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剑拔弩张的危机在半个时辰之内化于无形,速度之快,不仅令博望营的喽啰们摸不到头脑,就连向来对自家教头无比信任的茗洲营将士,也都一个个大眼瞪小眼。
王德仁走了,被教头几句话给走了!仗不打了,非但不打,连退回给教头的礼物,王德仁那厮也厚着脸皮又收了回去。非但把礼物收了回去,临走前王德仁还慷慨了一次,主动留下了二十匹战马。非但慷慨,并且恭敬有加,仿佛程明振昨夜帮了博望山大忙一般!
奇怪了,奇怪了,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茗洲营上下看得稀里糊涂,谁也不知道王德仁今天吃醋了什么药?更为糊涂的是那些本来属于王德仁麾下,昨夜犯了错又畏罪托庇于茗洲营的大小喽啰们。当他们看到追兵的时候,本以为自家的小命定然难保了。谁料王德仁非但没有上前跟程名振讨要,甚至连他们这些叛逃者的归属问都没问。仿佛他们从来在博望山大营没存在过,走了也就走了,如同草尖朝露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种被人忽略的感觉令人很不舒服,虽然引得王大当家的关注,未必是什么好事,并且可能给大家带来更多的危险。望着曾经的袍泽们远去的背影,大伙想追不敢追,想喊不敢喊,一时间犹如迷失了回家道路的孩子般,忧伤而孤独。
如果换做平时,程名振肯定已经发现了喽啰们的情绪波动,并会采取各种办法安抚。可今天他的心情好像也不太好。自从送走了王德仁后便低头不语,吃饭的时候也是有一口没一口,食不知味。
王二毛见好朋友情绪不高,笑着走过来,递给他一根刚烤熟的肉干,笑着问道:“怎么了?后悔没杀王德仁那厮了?昨夜如果杀了他,咱们想必也难以脱身!”
“不是!”程名振苦笑着摇了摇头,接过肉干,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我在想王德仁在酒桌上曾经起的几个消息。李渊借了突厥的兵,刘武周和薛举两人也接受了阿史那家族的封号!”
“争天下么?几曾想过手段?!”想了想,也跟着摇头叹气。“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古往今来,大英雄大豪杰不是都如此么?”
程名振没接茬,只是一味地苦笑着叹气。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提起李渊等人借突厥势力南下的消息,他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也许是幼时被父亲抱在怀中,对着大隋府兵战旗所打下的烙印吧。即便做了强盗,骨子里他还认为自己是隋人。虽然当年灌输他这一概念的父亲此时十有**已经死在背面长城的某座烽火台上。
“你慢慢吃,我去看看那些新入伙的弟兄!”王二毛见自己开解不了程名振,索性不再啰嗦。人生中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呢,哪有事事都顺心的。忍一忍,也就算了。日子还得继续,人怎么也没法跟命运斗。
博望山下来的喽啰们在昨夜已经见识过王二毛的勇悍,此刻看到他笑呵呵地向自己走来,赶紧将手中饭碗放下,起身施礼。
“麻利的吃饭,吃完了饭好继续赶路,从这儿道茗洲还好远呢。不抓紧点时间,身上的干粮肯定不够吃!”王二毛摆摆手,大声动员。
众喽啰没想到他过来就是这样一句话,楞了楞,无所适从。王二毛又咧着嘴巴笑了笑,将声音提高了几分道:“吃饭,吃饭。别愣着,免得凉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吃完了饭,如果谁想回博望山,尽管收拾家什离开。不想回博望山的,到了平恩,每人分三十亩地,踏踏实实过日子去!”
他所在的邯郸县今年刚刚开始屯田,粮食和劳动力缺口都十分巨大。如今打通了从黎阳仓向北运送粮食的通道,眼前的困难就解决了一半。因此,剩下一半劳动力的问题就摆在了桌面上。
归附者们不知道王二毛打的是把他们拐带回家当农民的主意,听到有三十亩地好分,对博望营的仅剩一点儿留恋登时消散。围拢上前,壮着胆子问道:“王将军话可做得真?即便我们这些新来之人,也能分到三十亩地么?”
“新来的人就不是人了?”王二毛笑呵呵地反问,“你们可以打听打听,在我们茗洲营这疙瘩,即便是叫花子千里迢迢地跑来了,只要他到衙门口挂个号,也能分到一块土地。当然了,这三十亩不尽是方便上水的好田。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待遇绝对不能一样!”
众喽啰听罢,心中的热情更高,围着王二毛,继续问道:“那什么样的人才算有用,什么样的人算没用呢?王将军能不能给我们道道!“
“像你这样,能会道,还有几分胆气的,就叫有用!”王二毛指着距离自己最近,一直带头问话的一名喽啰,笑着打趣。“如果平时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响屁来,贼人打到家门口了还不知道反抗,这样的人就是没用。不是老子看不上他,你就是给他块金砖,转头也得被别人抢去!”
“哈哈,嘿嘿!”喽啰们哄堂大笑,心中的紧张与不安渐渐退却。敢上山当土匪的,当然都不是逆来顺受的主儿。有足够理由享受三十亩好田的待遇。但也有人厌倦了土里刨食的日子,分开人群上前,大着胆子问道:“如果我们跟着程大人,或者跟着将军您呢?你收不收我们!能不能多分几亩地?”
“那,可得另了!”王二毛轻轻摇头。“眼下程大人和我都是文官。身边不需要太多兵卒”
“大人,大人,,文官!”众喽啰瞪大眼睛,谁也不肯相信王二毛的是事实。老天,有这样的文官么?昨夜往山下冲的时候,姓程的和姓王的两个一个当先一个断后,手中的刀滴滴答答往下淌血。如果窦家军的文官都这模样,那武将还不个个都得是阎王爷殿前的牛头马面!
“我现在是邯郸县令。”王二毛知道大伙一时无法接受自己的辞,指着自己的鼻子解释。伸手又一指远处坐在石头上沉思的程名振,“他,你们口中的程大当家,现在是襄国、武安两郡的郡守。”
“呃!”众人楞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无所不有。这年头,但凡有点儿本事的人差不多都拿起了刀子,试图在乱世中捞取功名富贵。居然还有宁愿放下刀子做地方官的人?真是丝毫不合常理。可这两个行事不合常理的人,却令大伙觉得分外亲切。就像邻家的哥哥,兄弟,你不必担心他拿刀抢你家的存粮。也不必提防着他盯上了你家后院的几根好檩子。
也许是刀光剑影看得多了,每个人心里都希望能得一夕安枕吧!王二毛把实底儿交代给了大伙,一些原本着想加入茗洲营继续在刀头上讨生活的人虽然感觉约略有点儿失望,内心深处却非常安宁。他们知道,自己此番离开博望山是离开对了,至少,大伙日后不会为今天的选择而后悔。即便不能出人头地,至少能踏踏实实当个农夫,娶妻生子。不像原来在王大当家麾下,终日东杀西杀,却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在哪?
“实在不愿意种地的,也不用着急!”趁着众人兴趣都被吊起来的当口,王二毛仔细跟新归附者讲解襄国郡的基本政策,“每个县都需要二十几名弓马手维持治安。茗州营那边,也需要少量乡勇。但这两个位置都不容易得到,需要凭拳脚上的真本事去考。考过了,再经过主管官员的挑选,才能吃上这碗官饭。考不过,即便是皇上他二大爷,也得回家种地去!”
众人听他得风趣幽默,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过了,每个人心里对自家的未来都有了一个初步的打算。高高兴兴吃完上午餐,两部分兵马合在一处继续开拔。才走了不到十二三里,前方突然烟尘大起,派出的斥候策动坐骑,飞一般的奔了过来。
“王大当家派人把路堵住了!”博望山上下来的喽啰们吃了一惊,本能地将突发情况往王德仁身上想。毕竟像今天这种吃了亏却丝毫不想报复的行为,以前在王大当家身上非常罕见。或者,类似的情况以前从没发生过,即便不是别人的对手,王大当家也要想方设法恶心别人一下。
正惊诧间,身边的茗洲营弟兄已经在底层军官的督促下迅速整队。朴刀手在前,长槊手居中,弓箭手押后。沿着道路旁的丘陵缩成一个小阵,无需主帅操心,便可随时投入战斗。
“惭愧!”博望山上下来的喽啰们被同行的精熟本领羞得脸孔发烫,乱纷纷地抽出兵器,在茗洲营的战阵旁边自成一个方阵。距离队伍最近的几名斥候已经奔到近前,在马背上迅速一俯身,大声禀告:“报,都尉,王伏宝将军带兵来接,距离我营不足十里!”
紧跟着,第二拨斥候又至,带回来的消息更准确,“报,都尉,王伏宝将军、石瓒将军各带五千兵马前来接应。距离我营还有八里之遥!”
被斥候们称作都尉的是武天锡,只见他也不向程名振请示,大模大样地点点头,沉声命令,“主动联络王、石两位将军,我等一路平安。援手之恩,请容我等会师后当面拜谢!”
“诺!”两拨斥候拱了下手,拨转马头先后远去。一边走,一边用手上的旗帜向更远处的斥候联络。更远处的斥候也掏出几面旗帜,在手中上下回复。片刻后,又有一名斥候兜转回来,向武天锡补充援军的详细情况。骑兵若干、步卒若干,军容情况,队伍的行进速度,诸多数据,不一而足。
更让人惊诧的是,这名斥候刚才已经回来过一趟。前后只隔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居然就跑了第二个来回!
“他们一定有一套梯次传递消息的手法!”新归附的喽啰中不乏聪明人,用心一想,便明白了斥候为何来去如此迅速。同时,大伙对茗洲营的认识也又迅速提高了一个台阶。怪不得早间时候王大当家在兵力占尽优势的情况下还不愿意主动发起攻击!倘若双方真的交起手来,博望军未必能将这二百茗洲壮士留下。一旦双方一个时辰内结束不了战斗,待茗洲营的援军赶到,博望军非吃大亏不可!
如此精锐,即便号称乡勇,身在其中也足以为荣!一时间,很多本来已经打算解甲归田的喽啰们心里又热络起来,希望自己能通过武天锡的考校,加入茗洲营战兵行列。如此精锐,跟着如此主将,百余足以当千。如果全军上下能有五千人,整个河北道还有哪里去不得?
王伏宝来得飞快,茗洲营这边刚刚整好队,他的笑声依旧追着马蹄声传了过来。“程兄弟,程小九,哈哈,终于让我又逮到你了。你这厮胆子忒大,居然带了千把号人就敢上博望山!”
“不是有窦王爷和王大哥在身后撑腰么?我还有哪里不敢去的!”程名振笑呵呵地迎上,身后跟着王二毛,雄阔海和武天锡,“石将军呢,怎么没见到他?”
“他手下全是步卒,走得太慢。我就把队伍交给了他,自己先过来了!”王伏宝还是那幅大咧咧的模样,丝毫看不出这半年多来身上有什么变化。但在顾盼之间,程名振还是隐约捕捉到了一丝忧伤,心里禁不住突地跳了一下,好生尴尬。7。
那忧伤是因为窦红线。虽然窦建德试图嫁妹妹给程名振的说法纯属空**来风,但面对着跟自己毫无芥蒂的王伏宝时,程名振依然感觉自己很虚伪。王伏宝的心里边除了窦红线之外没有别的女人,这一点他非常清楚。可当窦红线和罗成肩膀并着肩膀出现在面前时,他非但没有做任何拆散二人的行为,而且跟罗成也做了好朋友。从这点上说,是他对不起王伏宝。虽然对方不清楚此事,并且即便清楚了也未必会计较。
见程名振不说话,只顾着傻笑着打量自己。王伏宝还以为他平安脱身,一时高兴过了头。跳下坐骑,挥拳捶向对方的肩膀,“,真有你的。说,你怎么离开的博望山。5。王德仁和房彦藻两个呢,被你说服了,还是准备敬酒不吃吃罚酒!”
“王德仁答应保证运河畅通。房彦藻被我杀了!”程名振挨了一下后,呲牙咧嘴地回应。
“你杀了房彦藻?”王伏宝耸然动容。接到窦建德的命令后,他星夜飞奔赶来支援程名振。本以为即便程名振能平安退下博望山,窦家军与瓦岗军之间也少不了一场冲突。谁料程名振非但没用他帮忙,并且轻轻松松地就砍了李密手下重臣,行军长史房彦藻的脑袋。
“应该说是,王大当家纵容我杀了房彦藻,然后送我下了博望山。他准备脱离李密,所以暂时请王大哥别找他的麻烦!”程名振点点头,然后替王德仁说情。6。二人刚刚见面,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他现在不知道窦建德的打算,所以只能先劝王伏宝暂且打消进攻博望山的念头。
王伏宝闻言,立刻哈哈大笑,“鬼才愿意去攻他的博望山。只要他别打咱们粮船的主意,谁有功夫搭理他?再说了,有博望山大营和黎阳在,咱们暂时就不用跟李密接触。等咱们的实力养足了,收拾一两个山寨,不过是南下道路上顺顺手的事情!”
这番话说得豪气十足,令程名振、王二毛等人好生佩服。但紧邻茗洲营列队的那些新加入者可不高兴了,怎么说他们都曾经在博望山上待过一段时间。娘家被人瞧不起,自己的脸上也跟着无光。
当即,有人便开始低声骚动,对王伏宝的狂妄好生不屑。2。程名振耳朵灵,赶紧拉住王伏宝的手,将他向新来的弟兄们介绍。“诸位兄弟,请见过王伏宝将军。他是我的结拜大哥。”
说罢,又向新弟兄们一指,“大哥,这些是王德仁大当家送给我的弟兄,全是博望山中数得着的好手!”
王伏宝骄傲归骄傲,却还没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听程名振这样介绍,立刻明白自己刚才把话说过头了。大步走到众人面前,长揖及地,“王某一高兴,嘴上就没把门的,诸位兄弟见谅。进了咱窦家军的门,从此就都是好兄弟。以前谁英雄,谁狗熊,不必再说。日后沙场上并肩而战,才显出真本事!”
一番话,既给了众人台阶下,又没损窦家军的威名。8。听得新归附者们心情激荡,找了个带头人,笑着回应道:“王将军言重了。放眼河北,谁不知道王将军大名。我等原来无福,不能在沙场上一赏将军英姿。日后并肩作战,还请王将军多加指教!”
“噢,你小子比我还会说。中,日后咱们就全是兄弟,同生共死!”王伏宝拉住向自己施礼的新伙伴,笑着回应。转头又看程名振,不无嫉妒地数落道:“你小子,简直是个人精。坑蒙拐骗,居然弄来了这么多百战老兵。行,我刚还说你得茗洲营规模太小,需要抓紧时间补充呢。这下,当哥哥的再也不用替你操心了!”
“那要看弟兄们的意思,还有襄国郡今年的收成情况。2。”程名振笑了笑,没接王伏宝的话茬。他知道,自己这位结拜哥哥总觉得做了文官没前途,所以一直想把自己重新拉回战场。可这位当哥哥的除了领军打仗之外,对政治风险一窍不通。以窦建德的心胸气度,茗洲营不扩张则已,一扩张,必然再度引起他的小心提防。、
主疑则臣死,程名振读的书不算多,但这点古训还是听说过的。与其做费力不讨好的傻事,不如安安稳稳地当自己的襄国郡守。至少,这个位置不会引起别人的猜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容易保全。
反觉程名振对重披战袍的积极性不高,王伏宝只好无奈地叹气,“你啊,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7。如今群雄逐鹿,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时。唉,随你吧,反正你自己开心就行!”
“领军打仗,有你和曹将军、石将军足够了。至于我,当郡守也没什么不好。论职位不比你低,还不用终日刀头舔血!”程名振笑了笑,顾左右而言他。“对了,王大哥这次来只为了接应我么?还是肩负着其他任务!”
“首要任务是接应你。你可不知道,接到你得信后,把老窦给急坏了。连夜点了我跟时石瓒的将,命令我们放下手头一切事务,立即领兵出发。如果谁敢对你不利,就将他挫骨扬灰!”
“让窦王爷挂心了!”程名振向远方拱拱手,算是给窦建德见礼。虽然他知道王伏宝的话未必没有夸张成分,可心里边依旧为窦建德的关怀而感动。
传说中佛有三幅面孔。窦王爷的面孔,未必必传说中的佛陀少一些。跟在他身边无法自安,距离远了,却时刻能感觉到他的真诚。
“除了接应你之外,就是几个山头需要去扫扫。魏郡那边有人不服老窦,所以我跟石瓒一起去跟他们说道说道!”王伏宝的声音继续传来,透着无比的轻松和自信。
大隋在魏郡还有些残存势力,但对于王伏宝这种百战之将而言,与屋角的灰尘也差不多。举举手,也就除掉了。程名振知道王伏宝的本事,所以也不替对方担心,笑了笑,低声道:“那我就在襄国郡替大哥筹集些粮草。大哥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言语!”
“不必。几个弹丸小城,谅也耽搁不了我太久。待干完了活,我顺路去你那一趟,咱们兄弟也好长时间没好好聊聊了!”
“那是自然!”程名振笑着回应。然后顺着王伏宝的话头,问这问那。王伏宝时有问必答,无论关于自己,还是关于窦建德身边最近发生的时刻。偶尔找到空闲,也追问程名振和杜鹃两个最近的情况,还有博望山之行的具体过程。二人越说越投缘,几乎无话不谈。但是谁也没有主动提起窦红线和罗成,还有窦建德嫁妹这个谣言的真伪。
聊了一会之后,石瓒带领大队人马赶到。听闻程名振在博望山杀死房彦藻全身而退,忍不住抚掌大赞,“过瘾。俺老石自称胆子大,今天可真的见到胆子大的了。程太守,你这份胆略当文官实在可惜。不如跟我们一道往魏郡走一趟。咱们两个老粗正愁没军师可用,你帮忙谋划谋划,也省得我跟老王吃人家的亏!”
“程某一介文官,怎敢请言武事!”一听领兵打仗,程名振就赶紧往后缩。石瓒偷眼看了看王伏宝,见对方一点儿也没有阻拦了表示,立刻心下大定,捉住程名振的手腕,大声说道:“都已经出来了,还说什么文事武事。沿着这条道上的岔路口向西一转就是魏郡,咱们抓紧时间将几个小城给端掉,刚好护送你回襄国!”
“石将军千万别胡闹。没窦王爷命令,我岂可轻易跟随大军行动!”程名振一边挣脱,一边解释。胳膊却像被铁夹夹住了般无法抽回。“您一个人回去,我跟老王不放心。让你随军行动,不正遵了窦王爷先前接应你的将令么?”
“石将军,王大哥!”程名振知道王伏宝跟石瓒二人肯定是有默契在,急得连连跺脚。正拉拉扯扯间,猛然听得一声号角,紧跟着,数匹骏马风一样冲进了队伍。
战马已经累得口吐血丝,随时都可能倒下,马背上的骑手却不知道怜惜,依旧在不停地用靴子磕打坐骑。王伏宝最恨别人虐待牲口,迎上前去,破口大骂,“,死爷还是死娘了,急什么急,没看牲口已经快被你骑死了么?”
带头的骑手挨了骂,却没功夫解释。腾空从马背上跃下来,人未落地,手中军令已经递到了王伏宝眼皮底下,“北方有事,王爷命令二位将军接上程郡守后立即一道回转。出征魏郡的命令取消,如果没有接到程郡守,也请两位将军”
说到这,他终于发现程名振就在自己眼前,赶紧将下半句话吞了下去。可是闻者谁都已经猜到,如果此刻王伏宝和石瓒没接到程名振,也必须立刻快马加鞭地赶回去。
谁,在北方有如此威势,竟然窦建德连麾下重臣也顾不上了?莫非李中坚南下了么?这头养伤多时的老虎,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李仲坚领兵南下了!
北返的路上,所有人都忧心忡忡。长期以来,北边那位邻居就像一块巨石般压在河北道绿林的头上。从王须拔到张金称,再到王博、高开道,曾经在河北大地上煊赫一时的绿林豪杰,有多少人都栽在了那厮手里。虽然老天有眼,让博陵军在黄河南岸栽了个大跟头,如今其实力已经远不如当年,但比起刚刚整合到一处的窦家军来,依旧宛若东岳。
“能跟此人痛痛快快干上一场,即便败了也没白活!”见大伙士气萎靡,王伏宝扯开嗓子,高声呼喊。
“对,能会会当世英雄,乃我辈之幸!”石瓒长长吐了口气,仿佛把一肚子的压抑都喷到了空中。
众将领们激动莫名,都觉得王伏宝的话长志气。只有程名振没开口,低着头,在马背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你呢,程兄弟。这回你文官当不成了吧!”王伏宝扫了他一眼,笑着打趣。
“等等看,我没想出来此人南下的理由!”程名振笑了笑,低声回应。
“哦!”王伏宝先是沉吟然后用力一拍自己的后脑勺。“奶奶的,还是你沉得住气。咱们既然不怕,又何必把姓李的狗官挂在嘴边上?”
不是你老人家先说的么?众人看着他,哭笑不得。王伏宝从大伙的目光里看出了抗议,晃了晃脑袋,大声道:“我这个人沉不住气。但你们不能都跟我学。一哨兵马里需要有人当先锋,有人做后卫的才能打胜仗。俺老王天生就是个当前锋的料,但大伙如果都抢着去当先锋官了,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大伙心中暗笑,摇摇头各自散开。说来也怪,被王伏宝这么稀里糊涂一打岔,众人紧张的心情还真放松了不少。默默向前又走了十余里,再次有一队信使前来传令。这次催得更急,居然要求王伏宝、石赞和程名振把各自的属下交给部将带领,慢慢归建。三人快马加鞭,必须在三日之内赶到聊城行宫议事!
“老窦怕是急了!”王伏宝闻听,立刻着手布置。他和石瓒麾下的将领都是各自一手带出来的,交接起来非常方便。转眼之间,二人已经做好了出发准备,各自带了二十名亲兵,一人三骑。保证路上随时可以换马。
程名振不敢让别人久等,也赶紧将队伍交给王二毛、伍天锡和雄阔海。然后从王德仁赠送的骏马中挑出几匹最强壮的,点了四名侍卫,拨转马头跟在了王伏宝身后。
“你怎么只带四名侍卫?”王伏宝有点吃惊,回过头来询问。
“路上有你和石将军,谁敢动我?”程名振笑了笑,一夹坐骑,迅速超过王伏宝的马头。
“是啊!”王伏宝又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然后快马加鞭。一边飞奔,一边嘀咕道:“你小子就是心眼转得快。路上有我跟老石给你当保镖。到了聊城,谁敢在窦王爷脚下作死!呵呵,这一手,俺老王一辈子也学不会!”
“王大哥不用学!”程名振笑着回应。
王伏宝回头看了看他,想再说几句,却突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好笑着叹了口气,闷头赶路。他心思转得稍慢,心眼却不见得比别人少。程名振只带很少侍卫随行,绝对不止是因为相信沿途没有什么风险那么简单。眼下窦家军势力范围内虽然日渐安定,但荒山野岭中依旧有不少小股盗贼在四处流窜。区区四个亲随,打起来给盗匪擦刀都不够!程名振之所以不带太多人随行,实际上是在向老窦做暗示。告诉老窦他心内无私,不必对他处处提防。
行事谨慎到如此地步,这个郡守当的也真够索然无味了。王伏宝不清楚到底老窦跟程名振两个有哪根筋不对付,令二人能够彼此钦佩,却偏偏不能彼此互相信任!那已经超过了他能思考的深度范围,也超过了他能解决的宽度范围。
“我还听人说,李渊起兵叛隋之前,曾经向突厥人请求援助!”程名振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码事,一边赶路,一边幽幽地向王伏宝提起……
“嗯,你哪听说的?我隐约听到一点儿风声,但是不太确定!”王伏宝不知道程名振想表达什么意思,笑着回答。
“我听王德仁说的。”程名振的声音还是很低,隐隐透着几分困惑。“我本来想把他一起做掉。后来临时改了主意!”
“你小子,又心软了不是!”王伏宝摇头。有胆略却没有魄力,这就是自己这位结拜弟兄。如果换了自己,先前未必能想出这种深入虎穴的办法,过程中却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表现而临时放对方一条生路。
“突厥人实际参战兵士人数只有五百。押送物资回草原的,借机到各地敛财的,倒是有十几波!”程名振的声音被马蹄声所遮挡,越来越低,越来越不清楚。
博望山之行,除了打通了窦家军粮道之外,带来的第二项好处就是让他在酒席宴间听到很多先前没有得到的消息,对整个中原的形势也有了相对完整的认识。李渊起兵后已经直指长安,王世充占据洛阳后架空了监国世子,大权独揽。李密多次攻打洛阳,最近一次把火烧到了洛阳城内城墙下,却终是无功而返。
而所有这些消息当中,最为令人惊诧的,却是李渊的队伍中,有大量突厥人存在。每下一城,则肆意抢掠
除了李渊之外,还有塞上豪杰刘武周、薛举等,也纷纷接受的突厥的封号。为了问鼎逐鹿,把祖宗全卖给了异族。
“这值得么?”程名振想不清楚。他只记得父亲当年抱着自己在军营中,指点的全是北方。
自己早就背离了父亲的志向。自己早就背叛了大隋。但看看自己那沾满了血腥气的双手,他却不知道自己换在李渊、刘武周同样的位置,有没有同样做突厥人奴仆的勇气。
刘武周投靠突厥了。李渊向突厥称臣了,如今,李仲坚又要挥师南下。说不准,南下之前,此人也得到了突厥人的支持。当然,所有支持都不无代价。李渊可以接受突厥封号,刘武周可以认贼作父,薛举能够将几千里土地卖给异族,李仲坚又怎么不能?
如果李仲坚跟突厥人勾结到了一起,谁还能阻挡他的脚步?窦家军刚刚整合,号令都未必统一。自己呢,自己该怎么办?
默默想着,默默前行,程名振始终不敢相信李仲坚真的走上了跟李渊同样的道路。虽然他自己对北边那个邻居了解不多。唯一的交往还是听了罗成的建议,借着写信去求教如何屯田名义,告诉对方自己这边深得民心,劝对方不要打襄国郡的主意。君子直,可欺之以方。罗成当初那个策略的立足点就是,李仲坚素有爱民之名。如果他明知道襄国百姓安居乐业还要蓄意南侵的话,他就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人人可以唾弃之!
君子直,可欺之以方。可君子突然不肯当君子了,自己拿什么应对之?
千头万绪,没一条思路能理顺,脚下的马蹄声“的的的的”,急促如鼓。程名振却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奔向哪里,此刻身在何处。
奶奶的,大隋亡不亡国跟我一个盗贼何干?
可大隋亡了,我又能躲到哪里去?
大隋,中原,塞上。问鼎逐鹿,封侯拜将。一团团,一簇簇,迷雾飘来飘去,遮住人迷茫的眼睛!
脚下之大隋,没给过他任何好处。在短短的人生经历中,他也总是被同属一族的豪门向草一样践踏。可以说,他没不欠大隋什么东西,大隋朝被突厥人亡了与他几乎是一点儿关系没没有?可那毕竟是父辈为之战斗过,守护过的大隋啊?军营里的笳鼓声从小就刻在了他血脉之中,梦也听见,醒也听见。
行了不过百里,第三波信使又迎头拦住去路。这回,他们不是来催促三人抓紧时间赶路的,而是将一封火漆封了口的信,双手捧给王伏宝。“详细情况都在信里边,窦大当家请三位大人传阅。身子乏了就在沿途找安全所在休息,不必拼死拼活赶路!”
“这老窦,没准注意!”王伏宝接过信封,低声抱怨。抬头找了一处树荫所在,他招呼程、石二人走了过去,打开窦建德的信一起观看。信中的字迹也很潦草。让人一眼便能猜到此信是仓促写就。内容也有些含糊不清,只是告诉大伙最近并没有战事,不要在路上胡思乱想,抓紧时间来聊城行宫碰头为宜!“
“这老窦!”看完了信,石瓒悬在嗓子眼的心脏终于落回原处,“也不早说不是为了打仗。害得我瞎担心了半天!”
“不打仗,既然不打仗,他把咱们调回来干什么?”王伏宝皱着眉头,百思不解。“这一来一回,魏郡那边的隋军必然会有所觉察。下次想速战速决,可就难了!”
石瓒闻听,立即找出了罪魁祸首,“谁知道呢,估计是那帮新来的书呆子们把他鼓捣糊涂了。那帮王八蛋啊,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说出一堆大道理。根本不管事实是不是那么回事情!”
“老窦没那么傻,再说了,读书人也不是个个都只会瞎白活!”王伏宝摇摇头,不肯赞同石瓒的说法,“宋先生就是个大能人。孔先生,凌先生和程兄弟也都读过很多书!”
“我可不是说你!”石瓒赶紧将头转向程名振,向对方郑重道歉。“我说的是那些光耍嘴皮子,不会干活的读书人。你程兄弟是又会干活,又会耍嘴皮子。不对,不对,你程兄弟是光会干活,不会……嗨嗨,不对,不对,奶奶的,看我这张笨嘴!”
解释了半天,他也没解释清楚在自己心目中,对方到底是怎样一个形象。程名振知道石瓒是个厚道人,也不跟他计较,笑了笑,非常疲惫地回应,“石将军过奖了。其实我压根儿没正经读过几天书。算不得读书人!”
“我说么,你跟老窦身边那群马屁鬼不一样!”石瓒如释重负,喘着气说道。
“窦王爷身边现在马屁鬼很多么?”程名振觉得好奇,笑着追问了一句。
“不少!”石瓒非常肯定的回应。看了看王伏宝的脸色,又笑着改口,“也许他们有点能耐,但肯定没你跟宋先生能耐大,反正,反正我是看他们不顺眼。”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吧!”跟宋正本学了半年多斯文,王伏宝进步甚快,已经能随便引用成语,“老石你这话说说就算了。千万别到了聊城嘴上还没把门的。老窦他大度,不会跟咱们计较。可如果弹劾你的人太多了,他也会觉得很难办!”
“这不是只有你跟程兄弟么?”石瓒晃晃脑袋,对王伏宝的劝告不太感冒。“行,你说不说咱就不说,喝点水,然后咱们继续赶路!
王伏宝和程名振相对着笑了笑,不再理会石瓒,掏出干粮,抓紧时间补充体力。休息过后,三人继续前行。接连换了两次坐骑后,看看明月已经东升,便寻了一处荒废村落宿营。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三人吃过早饭后继续拍马赶路。一天狂奔出二百余里,到了傍晚,聊城的轮廓便出现在眼前了。
城中本有一处行宫,乃杨广第一次征辽时为了顺道游山玩水而建。后经过数路绿林豪杰轮番洗劫,早已破败的得不成样子。窦建德称王之后,看中了这个行宫的规模,命人随便修了修,便当做了自己日常生活和处理公务所在。作为一个平民出身的诸侯,他生性节俭,所以只选了几处殿堂供自己和家人居住。其他全分给了官员们作为办公场所。因此,整个行宫的戒备并不是很森严,白天晚上都有官员进进出出。
程名振第一次来聊城,不太知道规矩。只能紧跟王伏宝,亦步亦趋。三人在行宫正门下了马,将坐骑交给了守门的近卫。然后无须通报,直接在当值的近卫统领下走向窦建德议事的银安殿。
所谓银安殿,不过是整个行宫中位置比较接近中央,规模最大的一个建筑。掉了漆的木梁还没凑齐钱去装饰,斑斑驳驳,看上去好不简陋。窦建德就坐在银安殿内的胡床上,听见侍卫汇报说王、石两位将军和程太守回来了,立刻从胡床上一跃而起,大步迎到了门口。“你们可算回来了,正等着你们三个出主意呢!奶奶的李仲坚,跟谁玩命不好?,偏偏跟老子过不去!”
“见过王驾千岁!”程名振率先躬下身去,抱拳施礼。王伏宝和石瓒只是拱了拱手,笑着附和,“见过王爷。您又熬夜了吧,眼睛都红了!”
“免礼,免礼!”窦建德双手搀扶住程名振,同时转头回应王、石两人,“可不是么?最近杂七杂八的事情忒多。没一件让人省心!来人,给他们三个搬三个石头凳子来,再倒三碗酸梅汤!”
“给我也来一碗!”坐在左上首白色石头凳子上的宋正本放下手中公文,头也不抬地命令。
“多来几碗。别让大伙中暑!”窦建德迅速补充,就像一个开铺子的大掌柜般推销着自己的酸梅汤。
这么晚了,还被他留在身边一道处理公事的,都是些窦家军的核心人物。早就习惯了窦王爷说话做事的风格,所以也不觉得诧异。倒是程名振,看到窦建德居然如此率性而为,心中感觉好生有趣。还没等他适应了银安殿内傍晚的气氛,窦建德清了清嗓子,又非常郑重地宣布,“既然伏宝和老石都回来了,程太守也来了,咱们大伙今晚就再辛苦一晚,别急着回家。早点把调子定下来,也好早点准备!”
“臣遵旨!”
“诺!”
“好了,知道了!”
众文武官员按照各自的习惯,乱纷纷地回应。窦建德笑着摇了摇头,松开程名振的手,自己走回御案之后,坐正身躯,继续说道:“他们三个来得晚,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孔总管,还是由你先把具体情况介绍一下,然后咱们再正式开始议事!”
“臣遵旨!”内史侍郎孔德绍答应一声,从石头凳子上长身而起,“事发突然,并且关乎我军日后发展,因此王驾千岁不得不把诸位全召回来。”
定下基调后,他又清清嗓子,有条不紊地将窦建德放弃攻打魏郡,召集文武重臣的缘由介绍给诸位同僚。原来在数日之前,窦建德突然收到来自博陵的一封信。大隋朝冠军大将军,襄国侯,博陵大总管李旭主动提出与窦家军结盟,共同对付瓦岗和幽州。
几乎与此同时,窦家军军派往博陵一带的眼线也陆续送回一些情报。那边已经开始下发兵器,一些退役的老兵也重新被召回了队伍!
由于上一次“调停”博陵与幽州之战有功,眼下窦家军的势力在北方已经延伸到了河间郡南部。放眼河北大地,如今幽州军、博陵军和窦家军在这片土地上基本成鼎足之势。虽然强弱上还有很大差距,但谁也不敢轻启战端。任何一方被其余两家联手攻击,都会面临老巢陷落的危险。
“基本上就这些了。李仲坚跟李渊是叔侄,暂时不会翻脸。而他集中倾国之力要对付的目标,要么是幽州,要么就是我等!”介绍完了大致情况,孔德绍向窦建德拱了拱手,然后缓缓回归本座。
窦建德笑了笑,摇头数落,“这李仲坚真是脸皮厚,前两年打老子时,可没见他手下留过情!现在突然说要跟老子联手了,还真把老子给吓到了!”
“管他跟谁打呢,咱们做咱们的就是”窦建德麾下的大将曹旦拍了拍头上的皮冠,瓮声瓮气地道。如今他也算个有头有脸的人了,周身上下的穿着配饰无不光鲜华贵。可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平时头顶镔铁盔,深披荷叶甲时的模样顺眼。
“我也是这么想!”王伏宝向曹旦笑了笑,低声附和。
这二人是窦家军武将的核心,意见达成一致后,立刻一起了一堆将领的响应。大伙摩拳擦掌,都觉得战也罢,和也罢,以窦家军现在的实力,根本没必要再向博陵军低头。
“无备而战,纵有胜绩,其势必难长久!”听大伙一心求战,纳言宋正本立刻长身而起,白了众一眼,愤然说道。凭心而论,他非常不愿意和王伏宝这些莽夫们一道议论军情。对方所说的话中,十句里边有八句都是废话,剩下的两句,往往还要离题万里。
“宋纳言说得对,姓李的在民间养兵为的就是图谋咱们,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届时,他以民间之兵拖住罗艺,以百战精兵倾力南下……”内史侍郎孔德绍还兼着曹旦的行军长史身份,扫了王伏宝和众武将一眼,大声说出另一种担忧。单从战斗力方面而论,博陵还是远远强于窦家。姓李的虽然从来没有过失信于人的记录,但谁也无法保证,他突然派个使者来商讨结盟事宜,会不会只为了麻痹大伙,进而让窦家军放弃对他的警惕。
对于宋正本和孔德绍这些有才华的读书人,王伏宝向来甚为礼敬。因此虽然被对方白眼相待,他依旧和善地笑了笑,低声解释,“我的意思是咱们没必要为姓李的正在干什么耗费心思。他做的事情如果对咱们有用,尽管学来。如果没用,他爱败自己的家,咱们跟着瞎操什么心。等他将家业败完了,大伙刚好去收拾残局!”
“奶奶的。对,如果他打幽州,咱们正好趁机抄他的博陵!如果他打咱们,咱们就派人联合幽州!”王伏宝的话音刚落,石瓒立刻笑着回应。“他当年可是跟咱们势不两立来着!老子胳膊上的那条疤,就是被他手下一个姓张的家伙砍的!”
他的话让杨公卿大有知音之感,跳起来,高声道:“这话我先就说过,咱们干脆联合幽州,先下手为强!可宋先生不肯,说什么咱们都是凳子腿,少一根就得倒下!”
“是鼎足之势,不可轻动!”窦建德白了杨公卿一眼,低声纠正。念在杨公卿旦好歹也说对了成语意思的分上,他没有继续教训旦,把声音提高了些,继续补充道:“我再强调一遍!今天人齐,可以畅所欲言。但今天过后,无论你心里怀什么想法,都以必须遵守今天的决议!”
怀着跟王伏宝相同想法的,可不止石瓒、杨公卿两个。窦家军的大部分嫡系武将,还有后来陆续被窦建德硬拉到属下的江湖豪杰,如李乾、徐元朗等,也对博陵军恨之入骨。毕竟双方曾经打死打活这么多年,李仲坚手上沾满了河北绿林豪杰的血。让大伙立刻放下仇恨结为盟友,非常强人所难!
既然窦建德既然说可以今天一定要得出个结论出来,大伙便不再隐藏自己的观点。一时间,左将军张青特、明武将军殷秋等人都纷纷出言,赞同拒绝联盟,暗中沟通幽州的提议。而以孔德绍和宋正本二人为首的文官队伍则分成了两派。一派虽然不希望眼下就与博陵军交恶,却对联盟的提议也不甚积极,希望窦家军把使者礼送出境后,暗中加强戒备。另外一派,则认为窦家军的实力目前还不是李仲坚的对手,应该与之交好,进而腾出手来尽快收纳河北道南部其余尚在大隋手中的郡县。
三方争论不休,各有各的道理。把个银安殿吵得如菜市场般热闹。说着说着,话头便跑离了本题。转进到了窦家军兵力和器械都不充足,而文官们却一再阻拦增拨军备物资方面。
如果李仲坚整军的目的是为了南下,窦家军必须提前做好准备。可窦家军刚刚接手的大片土地都需要派人屯垦,人力和物资所缺都不是个小数。孔德绍坚持兵贵精儿不在多,宁可裁军也不能耽搁屯田。殷秋恼恨他把手伸到了武将的势力范围,干脆指责孔德绍心向大隋,所以存心自断臂膀,为李仲坚南下创造良机。
两人越说越激动,干脆互相指着鼻子吵了起来。窦建德气得直拍桌子,喝退了争执双方,却也拿不出个准主意。
高开道居心叵测,明明看到众人的争执已经从就事论事蜕变到了互相攻击,还不动声色地火上浇油。窦建德刚灭了这片火头,又看到那片,直烧得焦头烂额。
‘窦王爷到现在居然还没建立起人人遵守的秩序来!’程名振一直在听大伙的观点,越听越觉得失望。本以为凭着窦建德手段,至少众人在他面前多少会将身上的江湖气收敛些,谁料过了这么长时间,大伙议事方式几乎跟当初自己刚到窦建德帐下时一样混乱。
作为半个读书人,他向来认为一定的秩序是保证队伍战斗力的必然手段。在洺州营内他虽然跟伍天锡等人称兄道弟,可谈到正事时,只要他这个教头一开口,底下肯定是鸦雀无声。并且洺州营的弟兄们心很齐,绝不会,也不能容忍故意发言者把争执扩大议事主题以外。如果有人故意挑起事端的话,肯定被大伙一块给轰出去。
‘见识甚远,行事却过于侧重权谋而不行正道!’又听众人争执了一会儿,程名振心里悄悄对窦建德得出了定论。这个结论多少让他有些沮丧,举头四顾,希望能找个目标转移一下注意力。却愕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王伏宝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看我做什么?’程名振用目光探询。‘这种情况下,我还能说出什么高论来!’
王伏宝冲他挥了挥拳头,做出一幅你再敢藏私小心我揍你的姿态。程名振继续摇头,王伏宝抬起手,把头上的皮冠给摘了下来,向程名振平端。这个姿势的意思是,如果你再不说话,我就把将军之位拱手相让。程名振不怕这个威胁,窦建德绝对不会将那么重的兵权交给曹旦和王伏宝之外的第三人。但他却怕窦建德又提起让自己担任襄国郡大总管的话,无可奈何咧了下嘴,站起身来,低声问道:“诸位说得都有道理,为什么不问问军中弟兄,有没有人愿意领几十亩地回家,过太平日子呢?”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程小九!”王伏宝笑着嘲讽,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主动吞回了肚子内。
“不敢,但也未必人人都愿意做英雄!”程名振笑了笑,淡然以对。
闻听此言,众人也都楞了一下。在座诸位,几乎没人不认识程名振。一是因为他在襄国郡的屯田之政施行的风声水起,着实令人佩服。第二,他放着好好的武将不当,偏偏跑去做文职。第三,既然去做文官了,此人应该视功名利禄如粪土才对。可是偏偏不然,这个程名振单非但身兼了襄国郡太守和平恩县令两职。并且最近还嫌职权不够大,干脆借着麾下缺乏干才的由头,脆将巨鹿泽北侧,刚刚归附窦家军的伯仁县的县令职位也给兼任了。
听到程名振一句话就镇住了场子,窦建德也非常高兴,点点头,笑呵呵地命令道:“小九,你仔细跟大伙说说!说仔细点儿。咱们这儿粗人多!”
左右是逃不过去,程名振先整理了一下衣装,发现没有什么疏漏之处,然后才缓缓走到议事厅正中,施礼,进谏,“属下是从屯田之事想到的。我春天时在巨鹿泽附近遵照王爷的命令授田于流民时,前去协助的弟兄们都非常羡慕,私下里议论说流民们命好,逃难而来倒先过上了舒坦日子。而他们虽然名下有了田,却没机会照料。也没机会娶媳妇给家里传宗接代!”
所有文武官员中,此人是第一个完完全全按照官府礼仪来答对窦建德问话的。因而,尽管他的措辞中有很多市井之言,却让窦建德听得非常顺耳。略作斟酌后,长乐王窦建德笑着询问,“你是说很多弟兄们本来就想回家务农?对么?”
“启禀王爷,有些年龄大的弟兄们是想托王爷的福,早日回去做地主。五十亩地一头牛,很多人盼了大半辈子,也就是这么点儿心愿!”程名振再次躬身,朗声回答。有些话,他早就跟窦建德提起过。今日窦建德明知顾问,分明是想通过他的口说给众人听,所以他也把自己的声音在不失礼的情况下提到尽可能的高。
“我们怎么没听说过?”王伏宝等人再度插嘴,却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他们都是核心将领,自然不再可能与普通小卒打成一片。而对方却是有名的不思进取,身边多几个同样只想着回家种地抱孩子的懒虫不足为怪。
无须程名振回答,窦建德主动给双方下台阶,“你们几个主要心思都在军务上,不像小九,有志于民政!”制止了王伏宝等人的刁难后,他又继续询问安置士兵回家务农的可能性,“地方上荒地还多么?以你治下的几个县为例子,还能安置多少人去屯田?”
“回禀王爷!”程名振略加思索后回答,“这两年被抛荒的土地极多。所以按每人五十亩地计算,属下奉命治理的各县差不多都可以再安置下四千名弟兄。咱们自己的弟兄都比较可靠,官府只要借给他们第一年的种子,过了夏天,肯定能连本带利赚回来。若是王爷能发给他们些农具,弟兄们给王爷回报还会更高!”
“嗯嗯!”窦建德手扶桌案,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高兴。他不是不明白精兵简政的必要,但纳言宋正本等人的提议太不考虑将士们的接受能力,王伏宝等人又一味地胡搅蛮缠。只有程名振,不但能提出建议,而且能找到切实可行的实施方案。
这也是他一定要王伏宝等人带上程名振的原因。聪明,世故,又能实干。这样的人才自己麾下怎么就没多几个出来!只可惜此人心思一直不安稳,否则,另外一个纳言的位置绝对可以由他担任。
众文武见窦王爷如此,知道精兵之事已经有了定论,所以也不再继续去争。程名振的提出的折中办法虽然不能令所有人满意,但已经最大程度保证了底层喽啰们退役后不至于生活无着。即便将来窦当家真的有对不起众人的地方,大伙手里有了钱,再行招募新丁便是。反正军中骨干都能留下来,不愁断绝了火种。
解决了争议最大的麻烦,窦建德的心思又回到了博陵六郡最近动作的用意方面。他知道程名振的治所距离边界最近,所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向对方询问对此问题的看法。
“禀王爷,据属下所知,博陵方面给屯田点发放武器,不是为了对付咱们!”仿佛给大伙一个惊喜还不够般,程名振迅速给出了第二个与众不同的答案。“属下先前曾仔细打探过。据过往行商们说,赵郡和信都这边,只是给屯田点中那些退役的士卒重新发放了兵器。普通百姓如果想要佩戴横刀或者弩箭,需要自己出钱去买。官府只是不再禁止而已。但北边的上谷、涿郡那些刚刚建立的屯田点儿,凡四十岁以下的汉子,几乎人手都有一把快刀!”
李仲坚主要想对付的是来自北方的敌人。在场的武将都非常有经验,仅凭程名振的寥寥数语,便对博陵军的大致动向有了初步评估。但北方,除了罗艺之外还有谁值得李仲坚如此兴师动众?对于大多数连河北各地都没走出的绿林好汉们而言,长城之外几乎是一片空白。
“属下还听人说,李渊起兵叛隋之前,曾经向突厥人请求援助!”程名振犹豫着,将路上一直思索的答案公之于众。他并没有太大把握,但凭借自己对博陵郡那个人的了解,他相信对方此刻根本没有南下找窦家军麻烦的必要。
这一点大伙都曾听说过。当时宋正本等人还对李渊的谋划大为佩服,认为此举可以避免刘武周趁机抄李家的后路。从目前传来的消息上看,实际效果也的确如此。突厥人只派了一千不到兵马前来应景,倒是李渊,每打下一个地方,都不得不按照先前的约定把大匹的金银细软送向草原。
可这与李仲坚的动作何干?
“突厥人实际参战兵士人数只有五百。押送物资回草原的,借机到各地敛财的,倒是有十几波!”程名振的声音慢慢变低,听在众人耳朵里却如同晴空惊雷。
“那不是为了敛财,那是为了借机踩盘子探路!”熟悉打家劫舍所有伎俩的武将们瞬间看穿了突厥人的图谋。将这些事情与李仲坚的非常举动联系到一处,博陵方面的所有反常行为都立刻有了答案。
李仲坚的确是诚心想与窦家军结盟!但他不是为了共同对付瓦岗寨,而是想把窦家军绑上共同对抗突厥的战车!这种与人做嫁衣的傻事谁肯去干?突厥人攻破了长城,先打的肯定是河东李家与博陵六郡,窦家军何必为了别人的地盘损兵折将?
“他奶奶的,姓李的终于遭了报应!”想到这,高开道再顾不上装斯文,拍着大腿叫嚷。自从本家叔叔高士达死于李仲坚之手后,他无时无刻不盼望着给自家兄长报仇。如今,机会终于送上门来了。姓李的招惹了突厥,所以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窦家军届时在背后轻轻一刀,就可以令博陵军万劫不复。
“老子这就去练兵,到时候,绝对要让他尝尝一点点等死的滋味!”杨公卿也跳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嚷嚷。如果不是李仲坚欺人太甚,也许河北道绿林总瓢把子的位置就是他的。可现在他只能老老实实待在窦建德麾下,唯恐一不小心被人安上图谋不轨的罪名。
“恭喜王爷!”宋正本也变得癫狂起来,苍白的脸上青筋直跳。
“请王爷把握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孔德绍的话如天外之音,听上去充满了诱惑。
那是机会,将大半个河北纳入掌控的机会。窦建德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他却突然觉得心里无比空虚。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他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才能积蓄起与李仲坚一较短长的实力,而现在,他只需轻轻点点头,博陵军就会像一个精美的陶俑般碎裂满地。
窦建德很快找到了答案,在一片纷乱的吵嚷中,他听见襄国郡守程名振大声叫喊,“王爷,属下记得王爷跟属下说过,咱们现在是官,不再是贼!不是贼!”
咱们是官,不死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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