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又一次上了程名振的当,杨善会心头禁不住涌起了一股莫名的悲愤。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栽于对方手中了,前一次中计,可以算做轻敌大意的缘故。而这一回,他却是加了十二倍的小心,谨慎再谨慎,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
程贼太阴,用兵根本不可以常理揣度。如果换了杨善会自己,他绝不敢把整个左翼都丢给对手,。因为这种策略只要稍有控制不当,便会导致满盘皆输,把中军和右翼一并送将出去。
只有对用兵之道已臻化境的百战名将才有如此见识和胆略,而程名振只是刚出道不久的小蟊贼,连真正的大阵仗都没见过,怎可能与百战名将比肩?与其说他是天生的将才,不如说他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因为寻常人中,只有赌徒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也只有赌徒才会在失败的边缘上寻求那一线胜机。
他赌,赌官军受不了速胜的诱惑。赌自己在官兵与溃军双重冲击力下坚持得比伏兵冲断敌阵所需的时间要长。杨善会痛恨自己没提早一刻发觉对手赌徒嘴脸,在发现洺州贼左翼完全崩溃的刹那间,他已经把麾下所有兵马压押了上去。如今,骰子已经落地,无论多么不甘心,谁也无法逆转坤乾。
战场的形势瞬息万变,没等杨善会从绝望中振作起来。程名振已经又挥动令旗,将后续杀招接连使出。雄阔海、伍天锡二人所率领的陌刀队成功斩断了敌军的“腰杆”之后,刀锋陡转,由横向纵,斜着再度杀入了郡兵当中。而其中军和剩余兵马则保持一个厚厚的长方阵列,稳步左推。如同一块砧板迎向两把刀锋。
清河郡兵就像被按在砧板上的活鱼,无论如何挣扎都属徒劳。两支陌刀队锐不可当,转眼间将郡兵的阵型从两段切成了四段。并且越割越零,逐渐向八段,十六段演化。而先前已经掉头逃走的贼人们又毫无愧意的转了回来,以从没有过的勇悍加入了战团。他们就像一群见到血的野狼,攻击虽然不像洺州贼主力那样有条不紊,却胜在人多势众。郡兵们在外有群狼环伺,内有刀锋剖骨的境地下,各自为战,越战心中越绝望。
“撤吧,郡丞大人!撤得越早,撤回去的弟兄们越多!”都尉庄虎臣仗着自己一身的武艺,在亲兵的护卫下冲回了杨善会身边。他曾经在杨义臣老将军帐下历练过,心态远比其他同僚沉稳。在别人发觉上当乱作一团的时候,率先发觉败局已定,所以力主杨善会接受失败,想方设法与敌军脱离,从而尽最大限度保存实力。
“撤,向哪?”杨善会从自怨自艾中被惊醒,没好气地回应。
庄虎臣被问得喘不过气来,心中暗骂,“如果不是你非要捡什么渔翁之利,怎么有今日这般结果?”但作为下属,他只有替上司背黑锅的义务却没有指责上司刚愎自用的权利,忍了又忍,低声解释道:“属下,属下的意思是。现在壮士断腕还来得及。清河郡城刚刚修葺过,我等据守待援,贼人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攻得下!”
“你带本部兵马先走吧!”杨善会叹了口气,缓缓从腰间抽出横刀,“清河子弟全在这儿,老夫不忍弃他们于不顾!”
“大人何必丧气如此。壮士断腕,图的乃是将来!”早已经被四野里的喊杀声吓得六神无主的幕僚们发觉杨善会起了玉碎之心,赶紧七嘴八舌的劝解。
“昔日越王勾践若不卧薪尝胆,又怎可能雪灭国之耻!”找理由,文人们一个比一个在行。大伙心里都明白,如果杨善会肯突围的话,跟在他身边,大伙还有机会逃离生天。万一杨善会非要与敌人拼掉老命,大伙固然满腹经纶,可谁也顶不住土匪迎头一刀。
“老夫,倦了。虎臣,你武艺好,能护着几个人能出去,就护着几个出去吧。不必回后营,直接过河,然后想去哪就去哪吧!”杨善会早就看穿了众人心里那点东西,惨然一笑,将横刀架在了自己脖颈上。“至于老夫,就在这看着。等贼人将清河子弟杀尽了,老夫就随弟兄们一道去!”
“大人!”众幕僚凄然泪下,或因感动,或因为惧怕即将到来的命运。杨善会笑着冲大伙摇头,“老夫年近五十,今日才死,已经不算早夭。况且以身殉国,乃千古留名之美事,诸君又何必做小儿女状?”
“援军,大人,援军来了!”危急时刻,有人突然扯着嗓子尖叫了一声。
“哪?”杨善会本能地扭头张望。刚一分神,庄虎臣已经合身扑上,一巴掌拍歪了他的刀刃。众幕僚也顾不得斯文了,乱哄哄上前,扯胳膊的扯胳膊,抱腰的抱腰,硬是将横刀从杨善会手中给掰了出来。
杨善会急得额头青筋直冒,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叫道:“诸君切莫误我,诸君切莫误我。我大隋有战死的雄鬼,岂有降贼的郡丞?”
“回清河,回清河。回去后再想办法!”众人不肯松开他,一边拖着他向战团外退,一边回应。
“回去何益,回去何益?援军在哪,援军在哪?”杨善会被众人控制得动弹不得,一边落泪一边嚷嚷。
他不是没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只是经历了多年战争,清河郡的精锐都已经被折腾得差不多了。眼前这些弟兄,几乎是他能筹集起来的最后力量。如果把这些将士再丢给程名振,即便自己平安撤回郡城,一旦贼人尾随来攻,城池也守不了多久。况且临近也不可能再有援军,南宫郡刘子和跟自己的关系本来就处得很淡。而武阳郡魏德深,却是个光有忠心没有本事的笨家伙,即便来了也是给程名振添菜的货!
众幕僚和武将们却不了解他心中的无奈,很快以庄虎臣为先锋,由亲兵和少数精锐组成了一支突围队伍,专捡敌军薄弱的地方且战且走。有人一边走,一边还不断替杨善会想着退路,“若是北去赵郡,博陵军定无袖手旁观之理!待大将军载誉而回,我等尾随其后,必能雪今日之耻!”
“你等,你等,嗨!”正在寻死觅活的杨善会听到大将军三个字,立刻停止了挣扎,任由众人拖着自己而去。
博陵军大总管李旭年初横扫河北,杀得群贼无人敢搠其锋樱。虽然现在其人奉命前往虎牢关附近扫荡瓦岗,不在博陵。但其积威尚在,绿林豪杰出门掠夺,都将博陵六郡视为禁地。杨善会带着麾下残兵败将跑去投奔他,自然也就保住大伙的性命。但就在年初的时候,清河郡里有人曾经替李旭牵线,试图劝杨善会效仿涿郡丞郭绚,带领全部兵马依附于博陵军旗下。一则此人圣眷正浓,跟着他容易混出头,二来此人的确骁勇善战,追随他能保平安。可当时由于瞧不起姓李的出身寒微,杨善会断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将李旭在博陵的种种狂悖越轨举动都写在信中报告给了东西两都留守。如今他于走投无路之际在送上门去,纵使李旭耐着同僚的颜面肯收留他,博陵六郡的官员想必也不可能给他任何好脸色看。
只是为了众人的性命和大隋江山计,这点个人荣辱又算得了什么。想清楚了其中利害,他用力挣扎了两下,从搀扶着自己的亲兵手中将胳膊扯了出来,“放手,这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给老夫一把刀,老夫跟你们并肩而战。”
亲兵们惊疑不定,不敢奉命。杨善会横了他们一眼,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带血的长矛来,“老夫虽然体力已衰,却不会成为你等的拖累。走,守稳阵型,别给贼人可乘之机!”
他重新恢复振作,令前方开路的庄虎臣等人压力大减。这小股兵马趁着乱,既不扯旗,又不吹角,闷声不响向外冲。冲了一阵,还真杀出一条血路来。这也怪程名振过于忽视了其左翼的力量,没能及时将返回战场的喽啰们有效组织,使得他们各自忙着斩首级立功,结果不小心漏掉了手边的大鱼。
喽啰兵们没注意到“大鱼”的动静,负责带队冲散敌阵的伍天锡可是一刻都没忘了砍杨善会的脑袋。程名振对他够朋友,把造价高昂的整支陌刀队都给了他指挥,并且从不横加干涉。作为回报,他亦得拿出些像样的战绩来才能堵住某些心存嫉妒者吐沫横飞的大嘴巴。
将敌阵又切开了一道口子后骤然回头,发现杨善会的帅旗倒了,周围一个却一个欢呼者都没有,伍天锡立刻知道贼人想溜,扯开嗓子大喊道:“杨善会跑了,大伙把眼睛睁大点儿,杨善会跑了!”
“杨善会跑了,杨善会跑了!”段清等人听到了提醒,也发现了局势的新变化,跟着伍天锡一道大喊。
“杨善会跑了,杨善会跑了!”喊声越来越大,没起到提醒抢功的巨鹿泽喽啰劫住杨善会的效果,却令清河郡兵的士气越发低迷。将乃全军之胆,郡丞大人自己逃了,众郡兵哪里还会有抵抗的意志?一些反应机敏者抛弃同伴,四散而去。个别反应速度慢的人还在苦苦支撑,猛然发觉同伴一个不见,略一分神,被洺州军挥刀砍成了两段。
“杨善会跑了。降者免死!”对手逃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程名振耳朵里,他立即做出决定。郡兵都是各地青壮,即便不能补充进自家队伍,抓回平恩垦荒也是一把好手。况且这些人都出身于本乡本土,家中亲朋众多。于平恩县种上两年地,知道了洺州的好处,慢慢地将家里的老婆、孩子、兄弟、父母也就全给拐带了过来。
众将士跟清河郡兵也没什么解不开的大仇,听到了中军传来的号令,旋即放缓对敌人的砍杀速度,围住来不及逃走者,大声劝降,“杨善会都跑了,你们还打什么劲儿。投降吧,我们那儿人人都给分房子分地!”
当了俘虏不但不会被砍脑袋,还会分给田产,郡兵们不敢相信这等好事。但抵抗的力量却越发微弱。当即有人趁热打铁,跳出来,大喊证明:“咱就是上回被杨老贼扔在狐狸淀的,兄弟,你听听我这口音!”
犹豫中的郡兵们仔细分辨,果然在对方的声音里听出了几分故人味道。手中的刀便再握不住,顺着战靴掉在了脚边。有人率先扔掉兵器,立刻就有人效仿。“叮当”“咣郎”的声音充耳不绝,来不及跑到的郡兵们大多数都把兵器扔掉,双手抱头,任人宰割。也有少数几个试图顽抗到底,雄阔海带着一群壮汉冲过去,一棍子一个,全部打翻在地。
战场的形势一清晰,杨善会的去向立刻就暴露了出来。程名振下令追杀,伍天锡、段清、王飞等人立刻尾随而去。大伙追了一程又一程,从战场边缘追到了郡兵的老营,又从郡兵的老营追到了漳水河边。终于再度将杨善会等人咬住。
“弃械者不杀!”第一个赶到的段清怕敌人背水拼命,导致麾下损失过重,站住脚步,大声劝降。
没等杨善会做出反应,王飞带着所部兵马也赶到了,与段清合兵一处,缓缓向河岸迫近。两人的麾下加在一起接近千五,而杨善会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两百死士。胜负不用交手便已经分明。杨善会见此,忍不住摇头苦笑:“天要亡老夫,又何必拉上你等陪葬!罢了,罢了,都降了他吧!程贼不是张金称,不会滥杀无辜。老夫一人殉国,也算对得起陛下往日旧恩!”
说着话,他调转长矛便准备自尽。耳畔突然又传来了一嗓子断喝:“援军,大人!援军来了!”
“何必再骗老夫!”杨善会笑着摇头,奋力将长矛刺下去。正准备一了百了的瞬间,矛杆却又被庄虎臣死死握住,“援军,大人,援军真的来了!您看一眼,看一眼再死成不成?”
“哪?”杨善会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离,任由庄虎臣将长矛从自己手中夺走。绝望中,他茫然转头,发现河道上游数十艘小船冲自己如风而至,乱箭如雨,射得贼军左支右绌,狼狈不堪。
由于急于砍下杨善会的首级,众喽啰早已丢弃了笨重的巨木盾。那是他们对抗羽箭的唯一有效武器,缺了它,就再没有其他办法突破羽箭编织的死亡栅栏,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河面山杀来的援军放下舢板,将杨善会等人逐次接上大船。待伍天锡率领着的陌刀手赶到,大船已经再次升起木帆,在一片跳脚大骂声中得意洋洋地驶向对岸。
“大伙一块儿砍树,扎筏子,追过去杀了那老王八蛋!”骂了一会儿后,伍天锡愤愤不平地建议。陌刀手们个个都身披重甲,不惧怕羽箭的远程狙杀。只是跑动的速度也受到了装备重量的拖延,没有赶上刚才的那场厮杀。
“说的容易。等咱们扎好了筏子,杨善会早跑回清河了!况且木筏也不经撞,万一人家用船撞过来,这大夏天的,正是河水最急的时候!”王飞扫了他一眼,不屑地耸肩。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后起之秀的伍天锡最近有些恃宠而骄的意味。拿了最好的装备,吃着最好的给养不说,遇事还总喜欢充大头蒜。有敌方的大船在,扎木筏子根本就是个送死的办法。并且即便真的能够过河,首议也应该由段清和他们几个“老将”提,无论如何轮不到他伍天锡出来表现。
“他跑回清河,咱们就顺手把清河城破喽!你不敢啊,不敢就在这看着,我自己先带人游过去。”伍天锡一横牛眼睛,气哼哼地回应。如果段清和王飞等人刚才不着急抢功劳,稍稍停下脚步等他一会儿,说不定大伙尚有可能将杨白眼留在漳水西岸呢!有些人就是不知道自己的斤两,没有金刚钻,还总想揽些瓷器活干!
“谁不敢了。老子拿刀杀人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衙门挑酸泔水呢!”王飞也不是个受得了气的主儿,听对方话里隐隐包含轻蔑之意,冷笑着回应。
说着话,二人就开始脱盔卸甲,兑现承诺。在一旁冷眼观望的段清见状,赶紧走上前当和事佬。“算了,算了,大夏天的,都消消火儿。既然情况有变,咱们怎么着也得等等教头的决断不是?万一他另有破敌妙计呢,咱们几个愣头愣脑的冲过去,即便打赢了,恐怕也要挨顿棍子!”
此语明摆着是在拉偏仗,但把程名振给抬了出来,伍天锡不得不有所顾虑。狠狠地横了众人一眼,他停住解甲的右手,“教头若在,肯定不会眼睁睁地瞅着敌人撒丫子。哼,咱们走着瞧,看看到底谁怂蛋!”
“知道,杀起咱们这些个人来,你老武下手狠着呢!”王飞憋了一肚子邪火没地方散,顺手全丢到了伍天锡脑袋上。
伍天锡最恨别人拿他曾经是官军小卒的身份说事儿。由于当日带领陌刀队杀了很多洺州军弟兄,所以投降后虽然有程名振全力护着,明里暗里他依旧吃了许多哑巴亏。他本人又是个火爆脾气,被人家穿了小鞋儿后肯定要大声理论一番。而洺州军这帮老人儿只要一提起校尉张堂柱之死,立刻就抱成了一个团。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无论有理没理,肯定不会让伍天锡找回什么甜头去。
今天的情况又是如此,王飞的话音刚落,喽啰兵当中已经响起了嘈杂的嘘声。仿佛大伙刚才受到羽箭截杀的错儿全都因为伍天锡而起。恼得伍天锡怒火万丈,倒提着陌刀只想找人拼命。又怕坐实了自己就擅长杀自己人的罪名,满腔怒火和委屈都憋在了脸上,红得几乎滴下血来。
正僵持不下时刻,亏得张瑾带队赶到。见大伙一个个眼睛瞪得如同斗鸡,赶紧走上前,厉声断喝,“又瞎胡闹什么?有力气别往自己人身上使!再不散开,被教头看见,谁也逃不掉一顿军棍!”
洺州军军法严格,禁止以任何借口私斗。无论将领还是小兵犯了,初次是五十军棍,一捋到底。再次涨到一百,罚往苦囚营做劳役三个月。如果一百军棍下去没打死,也没打出记性来,第三次犯事,甭管以往多大功劳,都会被斩首示众,脑袋挂在旗杆上以儆效尤。所以伍天锡和王飞等人眼睛瞪得虽然圆,却谁也不敢以身试法。在他们眼里军棍未必显得可怕,但为了逞一时之快被贬到苦囚营挑大粪还日日招人耻笑的亏本买卖,却是万万都做不得。
喝住了争执双方,张瑾一把揽过王飞,“你也倒是,怎么官做得越大出息反而越倒退回去了。遇到紧急军情怠慢不报,会是什么罪名你还不清楚么?”
王飞和段清二人被问得头皮一紧,立刻出言替自己分辨,“已经派人给教头送信了,可能是送信的家伙跑慢了点儿,教头还没收到呢。嘿嘿,也不能完全怪弟兄们。这不是都累了一宿了么?”
伍天锡没有落井下石的兴致,主动替王、段儿遮掩。“我在路上已经遇到了送信的家伙,跑得满嘴白沫。估计腿都跑软了。教头现在还没收到军报,想也是有情可原!”
没料到伍天锡关键时刻伍天锡会给自己帮忙,王飞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皱着眉头回望了一眼,低声喝道:“你少插嘴。我的信使有马可骑。”
表面上虽然不领情,他心里对伍天锡的恶感毕竟还是减了不少。顿了顿,继续补充,“估计杀了半夜,马也累了。张猪皮那边有几匹好马,比我手中这些糟牲口强得多。下回我拿金子跟换一匹过来,省得总是耽误事儿!”
这种虚与敷衍的鬼把戏,原来在巨鹿泽当军官是张瑾就见过很多,所以也不觉得恼怒。笑了笑,和颜悦色地劝告,“那你也该抽空安抚一下弟兄们吧!稀里糊涂吃了一场箭雨,少不得有些死伤。忙去吧,我也该先找个地方扎营盘了,中军随后就到!”
“唉,唉!”王飞和段清等人连连点头,赶紧从张瑾身边逃开,一边检点被羽箭袭击而造成的伤亡,一边想办法弥补自己刚才的过失。伍天锡没捞着跟地方援军交手的机会,所以也不需要抚慰士卒。就命令陌刀队原地休息,自己带领十几名身体强壮的心腹给张瑾帮忙。
张瑾知道这是伍天锡表达谢意的手段,笑着接纳。然后一边手把手向对方示范如何选地址,立营盘,定四门,起鹿砦等诸多为将者必备本领,一边笑着安慰道:“他们几个嘴巴臭了些,人却都没什么坏心眼儿。处久了,大伙把往日的过节给忘了,也就不处处针对你了!”
“嗨!”伍天锡闷声回应,心中涌起一股温暖。放眼整个洺州军,一直不拿他当外人的,也就是程名振、王二毛、雄阔海和眼前这位张将军四人而已。前两者平素公务都太忙,对他照顾归照顾,却不能照顾得面面俱到。而雄阔海的心思和他的外表一样粗豪,根本不会想到外来户总被人欺的这些细节。只有这位张将军,平时虽然接触不多,却总能找机会拉自己一把。手机看小说访问WAP.16K.CN
“不过你也别太急于表现。他们的武艺都不如你,立功的机会本来就少。眼见着咱洺州军越来越兴旺,精兵勇将越来越多。他们这些老人落在后面脸上挂不住,难免心里会着急!”话锋一转,张瑾又开始替王飞等人的行为辩解。“我不知道你原来呆的那地方怎么样,想必类似的事情也不会少。其实哪里都差不多,人只要走到某一步,相似的麻烦就会接踵而来!”
如果说前半句话还令伍天锡心中直犯嘀咕的话,后半句话却令他心悦诚服。在桑显和帐下时,他只是个带兵冲锋的队正。因为与主帅的距离近,又总被委以最艰难的差事,已经受到很多人的嫉妒。如今换在洺州军中,他身份已经一跃成为校尉,比原来高出一大截。又跟众老人有着杀友之才仇,不被人联手挤兑才是怪事。
想到这些,肚子里积蓄的怨气也就平了。咧了咧嘴,苦笑着答道,“我性子刚才的确急了些。但并不完全是为了抢功。船上的援军没多少人,未必能挡住咱们强渡。杨善会是头老狼,这一回打不死他,等他养过元气来,少不得又回头找咱们的麻烦!”
“一鼓作气,也是应该。但对岸一旦有埋伏,就你麾下这点兵马,恐怕支撑不到教头带大军赶来的那一刻。”张瑾先是点头,然后摇头。“咱带兵越多,越得先想保全手下弟兄,然后再想打败别人。要不然,即便勉强赢了,自己的损失也太重。到后来弟兄越打越少,也支撑不长久。”
这话倒是带兵正理儿,虽然有些过于稳妥。伍天锡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笑了笑,低声道:“也是,我刚才没想那么多,就想着占人家便宜了。敌人既然能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乘船而来,想必早有准备。就不知道谁这么缺德,早不帮忙,晚不帮忙。偏偏等到什么时候杨白眼把手下的兵丢尽了,什么时候才出来表现!让白眼狼既承他的情,今后又没力气在他面前扎刺!”
“附近还能有谁,武阳魏德深呗!”张瑾被伍天锡的分析说得呲牙而乐。“他可是有名的厚道人儿,这回也不知怎么了,居然突然改了性子!”
话说罢,他自己也是一愣。凭着过去几次跟魏德深交手的经验,张瑾知道对方是个光有一身古道热肠肠却没有什么精细心眼儿的傻大憨。如果是此人前来援救杨白眼,应该更早一步赶到才对?那样,此战就只剩下了两种可能。一是武阳、清河两郡的郡兵被洺州军一勺全烩。另外一种就是趁着洺州军和杨白眼杀得难解难分之时,武阳郡兵于侧翼断然出手,让洺州军吃下出道以来最惨烈的败仗。
但这两种可能出现的结局都没出现。相反,武阳郡采取了一种既打击洺州军气焰,又不冒险成就杨白眼威名的方式。这只能说明主持军务者另有其人,并且怀着某种更长远的目的。
“那家伙也忒阴险了点儿。”倒吸了一口,张瑾决定将自己的见解尽早汇报给中军。接连打了两仗的洺州军已经人困马乏,对付个兵熊将弱的武阳郡不在话下,如果此时再有新的敌人出现,恐怕就要前功尽弃了。
他的分析在中午的军议上得到了肯定。“那家伙一定是魏征!”王二毛警觉地站起来,皱着眉头说道。“此人眼下只忠于元宝藏一个。绝对不会拿武阳郡兵冒险。所以在杨善会最需要的时候才不出头,等到清河郡兵全军覆没了,再出来向其示好!”
“就是前几年曾被你打得跑丢了鞋的那个?”杜鹃刚好前来给丈夫送给养,见王二毛说得如此郑重,笑着打趣。
王二毛搔了搔头,没有回答。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如此看中这个魏大人。其实对方只是名气大一些,所表现出来的作为直接果断一些,与大隋官府的其余庸庸碌碌之辈没什么太大区别。
“谨慎点儿总是没坏处!”程名振轻轻地瞟了妻子一眼,然后笑着接过话头。“按以往的常理,武阳郡兵断然不该触咱们霉头才对?这回却主动找上来,唯恐咱们忘了跟他的过节!嘶——”
他一沉吟,众人立刻就都不说话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无论遇到什么麻烦,程名振总能想出最佳解决方案。大伙跟着他只有占别人便宜的份儿,从来不会吃亏。
但是这次,程名振也没想出什么巧计来。只是皱着眉头,继续自言自语,“按照咱们跟瓦岗军直接的协定,王德仁至少会拖住桑显和小半个月。即便他没那本事,只要凭着地形跟桑显和兜几天圈子,留下的时间也足够咱们打完眼前这仗!”
“瓦岗军就那么可信?”被丈夫瞪了一眼,杜鹃心里有些不舒服,故意从他的话里边找茬。
“绿林之中,瓦岗军的名头可是响当当的。况且他们又是主动找上门来结盟……”程名振看着王二毛,犹豫着道。瓦岗军对王二毛等人有救命之恩,谢映登前一段时间在平恩时又没少替洺州军出力,所以大伙一直对瓦岗寨心存敬意。但是……
猛然,程名振脸色一白,重重地跃了起来,又重重地跌回了座位里。
程名振无法不紧张。
他先前之所以敢在巨鹿泽附近与所有势力大打出手,就是因为与瓦岗军王德仁部已经达成了默契,对方会尽全力拖延桑显和所部隋军的推进速度,在洺州军彻底解决腹腋之患前,保证其后顾无忧。
换句话说,到目前为止,洺州军的所有胜利都建立于瓦岗寨的承诺之上,如果瓦岗寨群雄说话不算数了,眼下的所有胜利都将瞬间化为虚无。
瓦岗寨是绿林翘楚,他们的素来是一诺千金。瓦岗寨需要借助洺州军于河北呼应,才能尽早打开河南的困局。瓦岗寨的哨探总管谢映登、大当家翟让,三当家徐茂公都是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他绝不会做出背叛朋友的举动。然而,在毫无保留的相信瓦岗寨的同时,程名振发现自己恰恰忘记了一条重要的绿林规则。狼群只能有一个头狼,洺州军在河北的辉煌战绩,已经足以与远处的瓦岗军交相辉映。他们现在可以是盟友,将来也必将成为对手。能在对手壮大之前将其推向绝地,是绿林道上最常见的选择。张金称曾经亲口对自己说过,当年他之所以在背后兴兵,不完全是因为柳儿,而是因为,巨鹿泽附近再容不下第二个狼王出现。
刹那间汗透重衫的滋味不好受。可是,面对着大伙关切或惊疑的目光,程名振却不得不强行命令自己镇定。他是这里的大当家,所谓当家,即是大伙的主心骨。居家过日子,当家的不能喊穷,否则一个家庭必将分崩离析。绿林道也是如此,大当家不能软弱,否则军心定然大乱。
前后不过是白驹过隙的功夫,少年人脸上已经又恢复了镇定。“谢兄弟的为人大伙都亲眼见过,他说出的话不会赖账。呵呵,呵呵。不过么,既然眼前的打仗都打完了,魏德深又不是什么大威胁。咱们自己的后路也的确需要抓紧时间收拾一下!”
“是啊,是啊!”王二毛笑呵呵地接下程名振的话茬。他刚才心里也是惊雷滚滚,但与程名振同样选择了从容应对。“王德仁那家伙我见过,本事只能算一般,好在其麾下人多势众。凭借地形拖延桑显和十天半个月没问题,再长,恐怕就超出他的所能了。”
两个好朋友一唱一和,很快就把今天的军议话题给转了向。魏德深救走杨善会的举动固然可恼,但其只是疥癣之痒,犯不找现在就非找他麻烦。平恩三县是大伙的根基所在,能早巩固一下总是更稳妥些。至于逃走的卢方元,程名振想了想,笑着命令:“一会儿大伙想办法给周围绿林同道传个信儿,就说我程某人拿二十两黄金买卢方元一颗人头。无论是谁,只要把姓卢方元的脑袋给我送过来,赏金立刻兑现。不仅如此,若是将来他本人遇到麻烦,不管在哪,只要给程某人捎个信来,程某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几句话说得虽然轻描淡写,却等于把卢方元的下场已经决定了。有道是落难凤凰不如鸡,如今卢方元的嫡系死的死,散的散,已经彻底失去了自保能力。况且以眼下洺州军的实力和声望,程名振的“友谊”能体现的价值,绝对超过了卢方元的小命儿。是庇护一个实力消耗殆尽并随时会在背后反咬自己的一口的落难者,还是趁机跟势力蒸蒸日上的洺州军搭上关系,相信任何稍有头脑的绿林人物略加权衡,便很快可以在二者之间做出选择。
众人轰然而笑,齐声赞叹大当家这招用得妙。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替前大当家张金称报了仇,又趁机结识了更多的英雄。程名振笑着摆了摆手,制止了弟兄们的吹捧,然后朗声命令:“王将军,你今日带着伍天锡、雄阔海和他们两个所部人马先行。把张猪皮所部骑兵也全带上。务必于两日之内赶回平恩。协助杜老当家巩固防务!”
“诺!”王二毛在座位上长身而起,肃立拱手。
雄阔海、伍天锡和张猪皮三人所部兵马,眼下已经是洺州军最精华部分。程名振一口气将其全部派了回去,足见其对老巢的重视。但程名振所想的绝对不仅仅是这些,略加斟酌后,他继续补充道:“你回去后多派斥候,时刻关注桑显和的位置。如果在我赶回之前他已经杀到清漳附近,你也不要跟他硬碰。能守就守固守平恩,如果敌军势力太大的话,就在他们到达前将弟兄们的家眷全送往狗山一带暂避。那里我已经派人经营了一年多,很容易安顿下来。”
“嗯!”王二毛点头答应,并不质疑程名振的决定。
“教头恐怕多虑了,桑显和不过是咱们手下败将,哪就见得能一举攻破平恩县!”素来持重的张瑾拱了拱手,笑着表示反对。
在座都是有过多年交往的自己人,所以程名振也不在乎属下畅所欲言。笑了笑,低声解释道:“形势肯定不会那么严重。但往最严重处准备却不是什么坏事。反正地里的麦子已经收了,大伙赖在城中也没什么事,不如到山中去散散心!”
张瑾还想再多说几句,后心的护甲却被人拉了拉,犹豫着闭上了嘴巴。程名振看到了王飞的小动作,笑了笑,换了稍轻松的口吻补充道:“我只是说危急时刻可以这样做,并不等于一定被敌人逼到这种地步。也许是咱们小瞧了王德仁呢,隔着几百里的事情,恐怕谁也料不准!“
“倒是!”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放松。虽然没人明说大伙的后路可能遇到麻烦,但作为已经有了数年临阵经验的将领,他们或多或少都对危险有了一点儿直觉。眼下程名振还可以镇定自若的调整部署,大伙心里就跟着踏实些。如果程名振已经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大伙的心思恐怕也就全乱了。
“张瑾,你带本部兵马去接管巨鹿泽!”笑了笑,程名振继续命令。“如果卢方元也回到泽中,你不必跟他交手,迅速转往平恩。如果卢方元没回去,你拿下巨鹿泽后,将所有能战者都集结起来,一道赶往平恩与我汇合!”
“诺!”张瑾这回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大步上前接过令箭。在交接的刹那,程名振与他的两人的目光对了对,彼此之间都看到了一种会心的意味。
“这两仗留下来不少彩号,眼下都集中在六叔那里。待会儿……”程名振抓起第三支令箭,准备派遣杜鹃护送伤兵到安全地带静养。眼神与妻子接触,却被杜鹃狠狠地剜了回来。“待会儿韩世旺负责集中所有伤号,无论原来是巨鹿泽的还是洺州军的,一并带往狗山。都是咱们的老弟兄,只要不死,咱们就有责任治好他们,养他们一辈子!”
“谢大当家!”韩世旺一跃而前,长揖及地。虽然猜到程名振此举有收买人心之意,还是十分恭敬地拜了三拜。
“剩下的弟兄!”程名振笑着起身,绕过帅案,亲手将韩世旺搀扶了起来。“跟我一道给大伙断后。谅那魏德深即便借几个胆子,也不敢过河来追我。”
众将齐齐地答应了一声,纷纷下去准备。杜鹃没被分派任何任务,所以留了下来,静静地站在程名振身侧,与丈夫一道目送大伙出门。待最后一个背影从视线中消失后,程名振转过头,笑着安慰:“形势应该没那么严重。瓦岗军多年的声望积累不易,不应该……”
“只要你不着急就好!”杜鹃温婉地笑了笑,将手伸到了丈夫手里。整日轮刀弄枪,夫妻两个的掌心都生满了老茧,却别有一番温柔滋味涌上各自的心头。
“不着急,有什么可着急的!”程名振先摇了摇头,然后轻轻点头。“总之逃不过兵来将挡四个字。即便败了,咱们又不是没地方可去,早晚还有重渡乌江的机会!”
后半句话所涉及的的典故杜鹃不太懂,但她从丈夫的眼睛里看到了深深地疲惫。丈夫已经不是当年刚刚进入绿林道时那个什么都似懂非懂,遇到什么事情积极乐观程小九了。这些年来,他获得了太多的东西,也积累了太多的负担。三个县城,近二十万老幼,还有弟兄们的家眷,真的为了避敌锋芒而撒手不管,哪会那么容易。
一边微笑着,手中的力道却于不知不觉中加大了起来。程名振感受到了妻子心中的紧张,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撩了她一下发梢,继续笑着道:“即便桑显和不来,朝廷早晚也会另派他人的。早打晚打都是打,什么时候把朝廷打得疲了,什么时候也就清静了!”
真的会清静么?恐怕不会吧?杜鹃脸上笑着,心里却充满了迷惑。丈夫昨夜、今晨还有刚才议事时的举止,已经越来越有大当家风范了。不慌不忙,不怒自威。原来从不禁止自己发表意见,现在却总是试图将自己完全变成从属于他的女人,而不是江湖同伴。
这种变化并不令人生气,却令人心里十分惶恐。好像稍一松脱掌握,他就像鹰一样腾上天空,永远将自己抛在地面上。追,追不到。弯弓而射,又于心不忍。杜鹃不明白自己因何而产生这种感觉,却无法让自己挣脱出来,重新找回往日的自信。也许那自信她从来就没有过,只是原先并不清晰,现在愈发强烈了而已。
“你今天怎么了?”程名振见妻子只是拉着自己微笑却不说话,低下头,看着对方的眼睛问道。
“没事儿,有点空落落的!”杜鹃轻轻摇头,双目中有一缕波光流动。“这回我终于可以跟你并肩而战。”她笑了笑,轻轻摇动丈夫的胳膊。“咱们两个,这回别分头行动了。我不想担心你!”
“嗯!”程名振看了看妻子,将头垂得更低。几年来,他于不知不觉中又长高了,原来个子和杜鹃差不多,现在却已经比对方高出了一大截。
杜鹃的头恰恰地也仰了起来,红唇如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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