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演寿被葬在京畿道三原县,李氏家族的皇陵内。李家起事时受牵连被屠戮的几位亲人,还有大唐平阳昭公主李婉儿都葬在这里。待自己百年之后,李渊也希望长眠于此。这些人生前没向他争过什么,死后估计也不会惹他心烦。
遵照死者生前的遗愿,葬礼举办得很简单。只有陈演寿的直系亲属、大唐皇帝李渊以及少数几个肱骨大臣参加了。其他前来吊唁的宾客都被借故拒之门外。即便如此,陈家受到的悼念函依旧装了几大车。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末品小吏,很多平素与陈家来往不多的人都表达了自己一份哀思。这令李渊觉得很欣慰,他知道自己没看错陈演寿。如果陈演寿生前拿这份人脉组建势力,想必足以左右朝廷很多决策。但陈演寿没有那样做,他只是规规矩矩地尽一个谋士的本分,从李渊将其招到幕下一直到七十多岁,把小半生精力都献给了谋主。
“陈公临终之前那一刻,还在为朕谋划!”回京师的路上,李渊叹息着跟裴寂念叨。“而朕什么都没来得及给他。甚至连荫及子孙都没有做到。他不准朕那样做,也不准两个儿子接受朕的照顾!”
“陈公是怕子孙无福,守不住那份富贵!”右仆射裴寂叹了口气,低声回应。为了操持陈演寿的丧礼,很多事情都耽搁了。本来这个月他该领军去收复太原,可是李渊悲伤过度心神大乱,至今没下达出兵的诏令。作为臣子,他也不能一天到晚地催个没完。那样,一来显得他太在意权力,而则显示他过于凉薄,为了谋取功名,连这么多年的同僚情分都不顾。至于战机,错过也就错过吧。反正大唐国力蒸蒸日上,不怕刘武周势力不暴露出新弱点。
“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朕!”李渊摇头苦笑,脸上带着一股无可名状的孤独。“怕朕有忘记他功劳的那一天,怕朕罩不住他的两个儿子。演寿这人啊,就是太聪明了,想得太周全!”
“陛下可以多赏给陈家点田产。尽量远离京师,不要太肥沃,也不要太贫瘠。自然不会引起他人的窥探!纵使日后陈家子孙不肖,也守得了上百年!”裴寂明白李渊在感慨什么,低声建议。
大唐皇帝李渊今年已经五十三岁,无论身体和精力都开始渐渐走下坡路。而太子建成明显人望不足,世子世民有因为骁勇善战,深得武将们的拥戴。两个人各有一派势力,争斗已经从暗处逐渐转到了明处。朝中重臣们为了各自的利益,也都纷纷开始站队。而作为李渊身边影响力极大的谋臣,陈演寿帮助一方说话,就难免会得罪另外一方。一旦日后被他得罪的那方上位,陈家子孙就有可能受到牵连。所以,站在旁观者角度,裴寂觉得陈演寿命令自己的儿子拒绝高官显职的考虑是对的。虽然裴寂自己做不到。但不妨他对陈演寿的智谋和见识表达佩服。
“你也这么以为?”李渊突然把头转过来,盯着裴寂的眼睛问道。
已经是春末,天上的阳光很足,裴寂却觉得浑身上下一阵发冷。赶紧将头侧开,在马背上弓着身子回应,“臣,陛下知道,臣性子一直比较懦弱!”
“你这没有骨头的家伙!”李渊抓起马鞭,冲着裴寂虚虚劈了一记。很是失望,但也不是无法理解。毕竟涉及到身家性命,甚至整个家族的前程,没人喜欢主动往火坑中跳。
想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策动坐骑,率先奔了出去。众臣子和侍卫们被皇帝陛下的鲁莽举动吓了一跳,纷纷快马加鞭的追上来。但是谁也不敢追得太近,策马超过皇帝陛下一头,被有心人抓住弹劾上一本,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李渊在风中寂寞地驰骋。原野上的麦苗已经长得很高了,看上游绿油油的一层。穿过麦田的官道显得那样遥远,那样空旷,谁都猜不到尽头等着的是什么?但有一种滋味永远不会少,那就是寂寞。那是每个成为帝王者都必须接受的现实和诅咒,谁也无法逃脱。
王者无亲情。再亲的感情也比不上万人之上的成就感。如果换了自己与当年的杨广易地而处,自己会不会杀兄逼父,根本无法保证。也许做了会后悔,而不做则抱憾终生吧?他摇头,叹气,拼命磕打马腹,在寂寞的官道上跑得更远。
群臣们的骑术和战马都不如李渊,慢慢地落在了后面,稀稀落落拉成一条长队。几名武将互相看了看,分头向侧翼散去。这样做会踏死不少麦苗,但可以着令地方官员拿钱来赔偿百姓的损失。可万一大唐天子有失就麻烦了,中原归属未定,任何内部动荡都会将所有人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见到此景,右仆射裴寂摇头苦笑。左仆射刘文静待罪在家闭门思过。剩下的文官以他为首,再躲下去,就要被大伙鄙视了。他不敢冒众叛亲离的险,只好在眼前和未来两个陷阱当中作出选择。加快速度,用马头衔住李渊的马尾。
“你来干什么?不是不想替朕分忧么?”李渊头都不回问了一句,继续策马狂奔。
“臣,臣不敢!”裴寂低声回应。但话语被马蹄声击散,被李渊刻意忽略。又继续狂奔了很长一段路程后,李渊回过头,冷笑着问了一句,“朕明天无论做什么,群臣都必然认为是你所谋,你信不信?”
“陛,陛下,臣,臣这条命都是您的。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吧!”裴寂横下一条心,策马与李渊并肩而行。再跑下去,累也把他累死了,还不如顺了李渊意,也能死个痛快。
“你啊,推着不走,打着倒退!”李渊被裴寂疲懒的说法逗得展颜一笑,摇着头,慢慢拉紧了战马的缰绳。胯下的良驹对主人的命令反应很是灵敏,立刻减缓速度,逐渐由狂奔变成了小跑,再由小跑变成了缓步而行。
“臣,臣的才能,也就配做个刀笔小吏。遇到了陛下,才得飞黄腾达。而臣又生性喜爱华服美食,不比陈公那样志向高洁。所以,所以碰到管不了的事情,只好能缩就缩了!”裴寂咧了下嘴,非常委屈地申诉。
此刻,群臣们都被远远的甩开了。即便能追过来,也下意识地不愿靠得太近。他们都是聪明人,知道什么事情该做参与事情不该参与。李渊被他们的聪明气得再三摇头,长叹了一声,苦笑着道:“你能跟朕说实话,已经很不错了。不像某些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还不都为了保全自己的富贵?演寿临终之前给朕献了一计,朕念他的好处,不想让别人知道此计出自他的谋划。你既是朕的肱骨,又是演寿的老友。所以,你必须有所承担!”
“臣能拒绝么?”裴寂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人群,苦笑着问。
“不能!”李渊干脆利落地回答。“但朕可以给你些好处,你想要什么,今天尽管私下说与朕听。只要朕还在位,就保证兑现给你!”
“那,容臣好好想想!”裴寂喘息着回应,“良田,陛下已经给臣很多了。再多就没什么意思了。美女,臣这个年岁,有福气看没福气用。免死金牌么?臣已经有了三块。算了,那东西臣这辈子用不到。若是陛下肯赐臣几句话,当着众多文武的面儿宣布。再让史官记录于案。臣即便做些违心之事,也算值得了!”
“你这奸诈小人,倒是算得精!”李渊被裴寂斤斤计较的模样再次气乐,用马鞭指着对方的坐骑骂道。
“咱们君臣要谋的事情,难道拿得上台面么?臣既然做了小人,被陛下骂几句也无妨!”裴寂笑了笑,满脸无奈。
李渊再度叹气,收起笑容,正色答应,“好吧,回到京师后,在你领兵北征之前,朕会当众慰勉你,给你几句一辈子都受用不尽的评价。想必只要是朕的子孙,日后都不会对朕推崇的人过分慢待。但朕要你做的事情,你得抓紧。不可丝毫有所怠慢!”
“成交!”裴寂伸出巴掌,跟李渊击掌为誓。然后想了想,低声说道,“臣前些日子,听人说左仆射刘文静在家闭门思过,却不知悔改。天天请巫师神婆做法,似乎在诅咒什么人。”
“有这事儿?”李渊故作惊诧地问,“世民知情么?朕怎么一点儿都没听说?”
“秦王殿下可能不知情,但不能脱离干系。毕竟刘文静做过他的行军长史,跟他走得很近。”平素不做互相倾轧之举,偶尔为之,裴寂却做得非常老到。“结交非人,知情不报,这两个罪名秦王殿下恐怕逃不过。此外,刘文静好色无度,家中收拢了很多女人,经常宠幸一次就丢开。其中不乏心存怨恨之人!”
“哦!”李渊轻轻点头。不用明说,他已经知道裴寂的下一步动作了。家宅不宁,受冷落的小妾勾结某些人出头举报,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这厮,朕没死呢,就上窜下跳。亏得朕当年还赐给他两面免死金牌!”
提到免死金牌的事情,裴寂心里猛然一紧。如果免死金牌都救不了刘文静了,那么,自己说什么也是白搭。略做沉吟,他继续说道:“刘文静生性猜忌阴险,忿不顾难。在家自省之时,总是抱怨他功大无赏,小过受罚,发誓日后一定要讨还公道!虽无谋反之举,但有谋反之心。陛下不可不察!”
谋反,就是灭族之罪了。此罪,不在免死金牌涉及之列。李渊长长地出了口气,苦笑着道:“朕并非寡恩之人。但主弱枝强,日后必是亡国之祸。大隋的前车之鉴不远,刘文静自己不小心,实在怪不得朕!”
裴寂跳下坐骑,冲着李渊长揖及地,“臣有三面免死金牌,算起来比刘文静还多一面。臣这辈子不会犯刘文静同样的错误,陛下他日勿忘臣一片赤胆忠心!”
“朕知道!你虽然替秦王说过好话,平素却跟他没什么交往!你只是个老好人而已!”李渊明白自己今天的狠辣举措把裴寂彻底吓坏了,摇了摇头,苦笑着解释。“你以为朕愿意如此么?陈公不顾性命提醒于我,朕岂敢辜负他的一片忠心?今天的话,朕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你准备领兵北征吧,无论胜败,朕都替你撑着!”
“臣谢陛下洪恩!”裴寂又是一个长揖,然后伸开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水。“跑得太急了!”他苦笑着向李渊解释。“臣是文官,追不上陛下的脚步!”
“做你本分之事就好。”李渊跳下坐骑,拉着战马缰绳慢慢前行。“不必追赶朕。朕需要时,自然会回过头等你。对了,殷开山与秦王走得也很近,朕准备敲打他一下。武将么,想的太多,不是件好事!”
“臣知道。有几份弹劾殷开山将军纵兵大掠的折子,一直在臣手里押着!”裴寂继续擦汗,一边擦,一边回应。
“嗯!”李渊不置可否,牵着战马向远方走去。沿官道两侧,绿油油的麦田向无穷远的地方延伸。脚下的路正长,寂寞也刚刚开始。
李渊回到京师的第四天,长安县令张梦准收到一张奇怪的状子。状子的递交者名叫胡老四,是个店铺的帮闲。他控告自己妹妹的夫主,大唐尚书左仆射、秦王府长史刘文静在闭门思过期间行止狂悖,私养甲士,并勾结巫师神婆诅咒大唐皇帝。
如果放在平日,这等刁奴诬告主人的案子,张梦准看都懒得看,直接把告状的人暴打三百脊杖,充军边塞就是。但这几天官场上风云奇诡,很多人都感觉到有大事要发生。以张梦准一个大唐第一县令的脑袋,绝对挡不住某些人的含忿一击。因此接到状子后他不敢怠慢,立刻命人把告状者收监,自己亲手捧了状纸,驾马车送到了上司窦威手中。
京兆尹窦威接到状纸,也吓了一大跳。知道自己今天接到了个烫手的火炭,立刻不入皇宫,请李渊重瞳御览。李渊刚刚散了早朝,看罢状纸大怒,先命人将欺主刁奴拖出去打死。随后命武士将刘文静抓获,抄家。将案子交给宋国公萧瑀、右仆射裴寂、太子府詹事李纲三人共同审理。萧瑀为人聪明,一看就知道此案牵扯重大。李纲为人方正,也虽然受了太子建成的暗示,也不愿意将刘文静屈打成招。裴寂素来是个老好人,不喜欢倾轧同僚。因此三人商量了一下,就把刘文静从天牢中提出来,好言问道:“公已经位及人臣,眼下虽然受了些小责,却不过是一时之难。怎么会做出如此狂悖之举?”
刘文静抹了把眼泪,苦笑着着回答,“太原起义之初,我为司马,有首义定谋之功。如今诸位大人居于甲第,赏赐无数。刘某的官爵赏赐却和众人无异。东征西讨,家口无托,确实有不满之心。酒后抱怨也抱怨过,当面跟陛下也争执过。但若说是养巫师神汉诅咒陛下,这等村夫村妇都不屑干的勾当,刘某却是实在做不出来!”
萧瑀见刘文静不过在天牢里关了一夜,就已经落魄得想个流浪汉般。有心替他开脱,想了想,继续追问道,“既然你没有勾结巫师诅咒陛下,为什么在你家中后宅中搜出了很多神道之物?”
刘文静叹了口气,低射回应:“各位大人也知道,我家中女眷颇多。偶尔有一两个迷信神道之人,做些扶乩请仙的勾当,不过是为了解一时寂寞。我不信那个,所以也懒得去管。却没想到因此而引祸上门!”
“揭发你的,可是你的一个小妾的哥哥!这你又怎么说?”裴寂拍了拍状纸,笑着追问。
刘文静跟他共事多年,虽然为了争权夺利闹过些小矛盾,却没结下什么大仇。听裴寂有此一问,以为他跟李纲等人的目的一样,想了想,低着头回答,“那个小妾善妒,早就被我打入柴房做仆妇了,自然心存怨怼。此乃刘某没处理好后宅,真是让诸位费心了。”
“对赏赐不满的话,你酒后可当着别人的面说过?”裴寂笑了笑,又问。
“说过!”提起这事儿,刘文静就觉得有些脸上发烧。“当着吾弟文起的面,我说不甘心屈居大人之下。惭愧,惭愧!”
又随便问了几句,主审官萧瑀就命人把刘文静送回天牢,好生安顿。然后在案卷上批了“察无实据”四个字,封送给李渊。李渊看了看审问记录,皱着眉头追问,“满纸都是狂悖之言,难道真的一点谋反的实据都找不到么?”
宋国公萧瑀和太子府詹事李纲面面相觑,嚅嗫着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右仆射裴寂指了指审问记录,低声说道:“臣等的确没有找到刘文静谋反的证据,但观其言辞,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况且此人又任秦王府行军长史,与军中宿将多有结交。不治罪,早晚必为大患!”
李渊早就跟裴寂两个有约在先,一番做作,不过是为了避免落下枉杀大臣,刻薄寡恩的口实而已。听完了裴寂的话,立即拍案而起,“诚哉此言,朕若是念其功而不忍诛,日后不知道多少人要自寻死路。”
说罢,也不理会宋国公萧瑀和太子府詹事李纲二人的表情,立刻下旨,命令将刘文静和刘文起问斩,家产充公。妻妾儿女贬为庶民。秦王李世民听闻此言,顾不得左右劝阻,半夜闯入皇宫替刘文静说情。第二天,李渊早朝时又下了一道圣旨,罚秦王闭门在家读书三个月,将大将殷开山削去爵位,连降五级。刘文静、刘文起兄弟由秋后问斩改为当日斩首,头颅挂在城墙上十日示众。
头天被审问,刘文静还以为风波将过。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被处死。对着前来监刑的官员大声喊冤。他的弟弟刘文起是个武将,对死亡远不像哥哥那样畏惧。笑了笑,低声劝道:“别喊了。给自己留点颜面吧。想当年你帮李老妪以谋反罪诛杀王威、高君雅二人时,管过他们两个是否冤枉么?”
听了弟弟的话,刘文静恍然大悟。长叹一声,引颈就戮。李渊见了刘文静的头颅,怒气还未消退。再度追查当年起兵时,李家祖坟被掘一案。传一道圣旨入山南道招慰大使李孝恭军中,命令他见旨立刻诛杀行军长史李靖,将首级以石灰封送回长安。行军长史李靖吓得魂飞魄散,跪地喊冤。亏得山南道招慰大使李孝恭惜才,沉吟良久,以自己的军功来为担保,方才留下了李靖一命。
这一连串风暴刮下来,大唐国群臣终于明白了,皇帝陛下追查谋反是假,借机修理秦王的亲信,替太子建成张目是真。联想到刘文静揣着两块免死金牌都难逃生天的事实,从此之后,再也不敢公然与秦王结交。
倒是有些底层武将,觉得李渊这一手玩得太不仗义。反而加深了对秦王的同情之心。这一点出乎李渊君臣意料之外,却也无计可施。
待京师中的风波终于平静了,时间也就到了盛夏。北方传来喜讯,定扬可汗刘武周出门打猎掉下马,摔伤头,无法临朝问政。右仆射裴寂再度提出来领兵北征,顺便为大唐招拢北地豪杰,李渊想了想,便兑现了先前二人的私下承诺。
大军临出发之前,李渊拉着裴寂的手,低声叮嘱道:“玄真,你虽然善于谋划,却不是大将之才。若不是朕手头一时无人敢用,绝不会让你领兵出征。这回去了河东,能逼得刘武周方寸大乱,在太原难以立足就好。不必求什么速胜大胜。即便一时受挫,也不要着急。稳扎稳打,咱们国力和军力都大过刘武周十倍,耗也能把他耗死!”
“多谢主公授计!”裴寂听完,抱拳给李渊行了个军礼。点齐了五万大军,策马向北而去。
一场战事从开始谋划到具体执行拖了将近四个月,刘武周麾下群臣即便都是聋子也有该所准备了。双方刚一交手,裴寂就在刘武周麾下悍将尉迟敬德手上吃了个大亏,被对方阵斩六员大将,射断中军大旗。五万兵马无法接到有效指挥命令,轰然而溃。一直向后跑了二百余里,堪堪到了九京山下才站稳脚跟。
有李渊先前的保证打底子,裴寂虽败不乱。整顿兵马守住了上山的道路和后路,径自写信向朝廷讨要援军。尉迟敬德追到九京山下,几番冲杀都没等再前进一步。又听闻博陵军和幽州军近期有西进的意向,担心刘武周的安危,不得不撤兵回太原去了。
前方危险已解,后续援军没到。裴寂有了足够的空闲,立刻把驻守在上党郡的武将陈良诚招来,跟他商议说降程名振事宜。陈良诚是已故重臣长史陈演寿远房侄儿,因为去年与柴绍一道经略河北时作战不利,才被贬到地方做武官的。前些日子陈演寿的葬礼,他因为是待罪之身也没资格参加。眼下正对此事耿耿余怀,听完裴寂的打算,呵呵一笑,很是不屑地说道:“老大人早不来,晚不来,怎么选了这个时候招降姓程的?早几个月,他还能为大唐赚一块膏腴之地,现在,他都快成丧家之犬了,招来还有什么用?”
“这话怎么说,他不是刚刚跟窦建德闹翻么?”裴寂闻言一惊,皱着眉头追问。
“呵呵,老大人还不知道吧!”提起程名振的遭遇,陈良诚就觉得解恨。“这小子跟头老虎似的,为了窦建德出生入死。却没想到窦建德惦记上他的地盘了。前段时间本来想把他招到行宫中设计诛杀,并了他的兵马。不料被他识破,连夜逃了。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窦建德时什么人啊,不到两个月,就又把杨公卿、王薄、高开道等人说服到了一起。然后几路大军同时西进,程名振那小子的确能打,可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当时也就是没有陛下的命令,我不敢轻举妄动。否则,如果我趁机翻过太行山去,于他背后再插一刀子,姓程的立刻就死定了!”
“我跟陈公乃旧相识。”裴寂看似不相干地提了一句,然后笑了笑,继续说道:“你有意杀敌报国,其心可嘉。陛下若是知道,肯定会非常高兴。但那程名振,却是我出征前跟陛下说好了要趁机招降的。虽然他现在落了难,但是然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更容易令人感激。你还有他什么消息,不妨一并说给我听。无论他麾下还剩几个人,只要还活着,我就必须找到他!”
“这可就难了。前辈!”陈良诚是个机灵人,挠了下脑袋,说话的语气就改成了晚辈对待长者的口吻,“我听说几个月前,姓程的跟窦建德打了最后一仗,把襄国武安两个郡全搭进去了。亏了他是地头蛇,熟悉道路,才逃入了巨鹿泽中。那巨鹿泽是个大水洼子,里边地形一季度一变。没有知情人带路,窦建德都不敢贸然追进去。您老若是想招降他,首先得找到那个能进巨鹿泽的人才行。”
“这个倒也不难!”裴寂笑了笑,胸有成竹地回答。“前些日子,王德仁也躲入了太行山。我准备先去招降他。我大唐的官儿虽然好做,但一份投名状,他总是少不了要交的吧!”
“前辈准备招降王德仁!”一听此言,陈良诚立刻来了精神。“我知道他在哪里?开春前那小子曾经想翻出山来找食儿,被我带人给打了个抱头鼠窜。如果陛下肯招降他的话,我派支兵马堵住他的家门口,保管能签订城下之盟!”
“不必了!”裴寂轻轻摆手。“饭要一口口吃。王德仁不过是个添头,犯不着动用大军进山。你帮我找几个胆大的当地人,替我送一封信给河内郡的王君廓。只要能把王郡廓招降了,王德仁就是瓮中之鳖,除了束手就擒之外别无选择!”
“人,人倒是好找。但,但…….”陈良诚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君廓也算一员悍将,素得李密宠信。隔着好几百里,裴寂居然认为一封信就能招降他,简直就是在白日做梦。但他的官职照着裴寂差着十万八千里,又摸不清楚对方的脾气秉性,所以劝谏的话也不好说得太直白,只好皱着眉头做怨妇状。
到底姜还是老的辣,一看陈良诚的表情,裴寂就猜到了对方心里的真实想法。笑着点了点头,低声道:“你尽管去寻信使。此事若成,功劳就有你一半。若是不成,所有责任我一力承担,总不会让你一个小辈替我受过就是!”
“晚辈,晚辈倒不怕担责任!只是不想看前辈被贼人嘲讽而已!晚辈这就去找人,城中几个大商家,在河内郡一直开有买卖。”陈良诚讪讪地笑了笑,转身告退。不多时,果然找了个四十几岁,姓柳的商人前来听候调遣。
裴寂放下身段跟商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将写好的信请他送往河内,不管用什么手段,一定让王君廓能看得见。接着,又拿出一封推荐信来,摆在了自家桌案上,笑着允诺,“长安和陇右初定,有些物资甚是奇缺。陛下怕奸商见利起意,以次充好,因而一直有意在河东寻几家实力大的商号专门为内宫供货。你甘冒风险替我奔走,老夫别的无法给你,一个义商的名分,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多谢老大人成全!”那名商人开始还满脸为难,听裴寂准备把这么大的一桩买卖送到自己头上,立刻屈身拜了下去。“老大人尽管放心,就是小的豁出了命去,弊号也不敢辜负大人的所托。弊号的信誉在河东这带一直是出了名的,当年陛下起兵,弊号还曾…….”
“去吧,回来之后,所有功劳我都会写在给奏折上!”裴寂摆了摆手,制止了商人的自吹自擂。河东商人自古就有胆大眼毒之名,但太原起兵之时,除了司仓参军武士矱的族人,也就是做木材生意的武家之外,没一家商号看好李渊的前程。所以大唐朝廷的物资供应,眼下几乎由河东武家所垄断。李渊担心武家尾大不掉,一直想着找些人来分薄武家的利润。柳氏商号如果能在此刻立下一场功劳,岂不恰好解决了朝廷的另外一个麻烦?
如此顺水推舟的买卖,其中内幕,裴寂当然不会跟柳掌柜说得太明。对方也是个机灵人,擅长察言观色。看到裴寂脸上已经有了不耐烦之意,赶紧做了揖,倒退着告辞出门。
有三倍以上的收益在,商人就敢冒掉脑袋的风险。此话,古今中外全都适用。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五天之后,裴寂的信就送到了瓦岗军河内大总管王君廓的案头。王君廓本来就不是李密的嫡系,驻地跟瓦岗军主营之间又隔着徐茂公的黎阳营,往来消息物资俱不顺畅,因此跟李密日渐疏远。此刻接到裴寂的信,沉吟良久,心中好生委决不下。
晚上回府,把信拿出来跟妻子商量。他的妻子是李密所赐的大隋宫女,素来有些眼界。笑了笑,低声劝道:““裴寂这老家伙好算计,竟然拿你当年的上司和旧交来说事。为了成就霸业,连老爹被煮了都要分一勺子汤喝,当年兄弟算得了什么?”
“屁话!”王君廓闻言暴怒,一把将妻子推到到床角上。“那些都是我穷困时结交的好兄弟,发过誓要同生共死的。别人能硬得下心肠来跟他们刀兵相见,我却拉不下那个脸!”
“那要是哪天瓦岗军和大唐开战,将军和昔日的兄弟在沙场相遇,将军该怎么办?”女人挨了打,也不觉得委屈,反倒是笑了笑,从床角慢慢地爬起身,揉着被推痛的肩膀,温声细语地追问。
“那,那……”王君廓脸色发苦,摇着头,低声重复裴寂信中的几句话,“扶弦登陴,岂不怆悢!奶奶的,这裴老儿,真他奶奶的缺德……”
女人抿嘴耳笑,心中很是欣赏王君廓的现在的模样,“李密那厮连救命恩人翟让都敢杀,将军觉得,那厮是个可共富贵的人么?”
“唉!”王君廓轻轻摇头。目光中掩饰不住对瓦岗军的失望。
“既然如此,将军干脆投降大唐算了,反正到哪都是做官!”女人笑了笑,继续温声劝道。
“算了?”王君廓看着妻子娇媚的笑容,皱着眉问道。
“可不?瓦岗军又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女人点点头,目光中透出一抹狡黠。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早说,非绕着弯子气我!”王君廓一大巴掌抡过去,到了位置,又如羽毛般轻轻落下。
“啪!”手掌和身体接触处轻轻发出一声脆响。紧跟着又是一声销魂的低呼,烛火瞬间熄灭。夏天的夜里,月光在风中轻轻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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