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兰京也是没防备的一愣，自上而下打量起面前人。二十五上下，瘦高个子，收窄的小瓜子脸，脖子修长，短发剪到齐下巴处，露出清晰得像纸页边一样的下颚线。穿一件真丝的荡领上衣，下身搭配一条斜裁长裙。她的眼睛并不是十分大，但笑起来自有一种文雅情态。
柳兰京一点头，说道：“噢，我想起来你来了。”
陌生女人歪着头，问道：“那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可记得你啊，柳兰京柳先生。”
柳兰京道：“你现在的名字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我猜以后别人会叫你谭太太了。你让谭瑛那家伙快点过来，我实在是没空和他玩这种把戏。”
“他让我来找你，说一眼就能认出来，果然没说错，这里坐着的最好看的就是你。”短发女人一笑，便是摇头认输，温温柔柔走到旁边一桌，拍拍一个正用杂志挡着脸的男人。谭瑛起身，坐到柳兰京这一桌来，朝着苏妙露点头致意。他是个高个子男人，大眼长鼻，方下颚，不算好看，但有一种丈母娘最喜爱的端正长相，进可当公司老总，退可考公务员。是一望可知的老实人。他西装革履，一本正经地坐在柳兰京旁边，便是从头到尾的对照，更衬得柳兰京有些狡猾相。苏妙露一时间很难想象他们曾是意气相投的朋友。
久别重逢，柳兰京自上而下打量他一番，郑重道：“你变了不少，胖了一些。”
谭瑛道：“你倒是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话真缺德，我最近有在健身。”他的手搭在那位短发女人肩膀上，介绍道：“这位是林棋，是我的未婚妻。棋子的棋。”
苏妙露分别与他们二人握手，说道：“我叫苏妙露，是柳兰京的朋友。”
谭瑛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是他的女朋友吧。你好，你好。”说着很用力握住她的手。
苏妙露有些尴尬。柳兰京却转向她，说道：“他这个一向这样，老实得有些傻乎乎，你看你这样子避嫌有什么意思呢。”他把椅子稍稍往苏妙露身边挪动，对谭瑛道：“苏小姐是我的女朋友，这次我来看我哥哥，她就顺便一起跟着过来。”
林棋对谭瑛道：“刚才的玩笑有些出格了，要是苏小姐误会了，就麻烦了。”
谭瑛却摆摆手，道：“不碍事，没有这么容易误会。他一看就是不喜欢你这个类型的。”
苏妙露听了脸色微变，林棋倒是若无其事，想来谭瑛平日不拘小节惯了，这番话也没什么恶意，倒是做实了柳兰京对他的一番评价。
林棋是个腼腆性格，说话也轻声细语的，见谭瑛和柳兰京聊着往事，也插不上话，就和苏妙露聊天。苏妙露与她一问一答，才知道她的父亲是医院副院长，母亲在音乐学院当老师，大学是在加拿大读的，有个亲戚在温哥华，这次就是来访亲的。她现在在国内的美术馆工作。她和谭瑛是父母辈介绍认识的，最传统的相亲的法子，却在见面时一见如故。
见面的咖啡店就开在商场里，谭瑛对未婚妻道：“那你顺便给柳兰京选个礼物吧。我记得再过两天，就是他生日。”
林棋急忙道：“柳先生喜欢什么我也不清楚，让苏小姐陪我一下吧。”苏妙露也不推辞，跟着她就下楼去，为这对旧友找机会单独相处。
见她们走远，柳兰京举杯喝了一口咖啡，不咸不淡道：“你未婚妻脾气很好啊。”他莫名有些尴尬，这场景相比旧情人重逢也差不了多少。当初决裂时，幼稚归幼稚，在气头上，狠话都说过不少，现在回想起来总有些隐痛。
谭瑛道：“你的女朋友也很好，大美人啊，和你般配。”
“她看不上我的。”
“你这话就没意思了，你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点的，听说你这几年到处交女朋友。”
“就是因为这样，她才看不上我，不过是看在钱和我妈的面子上。算了，这件事说来话长，就这样吧，你过得还好吗？”
“还行，就那样，公司刚刚有些起色，我也能喘口气，处理一下个人事务，所以也算出来放个年假，到月底，我就和林棋办婚礼了，你到时候有空，我就给你发请柬。”
“嗯。”柳兰京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直截了当道：“你还记得金善宝吗？还有你们之间的那些事。”
谭瑛不自在起来，摩挲着下巴，说道：“噢，你要是想来和我道歉，倒也不需要了，我知道那时候你说的许多话都是无心。”
柳兰京哭笑不得，道：“谁要和你道歉，你长得不美，想得倒是挺美的。我实话说了，让你和金善宝分手，这件事我现在也不觉得我有错。如果不小心伤到了你的自尊心，确实是我的不是，但别的就没有了。”
“那你又为什么要旧事重提？我都要结婚了。”
“就是因为你要结婚了，我才来提醒你，不要头脑发昏。我是昨天和金善宝见面的，她丈夫出轨了，她生活得很不幸福，好像还打胎了。她之前不知道为什么你和她分手，现在知道了，搞不好还要吃你的回头草。如果她来找你，你一定要把持住。”柳兰京犹豫了些，顾念彼此的面子，并没有提金善宝勾引他的事。
谭瑛颤声道：“她过得不好吗？”
柳兰京叹口气，两指搭住太阳穴道：“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提取到这么一个关键词？对，她过得不好，很不好，她估计要离婚了。但是这和你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重要的话重复三遍。”
“我知道了。”谭瑛猛地坐直，追问道：“等等，你是昨天见到她？那就是说，她现在也在这里，也在温哥华？”
柳兰京一字一句道：“你有认真听我说话吗？”
“知道了，知道了。”谭瑛敷衍地摆摆手，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要结婚了，林棋也是个好女人，金善宝也是有夫之妇，我和她没机会了，可是我就是很关心她，毕竟，我们也是相识一场，我就是拿她当一个老朋友对待。”
柳兰京眼白朝上翻，冷笑道：“你别拿我当你女朋友哄，我知道她是你的初恋，你这人又喜欢当老好人，说好听点就是都不想伤害，说难听点就是藕断丝连。我直接说了，她就算离婚了，也和你没可能，所以要是她真的来联系你，你也不要胡思乱想。”他还想继续，可谭瑛的电话却适时响起来，谭瑛本就懒得听他说教，便急忙起身，躲去一旁安静处接电话。
来电的是个陌生号码，他起先以为是推销广告，但电话接通，有几秒的时间里，全无声音。他起先以为是电话出了问题，把音量调大，却听到了呼吸声。那么轻，却又支离破碎着，像是在哽咽。谭瑛想到了一个人，心猛地朝下一沉，
“别挂断，是我。”电话那一头，金善宝幽幽道。
谭瑛听到她的声音，顿时间千万种思绪决堤而出。他像是要溺毙的人，回忆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打过来，他挣扎着想探出头喘息，却被牵绊着向下沉。良久，他才问出一句，“你好吗？”
金善宝说道：“我想再听一听你的声音。听到你的声音，我就会好一些。”
“嗯，我在。”谭瑛的手心里出了汗，不是害怕，反倒是有些刺激。他骨子里是一个冒险主义人士。他忽然幻想到一种可能。
“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一起去的那个公园，去年刚改建，许多地方都拆了，只有我们走过的那条枫林道还在。”
“那很好。”
“听说你要结婚了，是吗？”
谭瑛顿了顿，说道：“是的，我和我的未婚妻都在温哥华。”
“那可惜了，我不在温哥华，要不然还能一起吃个饭。真是恭喜你了，你的未婚妻一定很优秀。”
“为什么这么说？”谭瑛知道她在说谎，刚从柳兰京那里确认过她就在温哥华。她像是刻意避开与他见面，恐惧双方的旧情复燃，又像是故意以退为进。
“因为只有优秀的人，才能般配你啊，不是吗？”金善宝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也可能只是风声作祟。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虚虚实实的，他听不清。
“听说你过得不太好。怎么了吗？”
“没事的，我能有什么事。我就是打电话来祝贺你，你一切好就好了。”
“我知道你在温哥华，一起见个面吧。”
“带着你未婚妻一起吗？不用了吧。”
“如果只是我们单独见一面呢？”
谭瑛还来不及反应，电话就切断了，他依旧举着手机贴紧耳朵，怅然若失。商场里还是闹哄哄的，只有他耳边全无声响，热闹是别人的。他背上一阵冷一阵热，缓缓吐出一口气，才镇定情绪。林棋和苏妙露已经回来了，谭瑛焦躁起来，远远盯着未婚妻的背影，担心她有看见自己接电话时片刻的失神。不过他对外一向是个有些木讷的人，这样倒也不足为奇。
谭瑛坐回位子上，林棋有片刻盯着他的脸，倒不起疑，只微笑道：“这里的东西倒有不少，柳先生应该会喜欢。”
苏妙露一眨眼，嘻嘻笑道：“你猜猜看啊，我给你买了什么礼物？你要是猜不对，我也就自己私吞了。”
“那可不行了，我生日怎么就便宜了你。”柳兰京玩笑着要去拿，苏妙露就撒娇般拍掉他的手。谭瑛仍有些愣神，林棋则暗暗掐着自己的手，兴许是一桌人都各怀心事，反而没人察觉她的反常。她竭力不去看向苏妙露，以免眼神中流露片刻的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