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王二毛不经意间提起了和孟大鹏等人的交谈。**程名振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心中便涌起一股对朋友的感激来。以二人之间的关系,有些话自然不必挂在嘴上。他想了一会儿,幽幽地道:“我尽力收降伍天锡,的确是存了组建一支陌刀队的心思。只是不知道老天肯不肯眷顾,能再多给我几天的时间!”
“你怕了?”猛然间听到好朋友说出如此丧气的话,王二毛瞪圆了眼睛问道。
“有什么好怕?”程名振摇头苦笑,“自打入了巨鹿泽,直接死在你我两个之手的人还少么?加上那些战死的,冤死的,还有被乱兵祸害死的,咱俩身上都不知道背负多少条人命债了!要说怕,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怕还管个蛋用?!”
说着话,他又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不值,也不甘心。平恩这一带也是十几万条生灵,老天凭什么连个活路都不想给?!”
能让他如此沮丧的,自然不会是临近的另外两支隋军。段令明和魏德深二人都不是用兵之材,听闻桑显和战败的消息后,一个立刻引兵后退了五十余里。另外一个虽然没有像前一个那样被吓破了胆儿,却也紧闭了营门,采用了不战,不和,亦不走的“三不”妙计,硬生生地跟洺州军干耗。
而洺州军正需要时间来消化击败桑显和后的胜果,所以短期内乐得跟武阳郡兵在漳水河畔相对着泡蘑菇。一旦将士们休整完毕,魏德深如果还不果断后撤,肯定逃不过跟桑显和一样的结局。
眼下令程名振真正倍感压力的是博陵六郡讨捕守拙大使李旭。几个月前张金称覆没那一仗,洺州军的将领们几乎是眼睁睁地看到曾经如日中天的巨鹿泽群雄如何溃不成军。博陵精骑那泰山压顶般的一击,令程名振眼界大开,同时也给了他太多的震撼。他不怕死,但如果明知道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胜利的希望,却依旧冲上去做无谓的牺牲,那就等于主动自杀。程名振不想落到如此下场,他却几乎找不到任何解决办法。伍天锡的归降让他在阴暗的前方隐约看到了一点亮光。只是这一点儿亮光究竟是意味着黎明的到来,还是荒野里的几点鬼火,一切还未可知。
最令人难以承受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分明看到了希望的所在,却没有时间去把握它。此刻的程名振就觉得自己正处在这样一个当口,所以忧心忡忡。白天时,身为一军之主,他必须做出信心十足,豪情万丈的姿态。因为大伙都在看着他,如果他颓废了,整支洺州军,包括漳水河西岸的三县百姓就跟着全失去了信心。而到了晚上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的脊背就明显的驮了下去,仿佛随便再加上一片树叶,便足以将其的骨头压折。
王二毛沉吟了片刻,慢慢想明白了症结所在。作为半个局外人,他看得到比程名振这个当局更乐观些。伸手拍了拍好朋友的脊梁骨,仿佛试图将那里的弯曲拍直,“不至于吧!一个李仲坚就让你这么头疼?王世充,杨白眼、冯孝慈哪个是浪得虚名之辈,不也都败在你手下了么?当时你手头的实力还不如现在呢,怎么兵越打越强,人的胆子反倒变小了?”
“当时咱们两个就烂命一条,自然什么都不必考虑。大不了冲到人堆中战死了,临死前拉一个够本,拉两个赚一个。而现在呢…….”程名振继续苦笑。没家没业的人胆子最大,因为他没什么可失去的,所以也不怕失去。而人一旦有了牵挂,自然便开始谨慎。古人说“千金之子,不死于市!”,所论及的虽然是有恒产不会轻易与人拼命,其实和占山头圈地一个道理。
“现在还是什么也没有!”王二毛笑了几声,迅速接口,“平恩三县是你自己亲手开出来的,所以你把它们看得极重。但这三个弹丸小城,和十几万百姓,别人却未必看在眼里。否则,朝廷不用派什么李仲坚,早点儿把杨义臣调回来,或命罗艺南下,也早就没什么巨鹿泽、豆子岗和你的洺州了!”
正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听完王二毛的话,程名振的眼神立刻开始灵动,“朝廷看不上这里!”他一边点头,一边神神叨叨地嘀咕,“说得也是,人家是六郡讨捕守拙大使,哪看得上我这巴掌大的地方!”
“即便他看得上,朝廷也未必允许他管得太宽。”王二毛笑了笑,继续帮好朋友排忧解难。“姓李的才二十几岁,就一下子占了六个郡,你想想,皇帝身边得有多少人看着他两眼通红。即便狗皇帝再赏识他,把谗言都当耳旁风。如果他攻入巨鹿泽,便是第七个郡,攻入武安,便是第八个郡。半个河北转眼在手,麾下又全是精兵强将。无论是谁,也得掂量掂量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倒也是!”程名振苦笑。不为自己,而是为大隋朝廷。杨义臣领军在河北剿匪不过耽搁了七八个月时间,朝廷便迫不及待地将其召回去。宁可让战事半途而废,亦不给他长期领兵在外慢慢做大的机会。李仲坚虽然屡立奇功,但其升官的速度和受宠程度,于大隋朝廷而言绝对是异数。按照东都那边防备武将比防备匪患还小心的传统,恐怕其博陵精骑击败张金称后没有继续南下的怪异举动,背后未必没有什么玄妙。
想到这儿,他心情立刻轻松了许多。看了一眼王二毛,笑着夸赞道:“古人说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看起来果不其然。你这趟瓦岗没白去,想事情比以前清楚多了,甚至连我都不如你!”
“见了很多高人,又想起了很多事情,自然得长点本事!”王二毛毫不谦虚,笑着接纳了朋友的嘉许。“你也不含糊!我还以为,打败了桑显和之后,你会得意忘形几天呢。没想到这么快你就开始居安思危了!”
“少拍马屁!你拍马屁的水平实在不怎么样!”程名振笑着骂道。
“嘿嘿,嘿嘿!”王二毛一边笑一边搔头皮,目光里充满赞赏。事实上,他的确非常担心程名振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心智,学着张金称那样准备问鼎。以他目前看到的情况,那可能只会是死路一条。先,平恩三县所处的位置,就不是个能够从容展壮大的位置。其次,瓦岗山一行,他见识了徐茂公、程知节、单雄信、王伯当、李密等大名鼎鼎的豪杰,甚至远远地看了一眼张须陀及其麾下除了李仲坚之外的另外两杰,秦叔宝和罗士信。凭心而论,这些英雄里边随便挑一个出来,包括眼高手低,喜欢吹牛说大话的李密,本领都不在程名振之下。程名振如果不自量力地与这些人争雄,结局必然不会太好。但如果程名振还是像当年二人刚刚入伙巨鹿泽时那样,只想在乱世中保全自身和所关心的人,却并非一条没有希望的路。
这回,程名振没有看透王二毛笑容后隐藏的心思。陪着对方傻笑了一会儿,关切地追问道:“怎么着,既然回来了,日后有什么打算?你也老大不小了,早就该成个家,免得你老娘天天念叨你。有没有看顺眼的,改天我让鹃子给你做媒人去?”
“谁有你那么好的运气!打仗都能打出个婆娘来!”王二毛被问得一窘,面孔耳赤地反击。提到杜鹃,他猛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顿了顿,低声问道:“仗打完了,你派人给嫂子送信儿了么?每次都不让她替跟你一道,也不问她有多担心你!”
“总得有人替大伙去守后路!”程名振无奈地苦笑。他不是个胸怀大志的人,也不愿意听天由命。所以杜鹃跟了他后没少受拖累,甚至忙得连夫妻之间的体己话都顾不上说。但二人之间的配合,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愈默契。有时一个刚刚心里有了想法,还没等开口,另外一个就已经率先去执行了。
“那倒是!”王二毛轻轻点头,“把退路交给嫂子,肯定比交给别人放心。张金称呢?难道你就放心他在平恩县休整。他可是名正言顺的大当家,认真算起来,你的洺州军也归他调遣!”
“一个已经被打趴下的人了,估计没什么心思再瞎折腾!”程名振带着几分怜悯的口吻回答。“毕竟他曾经为我的故主,他不离开,我就不能赶他走。否则,被人将话传开去,叫洺州军如何在江湖上立足?”
“你还在乎这个?也不是谁,刚刚才数完杀了多少人?”王二毛不太理解好朋友的想法,皱着眉头反问。
“师父曾经说过,道义看上去没有力量,却无处不在!”程名振摇摇头,低声回应。目光里隐约又闪起一丝担忧。
“道义他看似软弱,却无处不在!”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程名振正身陷囹圄。心中除了浓烈的恨意之外,对整个人生都濒临绝望。老瞎子这番啰里啰嗦、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他自然不可能听得进去,也不可能令他信服。可经历了无数风波之后,他却慢慢地感悟到老瞎子话中所包含的深意,并且对这个只教导了自己不到半个月的师父越来越感到佩服。
放眼世间,即便是再大奸大恶之人,也不会公然宣布自己就是地地道道的流氓恶棍。他们总会给自己的行为找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各地蜂拥而起的绿林同行,虽然干得是打家劫舍、绑票索赎的勾当,却非要扯上什么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幌子;某些老奸巨猾之徒,虽然靠卑鄙阴险手段谋得了一时之利,过后也必然给自己的行为打上个正义的铭记;而官府衙门每天都在明火执仗、强取豪夺,对外宣称却是教化百姓,维护公义。这些人之所以这样做,无他,心里终摆不脱对“道义”二字的敬畏而已。
对于程名振本人而言,张金称曾经救过他的命。所以他就不能在张金称落难时再踩上一脚。否则,他洺州军这杆大旗上便会落下一团浓重的污点,很难吸引来更多的豪杰投靠。而万一某日他程名振不幸遇到挫折,麾下的将领们就可以学着他今日对待张金称的样子对待他,并且内心深处不会有半点愧疚。
一饮一啄,未必有天定。但种下恶因,实有八九却会收到同样的果实。这才是程名振善待张金称的真正原因,不是为了感激,而是为了对心中某种理念的坚持与认同。你可以笑他稚气未脱,或者愚不可及,但你同时也无法不佩服他的执着。
这份执着不仅仅被王二毛一个人感觉到了,除夕过后的平恩城内,还有更多的人悄悄做了选择。他们突然发现,眼前看似简单和平淡的生活,居然如此地令人留恋。以前肆意纵横的日子虽然酣畅淋漓,却永远换不来一夕安枕。而天空中的炊烟和周围的笑声犹如一付良药,让人轻易地便能合上眼睛。
与其跟在大当家身后稀里糊涂的战死,不如在平恩县附近找块荒地安顿下来,重新过几天日出时扛着锄头下地,日落后守着老婆孩子说笑话的日子。九当家是个有本事且讲信誉的人呢,他既然不会辜负大当家,肯定也能护得大伙周全。怀着类似的想法,很多喽啰悄悄地离开了军营,跑到洺州军委任的里正、亭长、乡老那里请求落籍开荒,享受和前来投奔的流民们一样的待遇。一些大小头目则不忍心不告而别,借着拜年的机会到县衙后院探望张金称,话里话外露出想要金盆洗手的打算。
张金称的反应还没迟钝到对危险毫无察觉的地步。但他却迟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每日只是睡觉、闲逛,闲逛,睡觉,仿佛在尽情地享受着晚年生活。直到六当家孙驼子实在看不过眼了,气急败坏地找上门来,他才勉强笑了笑,低声回应道:“愿意走的就让他们走吧,跟了我这么多年了,能好聚好散,也不容易!”
“大……”孙驼子没想到张金称突然变得如此豁达,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憋在了喉咙处。吭哧了好半天,才喃喃地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不方便出面,我去找小九子好了。问问他这么干到底是什么意思!”
“算了!”张金称心灰意懒地摆摆手,笑着劝阻。“何必呢,小九子那边够忙的了,咱们别因为这点儿小事儿给他添乱。养几只鸡,种十来亩地,这种生活连我都喜欢,又何必阻拦别人。你最近怎样?彩号还不断地往回送么?”
“已经不太忙了!”孙驼子见张金称始终不愿意正面应对部属渐渐散去的话题,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聊其他,“打败桑显和之后,其他两路隋军都吓破了胆子。小九为人又精明得很,从不打没把握的仗。所以最近跟官军基本上没什么大冲突。即便两边巡逻的士卒相遇,也是互相放上两箭就拉倒。只要咱们不追杀到底,官府那边也乐得不见血!”
“嗯!看样子小九这回又把平恩县保住了!”张金称满意地点点头,并没追究原先被告知只有一伙隋军来犯,现在却突然变成了三路的破绽。“薛老二呢,有他的消息了么?我最近挺挂念他的!”
“没!”孙驼子沮丧的摇头。自从去年冬天战败之后,二当家薛颂便音讯皆无。应张金称所托,程名振派了很多暗探四下打听,也没能将其给翻出来。官府那边没有挂出他的人头,也没有传出他在哪里坐牢的消息。而临近的几伙绿林同行也没人听说在哪里曾经出现过薛二当家。
“八成是死子乱军当中了。他那个人,其实是个管理杂务的好手,打仗,不灵!是我,偏偏拉着他去!唉!”张金称叹了口气,话语间流露出几分懊悔。
“二当家他做事谨慎,不会轻易地死掉!”孙驼子心里也有些难过,强打着精神用一厢情愿的想法安慰张金称。
“死就死吧,人啊,早晚都有这么一天!”张金称却好像没听见他的安慰,自顾低声絮叨。“老六,你最近见过老五么,他忙什么呢?”
“被老疤瘌抓去帮忙训练新兵了。那老东西,可是知道心疼女婿,什么事情都大包大揽!”孙驼子摇了摇头,笑着啐道。
三当家杜疤瘌变成了女儿和女婿的管家!想想此人前后的变化,张金称就觉得好笑。想当年在他麾下时,杜疤瘌可是个连油瓶子倒了都不肯伸手去扶的懒家伙,何曾像今天这般勤快过?“老三他那是在享受。呵呵,咱们这些人啊,眼下就数他小日子过得滋润!守着女儿女婿的家业,日后再抱个外孙,呵呵,呵呵!”
“滋润个屁,本来是岳丈,却成了给女婿扛长活的!”孙驼子又啐了一口,酸酸地数落。
张金称明白老兄弟说这话纯是为了哄自己开心,又呵呵大笑了几声,继续说道:“老五如果想留在这儿,就留在这儿吧。还有你,老驼子,你凭着这身医道,不如开个药馆。自己坐堂行医,无论官兵还是绿林好汉,谁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为了不时之需,他们也不会跟一个郎中为难!”
“大当家…….”孙驼子动情的喊了一声,眼圈登时发红,“大当家您今天怎么了,干嘛说这些不着边的话。咱们兄弟当年发过誓…….”
“绿林道的誓!”张金称笑着摇头,嘴巴咧到了耳茬子上。“发的时候,心里就在念叨,它就是个屁,就是个屁。”
“您别着急,改天我就去找程小九!”孙驼子发现张金称言语失常,赶紧出言安慰。
“不是因为这事儿!我说的真心话!”张金称缓了缓神,继续摇头,“老六,你年岁大了,腿脚也不好,真的没必要跟着我四处颠簸了。小九这边难得的安宁,你开个医馆,晚年也会过得安稳些。咱们兄弟一场,我得讲点儿良心,不能再硬把你往沟里带!”
“大当家!”孙驼子又动情地喊了一声,眼泪慢慢地滚了下来。他终于听出了张金称的本意,颤动着双唇问道:“大当家是要走了么?您准备往哪里去?”
“该走了,该走了,再住就惹人烦了。我不是说小九,他是个好孩子,不会赶我走。但我是个灾星,住在这里,总让人不安宁!”张金称慢慢站直身子,用手轻轻拍打孙驼子的肩膀,“你帮我带个信儿给小九,就说走之前我还想跟他交代几句。如果前方战事不忙的话,让他抽空回来一趟!”
“嗯!”孙驼子抹了把眼泪,哽咽着答应。他也相信,把巨鹿泽仅有的那点儿弟兄勾引走的举动,不会是出于程名振的本意。但程名振一个人敬重张大当家,不等于洺州军上下都拿张大当家做自己的长辈看待。毕竟去年夏天双方还差点火并,巨鹿泽儿郎的刀刃几乎就按在洺州众人的脖颈上。
所以,趁着程名振忙于军务,无暇顾及后方的时候,分散、瓦解、诱惑、吸纳,种种看上去光明正大或者不那么光明正大的举动一直在围绕着巨鹿泽残部进行。反正执行者都是为了维护洺州军的利益,日后程名振即便知道了,也无法因此而责怪大伙。
对于张金称来说,那就等于在下无声的逐客令。如果他识相地离开,洺州军的地方官员们自然会以礼相送,并且馈赠丰腴。但如果张金称一直不识相的话,恐怕用不了几个月,他便再调不动麾下一兵一卒了。
张金称从来就不是个甘于寄人篱下的主儿,所以他必须离开。至于离开洺州军的庇护范围后,张大当家还能走多远?谁也看不到答案。
接到张金称准备告辞的消息,程名振将手边军务交托给王二毛,匆匆忙忙往回赶。事实上,漳水河东岸目前已无战事。段令明见无便宜可捞,找了个由头,带领着东都骁果到河南“协助”张须陀剿灭瓦岗寨去了。魏德深之所以采用“不战”“不和”“不走”的三不策略,是因为无法忍受再度向“贼寇”纳款买平安的屈辱。但武阳郡守元宝藏却没有让他辛苦打造的数千郡兵与魏德深一道“玉碎”的觉悟,早已从府衙大牢中恭恭敬敬地请出了当做贼头抓起来的黄牙鲍,拜托他到军营中给程将军带个话,武阳郡愿意继续维护双方原来的交情,原来给巨鹿泽的“保安费”,如数转给洺州军。只希望程将军看在春播在即的份上,不要将战火进一步扩大。
“奶奶的,翻脸比翻书都快。前几天还威胁老子,要十八般大刑都叫老子尝个遍呢。转眼就一口一个鲍爷,鲍爷地叫着,好像老子真是他亲爷爷一般!”黄牙鲍适应不了武阳郡上下翻云覆雨的态度,走在程名振身边,骂骂咧咧地数落。
“他们对你动刑了?”程名振带了带坐骑,上下打量黄牙鲍。将此人带在身边同行,主要是为了通过他的口了解最近朝廷和地方上的动向。作为一个尽心的头领,必须及时掌握周边动态,才能做出对自己和洺州军最有利的判断。
“敢!借他们俩胆子!”黄牙鲍一咧大嘴,得意洋洋地汇报。“衙役们刚围上来,我就跟弟兄们说了,‘放下武器,让他们随便捉。如果教头打赢了,他们肯定得乖乖把咱们送回来。如果教头打输了,咱们这几号人怎么折腾都翻不起大浪来,还不如省点力气,好走下一段黄泉路!’结果,嘿嘿,那帮衙役们起先凶巴巴威胁我等,说要把我等全都千刀万剐。才过了五六天,就开始好吃好喝好招待。等元宝藏那厮又求到您的头上,对咱们就更客气了。出大牢那天,呵呵,您没瞧见呢,前呼后拥,恨不得用抬新娘的花轿把我等一个个给抬回家。”
“呵呵,这帮孙子!”听完黄牙鲍的描述,程名振跟对方一道笑着骂道。又扫了一眼黄牙鲍因为缺乏阳光而略显苍白的脸色,他郑重许诺:“没受刑就好,否则,咱们洺州军宁可不要他的粮草辎重,也替你把这个场子找回来!”
“谢教头!”黄牙鲍心里一暖,眼眶登时发烫。他原来在巨鹿泽中本是个不受待见的小喽啰,胆子不大,本领也非常平庸。被当做联系人,其实等于做了一粒可有可无的弃子。万一官府翻脸,死也就死了,对巨鹿泽造不成什么损失。只有在程名振开始掌握巨鹿泽的一部分对外作战权力后,他和其余明哨暗探们的地位才陡然提升。非但有固定的薪俸可拿,而且自身安全切实被放在了一个重要位置。
敢于提刀当流寇的,大抵都不太怕死。但谁也不愿意死得稀里糊涂,默默无闻。所以黄牙鲍等人才心甘情愿地为程名振效力。即便是在程名振和张金称两个爆发冲突时,大伙亦悄悄地把赌注押在了程名振这边。
“回平恩后你先休息十天半个月的,晾元宝藏那老东西几天再给他回话。让他心里多紧张一会儿,下次再跟别人凑热闹时,也会多掂量掂量!”程名振笑了笑,继续吩咐。
“嗯!”黄牙鲍偷偷揉了揉眼睛,免得被人看见自己流泪。“我听教头的,先抻老东西一段日子。不过……”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建议:“恐怕当官的都是这种两面三刀的性子。您给他再多机会都没用。不如趁势把武阳郡给平了,也给周围的郡县做个榜样!”
“嗯!”程名振回应了一声,却不是真正表示赞同。他目光看起来很深邃,仿佛在反复思量着一件事。具体是什么事情,黄牙鲍猜测不到,也不敢去猜。二人不约而同地加快的马速,沿着年久失修的官道默默前行。跑出了好一段路,黄牙鲍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问道:“教头,是不是小的说错话了。小的眼界短,没读过书……”
“不是!”程名振这才意识到自己失神,侧过头来,笑着安慰。“你的建议我也曾想过,其实以咱们洺州军的实力,除了武阳郡的郡城攻不下来外,其余各县几乎可以横扫。我刚才是在算计这样做的好处和坏处。张大当家的例子就摆在眼前,咱们不能重蹈覆辙!”
最后四个字是什么意思,黄牙鲍没听懂。但他隐约能猜测到程名振整句话的意思是怕拿下武阳郡后把更厉害的官军给招来。出头的椽子先烂,张金称大当家之所以倒霉,就是因为他前一段时间过于嚣张了。而洺州军之所以能在乱世中保持三县的安宁,与教头刻意不显山露水的举动有着直接的关系。
普通人自然有普通人的智慧,虽然他们并不会表达得太文雅。略微斟酌了一下,黄牙鲍笑着建议:“其实,留着元宝藏这头猪不杀,也没什么坏处,不过,属下建议您将武阳郡的‘保安费’加倍。如果下次他再不老实,过后咱就再加一倍。这样折腾不了几回,他就没力气再跟您捣蛋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程名振笑着点头。虽然元宝藏有的是办法将加了倍的“保安费”转嫁到郡内大户和百姓的头上。但其激起的民愤也必将倍增。为了保证自身的地位安稳,再遇到同样的情况,元宝藏肯定要加倍仔细权衡,才会在维持现状和冒险邀功之间做出准确的选择。
得到上司的鼓励,黄牙鲍的表现欲望更加强烈,“要打,属下建议您先收拾了卢方元那王八蛋。张大当家还在咱们这儿,他凭什么接管巨鹿泽啊?即便张大当家不要那块地盘了,也该是您的,怎么轮也不该轮到他!”
“嗯!”程名振礼貌的回应了一声,再度陷入沉思。黄牙鲍瞬间又敏感起来,忐忑不安地解释,“教头,教头,我只是随口一说,您……”
这回,程名振没有安慰他,而是笑着转移了话题,“外边的情况怎么样?各路绿林豪杰都忙着干什么?把你打听到的仔细跟我说说。咱们洺州军管的全是穷乡僻壤,过往行人不多,消息实在闭塞得紧!”
“咱们这穷乡僻壤,可是周围二百里内最富裕的地方!”黄牙鲍笑着纠正程名振话语中的一个错误。知道上司不想再探讨巨鹿泽的问题,他也识趣地跟着将话题转向,“属下前一段时间主要探听北面的消息,听过往的行商说,李仲坚在击败了张大当家后,迅速挥师北上,将王须拔、魏刀儿两个打得落荒而逃。魏刀儿跑得快,直接翻过太行山,到河东那边去讨生活了。王须拔家大业大,没法挪窝,如今被姓李的堵在了飞狐岭一带。那儿虽然地势险要,但以属下之见,王须拔顶多再坚持三个月,春天已过,江湖上也就再没他这一号人了!”
“何以见得?”程名振明显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目光瞬间闪闪发亮。
“还不是跟咱们原来一样,……”黄牙鲍不屑地数落,随后意识到自己的语病,伸手掩住嘴吧。见程名振没怪罪自己的意思,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讪讪地道:“属下的意思是,跟巨鹿泽一样,不是说跟咱洺州军一样。不是,不是,是跟张大当家,不是,跟您没来时的巨鹿泽……”
越说他越说不清楚,自己把自己绕得直发晕。程名振直接打断了他,笑着命令,“别扯这些了。你就直说,是不是觉得他只会抢劫,不事经营。所以要坐吃山空!”
“属下,属下就是这么个意思!”黄牙鲍如蒙大赦,点头回应。“听人说,那王须拔麾下也有小二十万人呢。被憋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就是啃树皮,吃草根,也会把山头啃下半尺去!唉!这事儿整的,啧啧……”
说到这儿,他又开始为绿林同行的命运感慨,“遇上姓李的,算是他倒了邪霉了。人家麾下带的是能从几十万突厥狼骑中杀进杀出的精兵,他麾下有什么,全是些刚刚放下锄头的老农!”
“罗艺呢,他没什么动作么?”程名振无暇替王须拔的遭遇叹惋,皱着眉头追问。
“您说的是渔阳那个罗艺。那老家伙更缺德。我听人说,他现在跟造反差不多了。朝廷官员杀的杀,赶的赶,换上的都是自己的亲信!”
“李仲坚也能容他?”程名振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继续追问。
“没听说他们打起来!”黄牙鲍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笑着回答。“不过早晚的事儿。一山不容二虎。那李仲坚眼下初来乍到,脚跟儿还没站稳,所以没法跟罗艺搬腕子。等他把脚跟儿站稳了,估计就该瞅着罗艺不顺眼了!”
想到新近崛起的博陵精锐和早已声名赫赫地虎贲铁骑会发生冲突,黄牙鲍心里甭提有多开心了。对于他而言,李仲坚也好,罗艺也罢,都是朝廷的人。打起来不过是狗咬狗一嘴毛的事儿。打得越热闹,越无暇伤害别人。“您说,罗艺跟李仲坚真的搬腕子,到底谁会赢?”
“这个?我可说不好!”程名振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承认。他同样不关心虎贲铁骑和博陵精锐谁是天下第一的问题。他只高兴的是,眼前局势比自己想象得要明朗许多。解决掉王须拔,需要耗费博陵精锐一段时间。有罗艺在侧,李仲坚顾忌自身安全,必然不能全力南下。那样,他也能够更从容地为洺州军的发展做出布置。
“我希望李仲坚赢!”黄牙鲍没从上司那里得到答案,自己主动说出一个期待。
“为什么?”这回,轮到程名振好奇了,瞪圆了眼睛追问。
“姓李的虽然厉害,但他讲理!”黄牙鲍看了看程名振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解释。“我听过往的商贩说,他们现在都不大敢往罗艺那边去。收税收得像刀子刮一样,弄不好就赔个底掉儿。而姓李的那边,自从他主管六郡以来,据说跟咱们洺州军这边一样,给百姓分地,分种子,组织人手屯田。商贩头上收的税也很轻微。”
他说得不完全是实情。事实上,李旭在博陵六郡所推行的策略,比洺州军这边的策略还更优惠。限于自身的地位和实力,洺州军只能在漳水河西岸,巨鹿泽以南的弹丸之地小打小闹,惠及人口只有数万。而博陵六郡所辖人口却有数百万计。李仲坚到任后一手挥舞着横刀威胁、勒索、约束那些地方大户,一手送出粮食种子鼓励流民屯田。虽然得罪了很多地方豪门,却把六郡百姓全跟自己绑在了一块儿。如今,巨鹿泽往北的数个郡县之内已经没有了匪患,道路重新开始畅通,一些提刀的手也重新悄悄地拿起了锄头。
行商们对世道的变化最为敏感,所以纷纷改走上谷、博陵、涿郡一带。黄牙鲍作为身份掩护开设在武阳郡城内的小杂货店,每日都要有货物进出,跟行商们接触最多,所以观点难免受到他们的影响。
只是,对于洺州军而言,这却不是一个好消息,至少从程名振的脸色上,黄牙鲍发现了少有的阴沉和凝重。“不过,姓李的这样做也得罪了很多人。”为了给上司宽心,他赶紧补充另外一部分内容,“我听人说,那边几个地方官员已经准备辞职。有名望的大户人家,也严令家中子弟,禁止与博陵军有任何瓜葛。眼下春耕刚刚开始准备,估计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等到种子都播下去之后,大伙都有了闲工夫,恐怕有人会给姓李的好看!”
“找死!”程名振的眼睛中突然冒出一道寒光,冷笑着道。
“嗯,嗯,是他奶奶的找死!”黄牙鲍迫不及待的接茬。心里却好生纳闷,教头这到底是在骂谁?是姓李的,还是那些准备暗地里阴他一道的豪门大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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