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名振据平恩,出榜安民,招募各地流离失所的百姓前往屯田垦荒……消息传出,河北道各郡县的接骨诊所顿时生意爆棚.明明是个杀人放火的贼娃子,却干起了官府该干的勾当,不由得让人不惊掉下巴。可转念一想,栽赃陷害、明火执仗,凡属强盗该干的事情,大隋朝官府也一样没少干,并且干得比贼人更老练,更肆无忌惮。众人心里头也就平衡了。正所谓官贼官贼,区别在于一个手中拿的是印把子,另外一个手中拿的是刀把子。目标却都是谋财害命,为祸乡里,所以本质上其实差不多。
“妖孽啊,妖孽!”出了诊所的门,大户人家的老爷便开始唉声叹气。从此之后,各家的围墙又得再增高数寸了,家中护院武师的薪水也得再涨一涨。所谓乱世将至,妖孽必出。这放着贼头不做却偏要过官瘾的程名振就是大隋朝的一个妖孽。你数数,这三年来河北道上发生的祸事,馆陶城破、杨善会兵败、冯孝慈阵亡殉国,哪一场劫难跟此人脱得开干系?就连远在黄河岸边的那场发生于瓦岗贼和右侯卫之间的恶战,不也是因为此人派部属偷袭黎阳仓而引起的么?
凡属妖孽做的事情,肯定都保藏着祸心。尽管其表面上看起来善良无比。什么户均限开荒五十亩,先到先得,谁种了就算谁的。什么巨鹿泽群豪负责地方安全,在平恩、洺水、清漳三县境内,凡有偷窃打劫,绑票素赎之事,皆由程名振负责出面讨还公道。什么头两年不用缴赋,第三年开始只抽一成。什么没有种子可以向平恩县衙暂借,秋天后上缴地里的三成收获顶账。什么过往商贩只要交纳一成保护费,便可以放心大胆地从从清漳走到平乡,非但受到巨鹿泽豪杰的保护,连沿途过路过桥、城门厘卡的买路钱都可以免除。什么以工代赈,只要帮助巨鹿泽群贼重筑城墙,清理骸骨,修补水渠,便可以换回全天的嚼崞,一干一稀,管饱管够……
算了吧!全是骗鬼的瞎话。这种天上掉馅饼恰巧砸在嘴里的好事,现实中真有可能么?旁的咱暂且不论,两年不用缴纳赋税,他程贼自己吃什么?总不能衙门口开块菜地,自己撒籽种萝卜吧?就算程贼有那个种萝卜的本事,筑城修渠的钱粮从哪里来?那可是成千上万的花费,即便正经官府动一动,都得看看府库中的盈余的钱粮够不够开销.他程贼初来乍到,凭着两只眼睛一张嘴,就能凭空变出钱来,要是有人信,才怪!
可不管有头有脸的士绅大户们私下里怎么撇嘴。底下上当受骗的百姓却真是不少。特别是临近漳水的几个偏远小县,当地百姓们本来就穷得揭不开锅。听说有人管饭,并且借给种子开荒,也不管对方曾经杀过多少人,造过多少孽,唏哩哗啦跑过去了好几千。“反正大不了跟着程名振身后当个小喽啰,总好过蹲在家里等死!”最先跑去的百姓如是想。结果却发现传说中的好处非但半点儿没打折扣,反而有人监督落实,立刻乐得裂开了嘴,把好消息通过各种渠道传给了自己的乡亲。结果很多留在河东岸观望的百姓也都坐不住了,拖儿带女,抽冷子子就往河西岸跑。害得县衙里边不得不加派人手把守各个渡口,以免更多的人受到贼子蛊惑,导致秋天时半点儿赋税都收不上来。
跑到河西岸的,其实也不完全是走投无路的人。很多百姓看中的是平恩县周围的那些良田。这两年官来匪往,战乱频繁,大伙虽然明知道那些田肥得流油,明知道田地的原主人早就死绝了,可谁也没胆子去老虎嘴边找食吃。如今老虎爪牙说它不择人而噬了,大伙儿就斗着胆子去看看。万一程贼说话算话呢,大伙儿也能给子孙留点儿积蓄不是?
过了芒种不能强种。此刻开荒,也就是洒些糜子、荞麦之类的懒庄稼,勉强给人和牲口凑点儿明年吃的口粮。可架不住地肥啊,程贼麾下大将王飞又天天带人重修了临近县城的沟渠,让土地随时都可以上水。才堪堪一个多月过去,平恩、清漳和洺水三地,特别是三座县城周围,就脱胎换骨般变了模样。往日遍地的白骨都被收敛了,代之的是一簇簇叫不上名字来的野花。齐腰深的野草也被打干净了,代之是一片片平整的农田。变化最大还当属于县城,在三座县城的实际控制者们的努力下,大部分空房子都被收拾了出来。或卖或租,以极低的价格便宜了前来投奔的百姓。如果有人实在付不起租金,还可以通过帮助好汉爷们收拾更多的宅院房子的方式来凑。只要干满了足够的日子,便能免费得到一处安身之所。虽然比不上那些出售和出租的房子齐整,却也能遮风挡雨,不至于让人一家老小露宿街头。
从最初的兴奋和忙碌中清闲下来后,百姓们便开始走亲访友。他们慢慢地开始适应新的生活,也慢慢地认同了土地的统治者。尽管这些统治者是一伙不折不扣的叛逆。在百姓们口中,提起“好汉爷”这三个字不再完全是恐惧,而是带上了一点点由衷的钦佩。不刮地皮,不抢粮食,不拉女人,还能秉公执法,抑恶扬善,让大伙彼此之间即便发生了矛盾也能找到评理之处。这样的绿林豪杰,能不称为是好汉么?
但佩服之余,百姓们心里也慢慢涌起了一点儿疑惑。那就是,“好汉爷”们到底从哪弄来的粮食?眼下平恩、洺水、清漳三县的百姓虽然还不是很多,但加在一起也有四五万,就算其中一半是自带口粮过来的,另外两万多张嘴也得吃东西不是?城外开垦了那么多荒田,就算洒得全是不值钱的懒庄稼,糜子、荞麦和萝卜,也得想办法弄种子不是?可众好汉们几乎有求必应,无论谁借,只要能找到两家保人就肯借给。仿佛府库里生了聚宝盆,粮食种子源源不断搬不完!
大伙之所以这样想,并不是怀疑亲眼见到的事实。而是唯恐哪天程大少爷被吃穷了,借光了,带领属下拍**走人。那可就把所有百姓全坑苦了,大伙连第一茬庄稼还没弄到手呢?娶妻生子,开枝散叶的美梦不过刚刚开了个头,如果转眼就如烟而散,当初又何必给大伙做这个梦的机会呢?
担忧归担忧。可程某人的恶名在外,冒险来到三县讨生活的百姓谁也没胆子凑到县衙附近去打探自己最关切的消息。眼前的生活就像海市蜃楼,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一切都美好得如同虚幻。令人不忍心去碰,唯恐一碰便如冬日屋檐上的冰凌一样支离破碎。唯有一点不用打探也可以去确认,那便是程名振麾下喽啰兵的战斗力非常强悍。特别是那些驻扎在县城大校场,不参与开荒屯垦,却日日训练不缀的“锐士”,简直个个都如狼似虎。远的没法比较,近处几个郡县,无论是杨白眼麾下的乡勇,还是魏杠头麾下的郡兵,一对一拉出来肯不是个儿。即便是两个打一个,甚至三个打一个,只要拉开了架势打,最后输赢都很难确定。
这也在无形之中加强了百姓们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值此乱世,谁不希望跟上个刀子硬的头领讨生活。程名振麾下战兵越能打,河对岸的官府越不敢轻举妄动。而河对岸的官府越不敢轻举妄动,大伙的小日子便过得越安稳,越不用担心地里的庄稼收不到自己的仓库中。
可以说,从四月到六月,这两个来月是很多百姓近五年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田间有粮,心中有梦,梦里边还隐藏着平安躲过乱世的希望。除了极个别隐藏在百姓中的官府密探,他们的睡眠是越来越少,噩梦越来越多。白天为了不让人看出破绽,他们得和百姓一道除草间苗,把自己累得臭死。到了晚上,还要和自己心里仅存的那点儿良知做斗争。程名振是个贼,官贼不能两立是不假。但多几个这样的贼,天下不就太平了么?即便官军过河,将程贼所部三县都荡平了,百姓们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么?未必吧,至少河对岸很多地方,农夫们上缴官府和乡绅的地租,远远超过了贼军赊借粮食后所收的本钱和利息。
这些困惑和迷茫很难隐藏得住,往往透过送往郡城的密报,字里行间便表现了出来。武阳郡的个别官吏见到后很气愤,私下里都认为是郡守府长史魏征行事考虑不周,本想挑拨巨鹿泽群贼内乱,不战而灭之,谁料到却养出一伙更强大的贼来。唯有他们这些级别足够高的官吏知道,程贼名振的仓库里边根本没有什么聚宝盆,所有赈济给河对岸那些流民的开销,还有程名振麾下那些兵马的日常供给,实际上都出于清河、武阳、魏、武安四郡的官仓。是四郡的官府和大户为了避免贼人找上门来,暗中支付了大笔的保安费给张金称。程名振便是双方交接的中间人,所有运往巨鹿泽的粮食和细软,都由此贼从中经上一道手。而武阳郡守府长史魏征,便是这个花钱买平安办法的首倡者,积极参与者和主事者,每月都跟张金称、程名振等贼有书信往来。并且跟程贼名振攀上了同乡,经常在信里边称兄道弟。
“什么世道啊,官府向贼人交钱粮!”有人捶胸顿足,痛心疾首。
“玄成所谋之深,远非我等所能企及!”同样跟贼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贵乡县丞魏德深却对“养贼”之举不怎么抵触。相反,在洞悉了事件真相后,他非但没有像某些聪明人预料和期盼的那样拍案而起。却是调整了部署,将临近平恩各县的郡兵都撤了回来。
于是,河北大地在经历了长时间的纷乱后,随着张金称自封为王,卫文升“凯旋”西归后,居然难得出现了数个月的安静局面。官府和贼寇跟着一条漳水,鸡犬之声相闻,弓弩却不互相往来。
诡异的平安,平安的诡异。有人心中自觉愧对浩荡皇恩,武阳郡守元宝藏却很满意目前的态势。他私下里算过一笔账,往年郡里边不出“平安费”养贼,花在郡兵和战备上的钱粮也远远超过了目前的开销。可是一旦战败,接踵而来的诸多善后事宜,抚恤那些阵亡的弟兄,安置留下来的孤儿寡妇,还有买通朝廷高官不做追究的钱,没一笔是个小数目!现在呢,一了百了,把张金称像老虎狮子一样养起来,喂得他懒得出窝。武阳郡就彻底太平了!非但防务开销骤减,也不用再他元宝藏的从私囊里大把大把地掏钱向朝廷那边洒,用以平息某些人的需要时就有,不需要时就无的愤怒。
况且了,这官府和贼人相安无事,也不是只对他元宝藏一个人的仕途有好处。那些失去了土地,又没有正当职业养家糊口的流民早晚都是祸害,眼下纷纷跑到程贼那边去垦荒,反而了却了官府一块心病。临近漳水河那几个县已经初见效果,自从大批流民渡河而去后,县城里的治安就大幅好转。对于官府来说,每天巡逻的开销省了不少。对于余下没走的百姓来说,力气活也比原来好找了。这于公于私都有好处的事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这件事的长远影响,元宝藏没有考虑太多。老实说,大隋朝还能挺立几年,谁也无法保证。皇上连续三年征辽,每年都有八个月以上不处理政务。今年好不容易停止征辽了,却又心血来潮去巡视塞上,二月底就已经出发,一路上游山玩水,据说到现在还没走到长城。有这种人当皇帝,大隋朝江山被折腾趴下是朝夕之间的事情。做官员的再不替自己考虑考虑出路,岂不是自个犯傻么?
关于出路,元宝藏也悄悄做了打算。近二百多年,长江南北的朝廷走马灯般换,每次江山易主,都有人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但也总会有那么一批先知先觉的智者,每次都能赶在变化之前做好准备。其家族非但没因为时政的颠簸而每况愈下,反倒从小到大,从籍籍无名到声威赫赫,渐渐地直追两汉以降那些名门望族。他元宝藏的姓氏不算高贵,但上溯几百年,也不算低贱。如果能趁着改朝换代的时机向上努力努力,说不定下个百年之内,便会出现一位三公九卿。
一旦能位列三公,哪怕只是短短数月,那就是几辈子都受用不尽的荣耀。按照当下民间传统,从今往后其家族就是雷打不动的名门。信都张家为什么到现在动一动半个河北都跟着晃悠,不就是其家族与三国张昭能攀上那么一星半点关系么?某朝元某,位极人臣。这个目标如果能实现在元宝藏身上,那他身后岂不是要受族人晚辈几百年的香火供奉?
为了心中的这个崇高目标,元宝藏不惜在某些时刻冒上一点小风险。比如三年前杨玄感造反时按兵不动了,比如身边总有一些来历不明的朋友来回走动了。再比如他会在某些时刻凭空拿出很多钱来,买一些紧俏货物。诸如铁块、药材之类,然后在某个别人注意不到的时间,这些货物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其中很多玄妙,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包括对心腹魏征也不能明说。反正“桃李子,皇后绕扬州……”童谣传了那么长时间了,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你跟他说了他也不信。
出于上述里里外外各种原因,元宝藏对郡内流传的风言风语一直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他从不出面解释魏征的所作所为都是受了他的暗中指使,虽然很多人知道没有他的认可,魏征绝对从府库里调动不了半分钱粮。同样,他也不追问魏征那些钱财粮食的去向,更不问离间计的执行结果。仿佛得了健忘症般,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甩手大掌柜。
这种听之任之的态度,让魏征愈发能放开手脚。开始时还仅仅限于书信往来,讨价还价,用钱粮买平安的范围,到后来居然发展到悄悄地跟巨鹿泽、平恩县各地做起了生意。一面代替贼人购买其急需的农具和种子,一面将张、程两贼说不清楚从哪里弄来的贵重物品送到城内店铺中代为销赃。无论哪个衙门的官员抱着什么目的试图过问,一概不予理睬。
到底魏征从交易中拿了多少好处?武阳郡不少人都红着眼睛,急切地想知道详细。他们不是嫉妒别人发财,真的,天地良心,肯定不是。他们只是站在大隋官员的应有的立场上,觉得魏征如此养贼会给大伙带来预想不到的麻烦。至于麻烦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他们也说不清楚。可自古以来,见过贼打家劫舍,谁见过贼人当官做老爷?贼无贼行,既非常贼。非常之贼,其后患也许就不可限量。
当有人通过光初主簿储万钧的口,委婉而急切地将这番耿耿忠言转达到魏征耳朵里的时候,长史大人只是微微一笑,如风掠发。直到储万钧再三追问,碍于同僚的情面,魏征才慢吞吞从书架上拿起一部尚未完成的史书,请储主簿回去自己参详。
那是当今天子杨广心血来潮时组织儒者修订的一部史册,与这位天子做其他事情的习惯一样,仅仅开了个头,便再无下文。可就是开头这几卷内容,也足有数十万字。在几十万字的记载中猜谜一样寻找答案,储万钧是费尽心力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闹到最后,还是储万钧的老对头魏德深看不下去,一语道破玄机:所谓史家眼里无新鲜事,要想知道玄成在做什么,把两汉以来那些乱民的兴衰过程仔细看看,也就明白了。储万钧闻言之后再下功夫,苦读史书,从绿林赤眉,翻到黄巾乞活,终于在文字背后看到了一丝端倪。(注1)
历史上有名的大规模民间叛乱,都必然经历一个非常类似过程。起初,他们是被某些贪官或者现有秩序逼迫得活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随后,他们疯狂地抢掠,疯狂地破坏,打碎一切自己认为不合理的东西,焚烧一切自己看不惯的东西。可当他们心中的怨气发泄完了,同时也把周围破坏成一片荒芜的时候。他们便会重新拾起生存的本领,垦荒种地,修筑房舍。当家里有了存粮,屋中有了女人后,他们又慢慢变成了秩序的维护者和利益的捍卫者。与后来的破坏者,无论是官军还是同行,不惜拼死一战。
破坏秩序,毁灭财富,当抢无可抢时,他们又创造财富,而后又建立秩序。如果你将历史书中那些伏尸百万的血腥视而不见的话,便可以冷静地总结出类似的规律。他们是毁灭者,同时也是捍卫者。他们很可能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者,又往往是另外一个时代的开启者。但他们从来笑不到最后,总被有心人利用,挥霍,直到榨干全部价值后丢进污水坑。到那时,所有罪恶都会被归咎到他们的头上,所有的功劳和辉煌,都理所当然地被智者们占有。
以同样的规律来衡量张金称,储万钧几乎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打了个冷战。他清晰地看见,几年来,张家军正是走了与历史上那些造反者同样的轨迹。开始时每破一城,必将大肆屠戮。随后是只杀抵抗者,自顺从者头上获取补给。然后,他们试图在巨鹿泽附近建立新的家园,试图屯田垦荒,试图创造一片乐土。程名振在平恩的所作作为,根本就没跳出历史上的宿命。只是他转变得比历史上那些前辈稍微快了一些,而魏征的蓄意放纵,又将这个转变速度加到最快。
接下来,便会有人为了维护现存的秩序和财富而厮杀了。血战也许发生在官军和定居的贼人之间,也许发生在贼人自身之间。地位、声望、部众、粮食,都会成为拔刀的理由。
一瞬间,光初主簿储万钧为洞彻了历史走向而欣喜若狂。剧烈的喜悦过后,他又为其中的人物命运而感到深沉的悲哀。他终于明白魏征的笑容因何而平静了,那是一种旁观者和推动者的平静。就好像看着一个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家伙在梦游中走向井口,即将跳下去,却一点也不怜悯他,也没有任何出言制止的理由,甚至从其背后轻轻地推上一把。那是一种冷酷的平静,需要极大的意志力。需要把即将在梦游中死去的家伙不当同类。需要把自己看成一个神灵,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当想明白了这些后,光初主簿储万钧看向小吏汤祖望和魏征等人的目光,便再也没有任何羡慕和嫉妒了。他每当目送着汤祖望怀揣魏征的书信匆匆西去,他便明白,巨鹿泽群雄离灭亡更近了一步。所谓男耕女织,轻税薄役;所谓上下齐心,共建乐土;终归是个梦呓罢了。这世上怎会有什么桃花源?所有结局都已经在史册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是梦游者兀自浑然不觉。
注1:乞活,五胡乱华时,北朝的一批汉族起义者。最初只是为了保全性命,后来渐渐形成了割据力量。
“杨令侃她媳妇跟我说,等天凉了后想把她爷娘从清河郡那边接过来!咱们这边好活,他们那边官府刮地皮刮得太厉害!”杜鹃跪坐在程名振身旁,一边整理秋天要用的衣裳,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丈夫闲聊。如果武阳郡的官吏们看到这一场景,肯定不会相信此刻低眉信手整理衣物的小女子就是传说中的玉面罗刹。没战争的日子,风亦吹松了弓弦。久不握刀的手褪去了老茧,竟显出几分盈盈润润,如珠玉般细腻。
“还是让她再等等吧。咱们这边今年安定,明年未必会同样安定。万一此地再变成战场,过兵就如过匪,无论谁输谁赢,她爷娘老子都得跟着遭殃!”程名振放下毛笔,犹豫着回应。
在他和段清等人的共同努力下,平恩、洺水和清漳一带的屯田垦荒事业颇具成效。至少在三座县城附近的地段已经慢慢恢复了人气,再不见齐腰深的蒿草和黑漆漆臭烘烘的水洼,庄稼地也慢慢连成了大片。
虽然还没到收割的时候,可丰年的景象已经非常明显了。对那些重新得到土地的人来说,他们不怕累,就怕身上的力气没地方使。庄稼从来不会对不起人,被照料得越仔细,长得也越茁壮。荞麦、糜子、萝卜、黑椒,还有很多程名振根本想不到,也不认为错过了播种季节还能成活作物,眼下都弯着沉甸甸的腰,仰着笑殷殷的脸。让人梦里梦外,都能闻到成熟的喜悦。
参照几个月前程名振发布的安民告示,除了那些曾经向他借种子、农具的人家要按一定比例偿还本粮和利息外,其他百姓今年都可以免交赋税。所以,地里的庄稼可以说七成以上都是百姓们自己的。这在三个多月前,简直是流民们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他们唯恐美梦被惊醒,不怕野外潮湿,纷纷在自家田地旁搭起了小窝棚。多看一眼,心里就多安稳有些。哪怕今夜就在美梦中沉睡不醒,那至少也落个踏实。
老百姓肚子里面没那么多远见卓识,眼珠子能看到的实惠最为正经。得知漳水西面的日子好过,对岸便有更多的人动了搬家的念头。而经历了最初的盲目扩张后,如今程名振治下三县已经不像先前那般随便就授予人田地了。所以有心过来垦荒的人便本能地开始托人情。其中最方便的门路便是通过锦字营的大小头目。他们之中多出身于巨鹿泽附近的农家,与邻近郡县的百姓不用拐弯便能攀上亲戚。而程名振这边又有一条规矩是优先安置弟兄们的家眷亲朋,所以很多当初为了避免惹祸上门已经跟巨鹿泽弟兄断绝了联系亲戚,也纷纷重新走动了起来。
对于这种始料不及的热情,程名振和段清等人都不太愿意接受。现在不比几个月前,那时他们为了生存考虑,砸锅卖铁也要吸引流民过来垦荒。因为从长远角度,人口便意味着粮食和赋税。意味着劳力和应付战争的耐力。那时多借出一份粮食种子,秋天便能有多几斗粮食归仓。可现在,马上就要割庄稼了。再种什么下去都长不活。境内每多一口人,便意味着冬天时要增加一份负担。
小头目们也知道程名振的难处,所以尽量不直接找他走门路。他们更愿意通过自己的女人向杜鹃求告,请七当家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稍微松松口。而杜鹃当年在巨鹿泽中的经验却是唯恐人少,不怕人多。通常是但有所求,习惯性地便想答应下来。
今天答应别人的事情肯定出了些麻烦,从程名振说话的语气上,杜鹃便猜出他不想接纳杨令侃的家人。女孩家一时有些下不来台,将刚收拾好的衣物向旁边胡乱一推,板着脸抱怨道:“他自己愿意来,将来遭了灾,与咱们什么关系。杨家小娘子是被抢到巨鹿泽中的,如今人家爷娘肯认了这门亲戚……”
“那就更不能让他们过来了。你私下塞给杨家小娘子些肉好,让她托人带回家里。”程名振笑了笑,低声解释,“早不来,晚不来。看到女儿女婿这边日子好过了,才想着来投奔。万一哪天日子过不顺,便又是一场麻烦。还不如距离远些,反倒彼此能念个好!”
此话倒是正理儿。不过听在杜鹃耳朵里还是很不舒服。抬头看了一眼丈夫,她有些恼怒地道:“几个铜钱,就能顶得上骨肉亲情么?他们家虽然不殷实,但怎么着也不至于就成了拖累。况且你不让他们过来,他们硬跑过漳水,你也不能再拿棍子向外撵。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桃花源,还不能让外人看见了!”
最后一句,却不像是杜鹃所能说出来的话。程名振心中一惊,眉头瞬间紧皱。杜鹃正在密切关注着丈夫的反应,立刻委屈地问道:“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
“你说的没错。”程名振笑了笑,“不过这桃花源的典故,用得不太是地方!”
“那不是柳儿在信中写的么?我前天还问过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杜鹃终于明白了丈夫皱眉的原因,吐了下舌头,低声解释。
她不说,程名振还真记不起来了。两天前,张金称的宠妾柳儿的确给杜鹃写过一封信。信中对平恩、洺水、清漳三县的安宁景象赞不绝口,说是眼下非但巨鹿泽自己人非常钦佩程名振的本事,连前来观看张金称封王大典的绿林同道,也对此大为惊叹。纷纷夸奖说张金称福泽深厚,刚刚称王便给周围带来了太平。
对于这种不着边际的客套话,程名振素来是听到后一笑而过。但杜鹃却以此为荣,恨不能把每个字都背下来刻在心里。见程名振脸上又露出了几分不以为然,她用手拍了下地面,迫不及待地强调:“真的,柳儿她真的很喜欢这边……上封信还跟我说,让我找个借口把她接过来住几天,省得在泽地里边闷得慌!”
“她不是上个月跟着大当家才来过么?”程名振咧了咧嘴,低声抱怨。自从锦字营搬出巨鹿泽后,他跟张金称之间的关系大为改善。主寨那边非但从不提起催他回归的话头,并且任由他以各种借口把自己和弟兄们的家眷陆续接了出来。作为回报,程名振对向周边郡县收取“保安费”的任务也极为上心,每次都能及时完成,并且能非常卖力地派遣得力部属将物资护送到泽地中。
凭借着这些丰厚的物资,张金称的称王大典举办得非常成功。除了少数几个生死仇家外,河北绿林各山各寨的当家人或者亲自光临,或者派遣心腹送上了一份重礼。就连已经被众豪杰们架空了的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都腆着脸皮派人送上了贺信,宣布从此之后与张金称平起平坐,兄弟二人携手打天下。
庆典过后,张金称亲自将远道而来的贵客送出了巨鹿泽,一直送到漳水岸边才拱手道别。沿途中,他有意让贵客们经过了程名振等人的屯田养兵之地,大大地在人前露了一回脸。贺客们都是绿林道上数得着的大贼头,以往走到哪不是十室九空?偶然见到了平恩县这种修生养息的方式,自然是眼界大开,没口子赞叹。只是累坏了程名振、段清、周凡、张瑾等人,既要拿出浑身解数来维护新晋王爷张金称的脸面,又得时刻提防着贺客们的属下骚扰百姓。只累得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好歹才把不速之恶客们送上了渡船。
猛然听闻柳儿还要莅临,程名振当然无法不头大。杜鹃顷刻间明白了他的心思,瞪了他一眼,低声道:“看把你吓的,我已经写信告诉她暂时别过来了。说是忙着应付秋粮入库,怕怠慢了她!”
“好,这样就好!”程名振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夸张地敲打胸口。“她怎么说,没说秋收后便过来吧?”
“还没回信!”杜鹃被丈夫的刻意举动逗得抿嘴而笑。“我估计她是不愿意看到张虎他们几个,索性想躲远一些。最近我听说大当家到底把紫菱赐给了张虎。柳儿问本来想阻拦,谁料紫菱自己先点了头……”
“张虎也算个豪杰……紫菱能嫁给他,算不得辱没!”程名振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件事,只好含混而过。抢钱、抢地盘、抢女人,这是绿林道的至高目标。紫菱虽然是柳儿的心腹丫头,可张虎也是张金称着力培养和拉拢的后起之秀。为了某种目的,女人便只能拿来做为牺牲品。即便紫菱自己不点头,到最后估计柳氏也未必阻拦得住。还不如就这样委屈着嫁了,好歹不会让既得罪了张金称,又得罪了她未来的夫君。
“那姓周的,真是没皮脸!”杜鹃却不很赞同这门亲事,撇着嘴数落。“当初被拒绝了多少次,还是不知道进退。即便把人娶回家中,心不在他身上,不也是枉费一番力气么?每天连个笑模样都看不到,还不如娶个死人!”
程名振笑着摇头,“也未必,说不定两人今后会合得来!”
“合得来才怪。我这里都收到好几些消息了,全是张虎那厮沾花惹草的事情!”杜鹃冷笑着耸肩。
自从决定嫁给了程名振后,她便开始努力跟着二当家薛颂读书习字。短短两年来,学业居然大有所成。虽然遇到些典故、成语还得向人请教。寻常家书,与泽地中众手帕交的信件,却是应付得轻松自如,根本不必程名振再费力气指点。
会写字给她带来的最大好处便是,夫妻二人的感情愈发和睦,有时居然能心意相通,一方刚刚开了头,另外一方立刻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除此之外,因为能读能写,无形中让她和程名振两个掌握了获取泽地中消息的另外一个渠道。很多本来张金称不想外传的事情,男人们无意之间透漏给了女人,而女人们爱八卦的天性又让她们有意无意地将消息由信中透漏给了杜鹃。
夫妻两个谈谈说说,话题如天马行空,倒把刚才争执的关键给忘记了。杜鹃跟丈夫聊了一会儿,心中的郁闷散尽,又笑呵呵将弄乱的衣物收拢,一件件仔细地折叠齐整,唯恐遗落了其中任何一件。
偏偏有几件衣物不知何时没了踪影,任她怎么翻都翻不到。“哪去了?找了好几遍都没见?”杜鹃好生不耐烦,气呼呼鼓起腮帮子。
“什么重要东西啊?”程名振见她不再提帮人说情的事情,也乐得不再提,微笑着追问。
二人现在已经非常有钱了,但杜鹃过日子还是非常仔细。从不乱丢衣物,哪怕是穿破了的,也会缝好补整放起来,留着送人,或者以备不时之需。这些美德让程母非常满意,私下里没少夸赞儿子娶了个好媳妇。有时夸得程名振都嫉妒,不得不举出些杜鹃的缺点来“反驳”自己的娘亲。
这一回,让杜鹃着急的又是几件微不足道的小衣物。“帕子啊,我春天时给你绣的擦汗帕子。绣着两只鸳鸯的那几件,要么不丢,要么全丢,一个都找不见了!”
“哦!”程名振笑着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
“你笑什么啊?”杜鹃被他笑得心虚,竖起眼睛追问。
“那是鸳鸯啊,我一直没注意!”程名振故意板起脸来,郑重其事地解释。
杜鹃刀枪剑戟样样能拿得起,唯独这绣花针,拎在手里简直比丈八蛇矛还要沉重。不用追问,她也明白丈夫是嘲笑自己的绣工,把鸳鸯当成了鸭子。气得跳将起来,挥舞着拳头乱打,“那就是鸳鸯,我绣了六个晚上才绣好了一块!不许笑,你放到哪去了,是不是故意给丢了!”
“我可真没看见!”程名振笑着躲闪。“说不定你晒在外边,被贼偷了去。就那么小的一块,随便藏在身上便看不到!”
“谁敢?我宰了她!”杜鹃楞了一下,大怒。旋即,她发觉自己上当,笑着追了过来,“县衙里边,怎可能有贼?再说了,几块帕子又不够做衣服,又不能卖了换钱……”
说到这儿,她愈发觉得奇怪。停止对程名振的“追杀”,皱着眉头道:“真的怪了,谁再穷,也犯不着偷擦汗的帕子啊。再说了,能进县衙门的,有几个还稀罕这东西?”
“再找找吧,估计是你放混了!”程名振也停止了“逃窜”,喘息着回应。衙门里人多眼杂,夫妻两个已经很少能有机会像刚认识时那般打打闹闹。偶尔重来一次,心里还真的有几分温馨。
想起当年的情景,他的目光变得好生温柔。杜鹃的目光恰恰也看了过来,轻轻一碰,便慌张地逃了开去。
“天真热!”程名振笑着摇了摇头,走到窗子边,撩开细纱做的窗帘。大白天的,他可不敢胡来。
杜鹃的脸色红得几乎滴出血,垂下头,脖颈弯成了一道温柔的曲线。“杨令侃家女人托的事情,你甭操心了。我想办法对付了便是!”为了打破此刻暧昧的氛围,她强迫自己转移话题。
“能不开这个口子,尽量别开!”话题最终还是转回来了,程名振长长舒了口气,低声吩咐。
“嗯!”杜鹃刚才提到此事时还像只刺猬,此刻却温顺如同家养的小猫。
“实在难做,你私下里多给她点钱便是!咱们现在最不缺的,恐怕就是钱了!”程名振回过头来,低声冲妻子说道。
事实上,以三个县今年秋天的粮食收成,还有通过各种渠道变卖师父留下来的财宝换回的那批粮食储备,他治下再接纳千十户人家都不成问题。但是定下来的规矩不能因人而异,否则人人都可以不再把规矩当规矩,口子只会越开越大。
还有一点他未曾说与杜鹃的考虑便是,今年自己在平恩、洺水、清漳三县的屯田垦荒诸事进行得太顺利了。非但张金称那边没有出现变故,连事先准备好对付官府征剿或骚扰的方案都没有一个用得上。程名振庆幸自己的好运,又不敢完全相信运气。他不认为好运会永远持续下去,如果不做些准备,变故一起,难免会手忙脚乱。
练兵、演武、聚草、存粮。他不是神仙,别人如何打算他猜不到。自己这方面该做的准备却时刻未曾松懈。哪怕是魏征的示好信隔三差五一封,从不间断;哪怕是张金称不断地给他加官进爵,对他的请求很少驳回。
眼下的安宁,都是建立于足够的自保实力之上的。为此,他不惜动用了一部分师父留给的财富。挖开距离平恩县最近一处宝藏的那一晚,只有夫妻两个人在。虽然头上漫天都是星斗,依旧被宝藏的反光晃得很久没能喘过气来。
“娘咧,这得几辈子才能花完啊!”清醒之后,杜鹃蹲在地上,迟迟不愿起身。
“遇上比咱们厉害的强盗,一晚上就连命都没了!”程名振当时推了妻子一把,苦笑着道。
注1:黑椒,小黑豆。古代人的粗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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