝粪吮疮之耻。如今馆陶周家的血海深仇都着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再多十倍的屈辱他也能承受。(hotsk已经降价了,弟兄们该订阅了吧)
“放了你?”冯孝慈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周文,试图从对方的身体上找出一些值得怀疑的蛛丝马迹。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说关于惯匪程名振的惊人之举了。自从北渡黄河之后,他就愕然发现,惯匪程名振的作为与其他流寇头目几乎格格不入。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此贼似乎在追求着一种传统的正义,虽然他追求正义的手段非常血腥。
被冯孝慈盯得极不自在,校尉周文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开始绷紧。“具体细节,卑职已经向张郡守禀告过。那程贼造反之前,曾经做过馆陶县的兵曹。陷入贼人之手后,因为贪生怕死,所以才投降了张金称,并主动潜回馆陶县来替贼人做内应。拙荆恰好是此贼的表妹,程贼素来垂涎其姿色,不忍令其伤心。所以城破后才故作大度,独独放了卑职一马!”
“嗯!此贼行事倒也干脆!”也不知道冯孝慈到底对周文的话听进去多少,反正得出来的结论与周文期待的方向出入甚大。“你对他了解得多么?我说的是他过去的习惯、喜好,以及领兵时间长短、战绩?你若想报仇,必须先做到知己知彼!”
“老将军教训的极是!”周文再度躬身抱拳,“卑职逃得生天后,一直寻觅报仇的机会。所以对此贼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关注。包括他造反之前的一些行为,都打听得非常清楚!”
冯孝慈正迫切了解对手,听周文如此一说,立刻感了兴趣。向身边不远处的胡凳指了指,和颜悦色地命令,“你坐下说吧,关于程贼的事情,把你知道的都说给老夫听听!”
一抹喜悦立刻跳上周文的眉梢,他后退数步,长揖及地,“卑职将言无不尽!如能报得家仇,卑职这辈子纵使为奴为婢,也要报答老将军的恩德!”
“笑谈!”冯孝慈断然摇头,“老夫剿灭群贼,乃为社稷苍生。向你询问贼情,也是为了了解对手。至于你的家仇,将来抓到程贼,你尽管去报!老夫不拦阻便是,你也不用记得老夫什么恩情!”
一番马屁言语没拍到正地方,碰了一鼻子灰的周文也不气馁。讪讪笑着坐好,将程名振如何“混入”官府当上了校尉,如何“假冒”英雄出城为民请命,事后如何消失了半年多,然后回来如何勾结他在县衙里的死党王二毛、段清等贼,出卖馆陶的劣迹综合起来说了一遍。
除了夹杂了浓烈的恨意外,在他的话中,对程名振的相关情况描述得相当精确。包括程名振出身于大隋将门,武艺高强,精通兵法。以及程名振造反后被女土匪杜鹃看上,不顾廉耻做了对方的上门女婿等私密之事。
对于能用三千多流寇击败杨善会的悍匪,冯孝慈一直非常重视。所以不停地打断周文的叙述,问他一些相关细节。而周文因为看到了报仇的希望,也耐着性子,仔细地解答对方的疑问。在没有必要撒谎的地方,绝对不撒谎。甚至关于两家结仇的经过,也没有完全将责任推到程名振身上,而是主动承认仇恨起源于一场“误会”。
这种相对平和的态度,显然比先前那种仇恨满怀的态度更令冯孝慈赞赏。老将军仔细问完了自己所关心的一切,然后将话题又转回军情上来,拍了拍手中的密报,笑着鼓励,“你做得很尽职,我今晚会仔细将这几份情报看一遍。你先回去休息吧,张郡守那边,我会派人去给你请功!”
“老将军!”发觉冯孝慈没有立刻出兵的打算,周文的心情顿时又急躁了起来,腾地站起身,抱拳施礼。“如果让贼人有了时间在巨鹿泽中整合,日后必然更加难以剿灭。趁着他们立足未稳的机会……”
“军务之事,周校尉不必操劳!”冯孝慈摆了摆手,不冷不热地拒绝了周文的提议。涉及到上万弟兄安危的战斗,他可不想没做任何准备就贸然展开。巨鹿泽附近地形复杂,眼下又到了秋汛来临之时,万一被对方引入陷阱的话,自己的一世英名和朝廷的颜面就都要毁在那里。
又碰了一个软钉子,周文浑身上下青烟直冒。但他仅仅是个郡兵校尉,官职照着右武侯将军差着十万八千里。而家中在朝廷里的那些人脉,好像也都不太管用。反正自从周家出事后,以前交往密切的那些达官显贵就突然都冷了脸。周文左一封,又一封去了近百封信,居然没得到任何回应。
没本钱跟右武侯将军硬顶,红着眼睛的周文只能起身告辞。刚刚将牙龈上咬出来的血沫吞下肚子,又听见老匹夫冯孝慈在背后喃喃自语:“此事好蹊跷!这些匪首都奔巨鹿泽去做甚?莫非最近那里有什么大事?”
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周文立刻将头扭了回来,向冯孝慈拱了拱手,大声说道:“禀将军,卑职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姓程的恶匪与姓杜的女贼即将成婚,张金称广发绿林帖子,请流寇们前去观礼!”
“哦?”冯孝慈轻轻扬眉,“姓程的能有这么大面子?”
“他最近频频出击得手,令巨鹿泽群贼声势暴涨。张金称恰好借着给他摆婚宴的机会,向各路蟊贼示威!”周文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补充。
婚宴,姓程的居然还想风风光光地娶老婆。***,如果不让婚礼变成一场葬礼,周家的子孙就不配姓周!
注1:即宋代的水泊梁山。在隋唐,此地临近巨野泽和济水,是个有名的土匪窝。
巨鹿泽九当家程名振大婚,迎娶巨鹿泽三当家杜疤瘌的女儿,巨鹿泽七当家杜鹃。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为之主婚,有请绿林同道在七月二十二日之前赶往巨鹿泽观礼。同时一道商议对付官军进剿诸事。请见到此请柬者务必赏光,届时巨鹿泽九位当家将一道扫路相迎。
如此稀奇古怪的请柬,也只有张金称这粗坯能写得出来。为了麾下一个小头目的婚礼遍会河北群雄,也只有这吃人肉的家伙,才会如此异想天开。但有资格接到请柬的人,还真没几个人敢拒绝。这年头刀子硬就是王道,人家张金称粗鄙无文也好,骄横跋扈也罢,架不住人家命好。随便抓了一个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来便是大将之才,愣是把见了绿林豪杰就像疯狗一般乱咬的清河郡丞杨善会给打成了缩头乌龟!虽然据说张家军战斗过程中使了些奇招,但你当杨白眼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么?在狐狸洼兵败之前,可是只有他算计别人,没别人算计他的份儿!放眼整个河北大地,就连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见了“杨”字大旗,都得乖乖躲着走?谁敢像程名振那样主动找上门去挑衅,还轻而易举地将杨白眼打得全军覆没?
所以明知道张金称给属下办婚礼只是一个幌子,也明知道去了之后难免会惹得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恼火,河北绿林道上有名有姓的豪杰,还真赶在婚礼之前到了个七七八八。就连距离太远的大燕国主王须拔和厉山飞魏刀儿闻讯后也派人送来了贺礼。送礼的使者鼓动如簧之舌,尽述两位北地豪杰对巨鹿泽群雄的倾慕之意。末了,还不忘了委婉地提一句,念在都是绿林同道的份上,日后北方有事,请张大寨主不吝出手抄官军后路。同理,如果巨鹿泽受到攻击,王须拔与魏刀儿两个也会尽起涿郡、上谷之兵,让官军首尾难以兼顾。
这样的盟约张金称自然求之不得,立刻亲笔写了回信,表达了对王须拔和魏刀儿两位江湖同道的感谢。随后大摆宴席,招待远道而来的使者,并以主人的身份,将到会群雄一一介绍。此举已经包含了借势向高士达挑衅的意思了,群雄们心里透亮,却乐得混在其中看热闹。
也有个别人不喜欢凑热闹,如高士达麾下的悍将窦建德,还有去年反出巨鹿泽的韩建紘,但宾客们非常礼貌地将他们两个的名字给忽略掉了,以免破坏婚礼的吉庆气氛。
除了向张金称示好之外,到会群雄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亲自看一眼打败了杨善会,替河北绿林同道一雪前耻的少年英雄到底是什么模样。最近江湖上已经把少年人的形象传离了谱,都说程名振乃三国程普之后,手持一杆铁脊蛇矛,头如笆斗,膀如巨岩。几次在酒席上推杯换盏之后,大伙心里却都隐隐有些失望。眼前的少年人斯斯文文,与其说是一名勇将,不如说是一名书生。如果大隋朝还开科举的话,说不定他还可以进京应考,博取富贵。并且他的酒量也实在是一般,往往客人们还没都喝尽兴,作为主人之一的九当家已经醉得两眼朦胧了。
对于即将成为新郎官的人,众豪杰总不好意思天天将其灌得不醒人事。所以探明了其酒量深浅后,便不再以他为主要敬酒目标。程名振也借机脱身,一点一滴地将众人的关注向张金称附近引。很快,张大当家就重新控制了酒桌上的主动权,每顿酒都吃得春风得意,酣畅淋漓。
当然,酒宴的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口腹之欲。虽然大部分时间里,豪杰们都在互相劝酒,试图将彼此灌醉。但往往在推杯换盏的一瞬间,某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已经代表了一个条件,或者一个请求。而在举头痛饮之前的一句醉言,也许就是一个承诺,或者是一个约定。只是说话者和闻听者彼此都是心中有数,无须明说,也无须写于纸面罢了。
程名振的江湖阅历太短,还不能完全适应这种酒杯举起,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气氛。比起“借酒盖脸”和“借醉吐真言”,他更希望大伙能找个干干净净的军帐坐下来,把彼此之间的想法开诚布公、有条有理地谈一谈。据他在外边探听到的情报,第三次征辽已经彻底结束。大隋朝短时间内极可能不会再有第四次大规模对外战争。那样,朝廷很可能会腾出手来,全力平息各地的叛乱。右武侯将军冯孝慈突然领兵来到河北,就是一个先兆。他只带了一万府兵,就已经吓得十余万绿林好汉不战而走。如果杨义臣也突然转回来呢?那将是什么样的一个后果?眼下大隋朝这所大厦虽然摇摇欲坠,却远远没到一推就倒的地步,如果大伙不提前做好准备应付官兵的反扑,有可能被大厦倒塌前掉下来的“砖头瓦块”当场砸死。
私下里,他曾经把自己的担心向二当家薛颂提起过。后者震惊于少年人大胜之后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却表示自己对此也很困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咱们巨鹿泽能做到今天这样子已经很不容易了。大当家、你、还有老六,都是有长远打算的,但其他人……”
当时,薛颂的话不肯说完,只是轻轻的摇头。程名振大抵也能猜到他摇头的原因,忍不住追问了一句,“咱们大当家不是要称王么?难道称王之后,大伙还准备像像现在这样?万一竖起了名号,朝廷可就不会再拿咱们当一般的流寇对待?”
“大当家称王,只是顺应,顺应天命!”薛颂看了程名振一眼,喉结上下滚动。他知道所谓青龙出渊的鬼话骗骗泽地里那些愚夫愚妇还凑合,根本骗不了程名振这明眼人,又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补充,“也是顺应弟兄们的期盼,不得不为之。怎么着也得给大伙一个新的目标,否则日子过得越安定,人心就会越散。”
狼吃饱了,就会失去野性。有了周边几个县城的定期供奉,再加上最近几次战胜所得,以及喽啰们自己在泽地中种田、打鱼的收获。巨鹿泽已经渐渐露出几分鱼米之乡的模样。家中有了余粮,大多数人就不想再和官府拼命。除非对方已经攻到了巨鹿泽内部,或者的的确确又让他们的感受到了生存的威胁。
这也是张金称紧锣密鼓筹划称王的重要原因之一。只要王旗一竖起来,他就可以封官、授爵。对于半辈子都受制于人,以前见到个亭长都要匍匐跪拜的大小喽啰们,能够突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吏,哪怕是明知道这是不被外界承认的伪职,也会竭尽全力保证自己的“富贵”。那样的话,张金称再驱使他们去“开疆拓土”,便会轻松得多。
二人的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最终也没能找到更积极应对的办法。但通过交流,双方的收获都很大。程名振从薛颂嘴里,更深地了解了巨鹿泽内部,以及整个河北绿林道的现状、过去,以及眼前格局与困境。而很长时间一直忙于辅佐张金称处理内部事务的薛颂,也通过程名振的描述,对最近一段时间中原各地发生的大事小情多了几分了解。
整体而言,今年的形势对绿林道并不太乐观。随着第三次征辽的结束,各地民生都得到了一个难得的喘息机会。趁着远征将士刚刚回家,还没完全解散的功夫,个别负责任的地方官员对周围的绿林豪杰们组织了一系列的反击。四月,榆林太守彭纯干掉了贼帅张大虎。五月,延安贼帅刘迦伦称帝,拥众十万。不到一个月,便被曲突通带领五千府兵击溃。随后,曲突通乘胜追击,一直追杀到大隋境外,最终拎着刘迦伦的脑袋奏凯而还。
几乎在程名振与杨善会恶战的同一时间,李渊一举端掉了陇右的六伙马贼。张须陀将触角伸到了齐郡附近的北海和济北,黄河南岸的绿林豪杰无力反抗,要么被张须陀逼降,要么弃寨而走。可以说,除了巨鹿泽群雄在狐狸洼一战的表现尚可圈可点,进而给河北绿林同道打出了一个大好局面外,中原其他各地的绿林豪杰们暂时都处于逆境当中。
这也是张金称发了帖子,河北群雄如此为他捧场的一个原因。有一场胜利在,无论大小,至少还让众豪杰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虽然,谁都不知道眼前这条路还能走多久,出路到底在何方?
“为张大当家寿!祝大当家今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喧嚣声再度把程名振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今天的酒宴已经临近的尾声,该做的交易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欢乐。
“也以此酒祝大家百战百胜,将官军打得满地找牙!”张金称已经喝得有些过量了,晃晃悠悠站起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回敬。
“俺老张,俺老张是个粗人!”看得出来,今天他在酒桌下的收益不错,满脸都透出一种按耐不住的兴奋。端着酒盏,并不急于落肚,而是继续醉熏熏地说道,“俺老张大字不识几个,也不会说什么客气话。既然大伙赏脸,肯给俺老张,还,还有程兄弟捧这个场子,俺老张也不能不给咱河北绿林道争气。你,你们放心,婚礼结束一个月之后,巨鹿泽的兄弟肯定要出去会会冯孝慈那王八蛋。给,给大伙出一口恶气,也让某些人看看,仗不是像他们那样打的!”
“大当家痛快!”
“算我一个,到时候给大当家摇晃摇晃战旗都行!”
“算我一个,愿意唯张大当家马首是瞻!”
群雄大声响应,齐齐将酒盏举到唇边。上次黎阳之战因为碍着一个窦建德,所以巨鹿泽没有出兵参与。现在既然窦建德不敢跟冯孝慈交手,就别怪弟兄们不够义气!反正只要把黎阳仓拿下来,大伙就都能得到一个发展壮大机会。至于跟在谁身后,对很多绿林豪杰来说,差别没必要看得太重。
“俺老张,俺老张再说一句!”喝完了一盏,张金称命人给大伙重新斟满,以酒盖脸,半醉半醒,“大隋皇帝杨广不会当皇帝,大隋的狗官不会当狗官。害得老少爷们都活不下去。嗯,嗯!他奶奶的!”他闭上眼睛,努力先前背诵过的文辞,却一句也想不起来。只好用力跺了跺脚,自行发挥,“奶奶的,老子活不下去,也看不惯他们继续糟蹋,所以老子想把狗官们都剁了,换一茬子人去当。王八蛋皇帝肯定不答应,老子不管,他不答应,老子就干他娘的,连他也剁了。省得他不会当皇上,手底下养的全是一群土匪?!”
话音落下,群雄一片愕然。突然改变的话题让他们有些难以适应,也远远出乎了他们的预料。大伙知道张金称志向高远,不安心蛰伏于高士达之下,却没想到张金称的志向已经高远如厮。打家劫舍,那是众豪杰的本行。杀官逐吏,也是众豪杰乐于做的顺手买卖。但推翻皇帝,自己当皇帝,却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因为那个目标看起来实在过于长远,过于遥不可及。
“怎么,不信老子?”突然出现的冷场让张金称有些下不来台,瞪圆了眼睛,他眉头倒竖,“当官儿很难么?难到非得丧尽天良?老子不信!老子觉得,能当好大当家的,肯定能当好县令,好郡守。能当好郡守、县令的,却未必能当好绿林大当家!至少咱们绿林道,比官府讲良心,也比官府讲信誉!”
“哄!”底下爆发出一片笑声。除了当皇帝那一句不好认同外,张金称其他的话在大伙看来,都是话糙理儿不糙。特别是那句“能做好大当家的,就能做好县令郡守,能做好县令郡守的,未必能做好大当家!”简直是说到了大伙心里边去!
“愿意跟张大当家一道试试的,举起杯子来干了!”二当家薛颂见火候已到,也站起身,举着酒盏提议。
“干了!”众豪杰举起酒盏,再度一饮而尽。
当所有明面上和暗地里的交易、约定都进行的差不多时,程名振的婚期也就临近了。他现在于巨鹿泽中的声望已经直追大当家张金称,而杜疤瘌父女二人原来的实力就非常庞大。所以负责操持准备婚礼的人都不敢怠慢,一干酒水菜肴全拣上好的采办。为了不让好兄弟丢脸,王二毛还特地跑了距离巨鹿泽最近的襄国郡治所龙冈城一趟,趁天黑“请回”来十几名大厨,吩咐他们务必拿出浑身解数,否则非但领不到工钱,甚至连回家的希望都不会给!
酒菜之外,所有衣服、箱柜以及新人铺床的被褥、窗户门口的装饰,连同喜字、糖果点心等,都是寨主夫人柳氏帮忙安排的。特别是两个新人穿的若干套衣服,从外到内,从开始选料到后期做工,完全是柳氏一人在张罗。凭她以前在富贵人家的生活经验,倒也置办的大方得体。唯一的一点瑕癖就是,杜鹃在拜天地时要穿的嫁衣在量尺寸时稍有偏差,穿在杜鹃身上略小了些。不过被幸亏发现得早,赶在婚礼前一天,柳氏、莲嫂、杜鹃和周宁四人忙乎了大半夜,最终抢在天明之前,重新缝制了一套更合体的嫁衣。
“这套小的,扔了满可惜的,宁子拿去留着穿吧!”有了新嫁衣,莲嫂看着原来那套就觉得别扭,趁着杜鹃去做妆容的时候,偷偷将其塞给了为她打下手的周宁。
周宁还是个姑娘家,虽然被张金称赐给了王二毛,却还没有拜堂。立刻羞得满脸通红,接亦不是,不接亦不是,站在那里直打哆嗦。
“还是我去处理吧,宁子,你去帮着七当家看看,别把腮红涂得太浅了!”忙碌了一整夜的柳儿见状,赶紧黑着眼圈,伸手接过作废的嫁衣。“拆了改改,将来还能给别人用。七当家身量高,泽地里的姐妹骨架谁都比不上!”
巨鹿泽内物资并不丰富,所以柳儿说得话也在理儿。周宁轻轻答应一声,低着头,如蒙大赦般去了。望着女孩子单薄的背影,莲嫂笑着摇头,“这没一点儿眼力架的丫头,亏得遇到了七当家。嗨,如果去伺候别人,还不知道怎么被主家收拾呢!”
“她哪里是伺候人的命,你没看王堂主么,都恨不得将其给供起来!”对于不是很有眼色的周宁,柳儿也不甚喜欢。总觉得这小丫头走路的样子就像只猫,好像随时都准备藏进阴影里。但王二毛最近战功颇著,周宁与他的婚事已经无人能阻止,并且渐渐提上了日程。所以,看在王二毛的份上,大伙也不能太难为了小丫头。毕竟嫁给王二毛后,她的身份立刻会变成堂主夫人,不能随便当做普通丫鬟看待。
两个经历过婚姻的女人相视而笑,不顾身份的差距,坐下来慢慢聊天等待天亮。按照巨鹿泽附近民间的规矩,婚礼是要进行一整天的。就在太阳刚出来的那瞬间,新郎要骑着高头大马,将新娘从其家中接出来。然后一路吹吹打打迎到自己家中。
拜天地却要放在正午的时候,因为正午阳气最盛,百邪不侵。下午一直到半夜,则是宾客们喝酒,灌新郎的最佳机会。如果能将新郎灌得找不到洞房门朝哪边开,则会给大伙留下一辈子的笑料。
当然,能不能保护得新郎平安进入洞房,就要看傧相的本事了。为此,王二毛足足十天没碰酒水,发誓要把全部本事留下来,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女人们在婚礼前夜忙得几乎没时间合眼,男人们同样没工夫睡觉。程名振和他娘都属于外来户,婚事完全得入乡随俗。而按照张金称等人的乡礼,新娘的嫁妆,以及娘家人的礼物,要提前一晚上送入新人家。据说借此可以助长新娘的福分,免得她在婆家受到委屈。
只是杜鹃的娘家人稍嫌多了些。整个巨鹿泽中,除了程名振的第九寨,其他八个寨子都可以算作女方的亲朋。大伙赶着过来送礼,立刻把礼物堆满了张金称特意为新人兴建的院落。
郝老刀是杜鹃的师父,此刻身份最大。所以送得礼物也要第一个展示于人。老家伙咬牙跺脚准备了小半个月,最后拿出的却是一把柝木大弓。足足有四尺半高,戳在地下直达四当家王麻子的脖颈。众宾客立刻纷纷喝倒彩,笑郝老刀位尊礼薄。五当家好老刀也不着恼,笑着晃晃脑袋,得意洋洋地说道:“礼薄?说实在的,整个大隋,你也找不出第二把这样的弓来。这是老子年青时走西域给人护镖,花高价从大食商人手里买的。你甭看它这老长,开起来却丝毫不费力气,射程也比一般步弓远许多。老子当年拿着它,能射中二百步外的猎物眼睛!”
“吹,你就吹吧!”王麻子笑着撇嘴。二百步外,猎物的眼睛看上去就像香火头儿般大小,郝老刀的射术只能算中等偏上,能射中,才怪!
众宾客哈哈大笑,一边继续拿郝老刀开心,一边观赏别人的礼物。作为杜鹃的叔叔辈,大当家张金称、二当家薛颂和其余几位当家陆续拿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因为最近巨鹿泽群雄“做买卖”的收益很高,所以礼物件件都价值不菲。就连以吝啬著称的四当家王麻子,也突然变得大方起来,出手就是一套镶金八宝琉璃盏,拿到外边去,至少能换二十吊钱。
远道而来的绿林豪杰们也不肯落了脸,纷纷掏出礼物相贺。其中最贵重的一件来自高开道,他身为高士达的晚辈,最近却好像跟高士达不太合得来。这几天张金称明着暗着做了很多冒犯高士达威严的事情,高开道都装聋作哑。平时反而放下身段跟程名振、王二毛等人打成了一片,开口闭口以兄弟相称。
“这只金马鞍,是高家先辈从突厥王族手中得来的。送给小九兄弟,助你将来事事都马到成功!”说着贺词,高开道将镶满了金珠、宝石的马鞍双手捧起,笑着交给程名振。
这样的礼物有些太重了,程名振实在不敢接。一边推辞,一边回头张望二当家薛颂和大当家张金称,期待他们两个能给自己解围。二当家薛颂笑而不语,大当家张金称却非常大度地摆了摆手,“不就是突厥王族的马鞍么?你收下好了。要是过意不去,将来高兄弟大婚时,你也准备一份同样贵重的礼物给他!”
“那我就不客气了!”程名振得知张金称不介意此事,赶紧笑着躬身施礼。高开道却不肯受,侧开半步,跟他斜对着做了个平揖,“你我兄弟一见如故,又何必客气。将来哪一天,说不定我有事需要你帮忙。届时还请程兄弟别推脱就是!”(注1)
“那是当然,小九兄弟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情!”张金称信心十足,代替程名振大包大揽。
接下来又是一顿愉快的酒宴,众人一直喝到半夜,才各自散去。送走了宾客,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赶紧收拾洗漱,合着衣服闭了会儿眼睛。勉强才休息了小半个时辰,却又被迫不及待的弟兄们喊醒,沐浴更衣,全身上下收拾干净利落。
忙完了这一切之后,东方便开始发白。好兄弟两个立刻骑了高头大马,并络前去迎亲。段清、韩葛生,周礼虎等乡勇出身的老兄弟跟在身后,每个人都使足了力气,锣鼓敲得震天般响亮。
程名振穿了一件天青色的绸袍,头戴一顶黑色儒冠,脚踏软底短靴。若不是胸前披红挂彩,看上去就像一个赶考的书生。他本来生得有眉清目秀,被这身打扮一衬,愈发显得英姿勃发。害得沿途观礼的小女孩们芳心乱颤,一边拍打着手掌,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郎官脸上看。王二毛则非常尽职地将无数媚眼和花枝给挡下来,留在记忆里自己慢慢享受。
新房建在一个小湖畔,距离杜鹃的军营非常近。不过是半柱香时间,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新娘家门外。杜疤瘌此时又突然变得心疼起女儿来,堵着院子门不住地唠叨。王二毛用三坛子贴着红纸的老酒,和一包银豆子堵住了他的嘴。老家伙立刻眉开眼笑,从身边的喽啰手里接过一个褡裢,炫耀般在王二毛等人眼下晃了晃,露出满满白的、黄的,然后迅速合拢,笑呵呵地挂在了新郎官的马鞍后。
压马鞍的礼物收下后,今后程名振就与杜疤瘌是一家人了。老泰山拉着女婿的手,越看越是顺眼。如果不是周礼虎等人在旁边一个劲儿的催,差点儿就耽误了杜鹃上花轿。花轿抬起来后,周围更是热闹。人们纷纷把头天晚上扎好的红花和趁着天亮采集的野花向一双新人抛出,目光中充满了羡慕。
莲嫂早就没了丈夫,柳儿也是改嫁之身,所以二人都不能参加正式婚礼,只好倚着门口,默默看杜鹃的花轿被一群人拥着远去。直到外边的鼓乐声都飘散了,才笑着擦了擦眼角,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边收拾新娘留下来的衣物。
“鹃子从小没人照顾,这回亏了夫人一直指点她!”猛然间心里涌起几分失落,莲嫂勉强笑了笑,有一句没一句跟柳儿说道。
“我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子!看她嫁了,真有几分舍不得!”此时的柳儿却露出几分刚毅,笑着摇摇头,大声说道。
看着胡床一角摆放的,被杜鹃弃用的嫁衣,她的目光又是一楞。再次摇了摇头,将嫁衣捧起来抱在怀中,转身离开。
这件嫁衣是她指导着杜鹃,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缝就的,一针一线都费尽了心思。趁着从人不注意,柳儿将衣衫抖开,在自己肩头比了比。路边的湖水中,迅速映出一个俏丽的倒影。
注1:平揖,即与对方以同等的礼节作揖。意味着双方为平辈或平级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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