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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科举反面教材全解 > 番外三 入画记

    容珂和萧景铎在秋末回京,等段公发丧下葬之后,长安里已是寒冬腊月。

    容珂从公府回来,一晚上都在走神。宫女怕她伤神,特意将萧泽放在容珂面前,容珂虽然抱着萧泽,眼睛中却没什么光泽。

    萧景铎见了之后,说道:“把大郎君抱下去吧。”

    宫女屈身,抱着萧泽出去了。萧景铎在容珂身边坐下,问:“还在想段公的事情?”

    容珂叹气:“对。祖父很依仗段公,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这些年每次看到段公,我总觉得祖父和父亲也在我身边,似乎下一瞬间就会推门进来。可是现在,段公也走了。”

    容珂熟悉的,潜意识里依赖的人,都一个接一个远去了。

    萧景铎明白这种感觉,眼睁睁看着亲人离世,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离开,实在是一种折磨。光阴之无情,谁都无能为力。

    “我听人说承羲侯府的早梅开了,就是你让人栽下的那一片,想不想去看看?”

    “侯府?都宵禁了。”说完了,容珂忍不住说,“你自己的府邸,你为什么要用听说?”

    萧景铎伸手去拂容珂脖子里的碎发:“因为我真的是听人说的。我是驸马,当然要住在公主府里啊,哪能自己去外面住。”

    容珂被逗笑,偏过头来看着他:“你就不怕被人说?”

    当驸马,尤其是长公主的驸马,背地里难免被人说靠裙带,吃软饭之类的话。萧景铎看起来毫不在乎,笑道:“若是能被你这样美貌的公主养,我求之不得。美色在怀,还包吃包住,毫无花销,他们是在嫉妒我。”

    容珂笑着去打他:“贫嘴!”

    笑闹了一阵,容珂心情好了很多。她说:“走吧,我们去赏梅。”

    “公主,宵禁了。”

    “不是你说要带我去对面赏梅的吗?”

    萧景铎含笑去摸容珂的头:“公主,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有一种话叫说说而已。”

    “哎你……”容珂被勾起了兴致,结果这个人却信口开河,容珂都恼了,当时就下决心让他去睡书房,一个月后才准回来。她干宁公主可从来没有说说而已。

    萧景铎眼看玩笑要要开大了,赶紧弥补:“我逗你玩的。走吧,我们偷偷溜出去。”

    萧景铎赶紧找来披风,把容珂结结实实裹了一圈,期间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被容珂记恨。然后,又带着容珂,绕过宵禁,穿过大街进入对面的承羲侯府。

    萧景铎毕竟是银枭卫大统领,这点暗地里的通道还是有的。容珂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瞥向萧景铎的目光越发不善。

    承羲侯府里,为什么有一条可以直达公主府的密道。

    “这是你当年吩咐的,为了传递消息方便。”萧景铎说完后生怕容珂不信,又补充了一句,“不是我自作主张,绝对不是。”

    “哼。”容珂只是冷哼了一声。

    这两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就这样绕过宵禁巡逻的金吾卫,偷偷摸摸出现在承羲侯府里。萧景铎对自己府里的守卫非常清楚,一路带着容珂,一个人都没惊动地走到梅林。

    容珂幽幽地说:“你侯府里的守卫……不行啊。”

    “我也觉得。”萧景铎扶额,“虽说我特意绕过了,但难道一个人都没有发现吗?”

    容珂眼睛瞥了萧景铎一眼,眼睛中亮晶晶的。虽然她还是面无表情,但眼睛却在笑。

    “你看,你说你喜欢大片的梅,乾元六年我就命人在这里种梅,到如今,已经是一片梅林了。”

    容珂裹着狐裘,在梅林中慢慢走动,她伸手去够身边的梅花,却发现一枚雪落到她手心。

    “下雪了……”

    “对啊。”萧景铎为容珂裹紧披风,叹气,“我应该多给你裹一件的。”

    举目望去,到处都是艳丽的红梅,在寒风中凌然独放。这样大的一片林子,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弄好的,期间不知要花费多少心里。而这几年,他们甚至都在幽州。

    容珂心里感动,低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讨好你啊。”萧景铎眼中含笑,一直望进容珂的眼睛里,“我怕你让我去睡书房,只能用花招哄你开心。”

    容珂本来想说他花言巧语,可是看着萧景铎的眼睛,容珂突然不想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了。

    她看了一会,主动伸手抱住萧景铎的腰身:“你现在和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一点都不一样。”

    “对啊。因为我遇到了你。”

    容珂沉默了一下,忍不住擡头研究萧景铎的表情:“你今天怎么了?你往常可不会说这些,你怕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吧?”

    萧景铎挑了挑眉,直接把容珂抱着举起来,用行动表达不满和威胁。

    容珂咯咯笑着,用拳头去捶萧景铎的胸口:“放我下来!”

    萧景铎八岁之前,一直被祖母不公平对待,那是一个三代聚集的农家小院,他父亲失踪,母亲软弱,萧景铎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后来他的命运发生重大改变,他从普通农家,一跃成为侯门嫡子。萧景铎再怨恨萧英,都得承萧英的情,是萧英将他带到长安,带到容珂身边。

    来到长安之后,他第一次见到他的父亲,从前有多向往,幻灭时就有多憎恨。那时候的他为了跟夫子读书都要费尽心机,等赵秀兰死后,他更是浑身是刺,绝望又孤戾。如果那时没有容珂和文宗容文哲,萧景铎恐怕会一直孤戾下去,直到沦为复仇的工具。好在,他在定勇侯府后院的树上看到了容珂,他从树下跃下的那一瞬间,改变了他和容珂的故事,也改变了他之后的命运,甚至还改变了十年后乾元年间的历史。

    清源寺的三年,真的对他的心性大有助益,虽然他最终还是没能遵照和明觉大师的承诺,一生少造,甚至不造杀孽。但是萧景铎做到了后半句,他所杀之人,无愧于心。

    他半生征战,手上直接或间接杀了不少人,当年为容珂立威,也曾血洗朝堂。如果死后会有报应,萧景铎希望一切都应验在他的身上,不要祸及容珂。他所作所为俱是自愿,和容珂无关。

    后来等他渐渐坐到高位,性格已经比少年时稳重了许多,看事情也不再非黑即白。这时候,他已经是边疆大都督,朝中兵部尚书,执掌一方大权。从他身上透露出来的,不再是十三四时的孤傲,十七岁金榜题名时的清高,也不是十九岁晋江县县令时的谨慎内敛,二十岁远征突厥时的孤注一掷,而是掌权多年,那种浑然一体的威严和从容。

    他对待感情,也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吴君茹刚死的时候,定勇侯府内斗格外凶残的女人们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他那时觉得内宅不过如此,只要有权势,她们就会对你好,和你是谁根本没关系。后来他遇到了容珂,在剑南那个温和湿润的冬日,萧景铎终于看清自己的内心,他不喜欢听到干宁公主招驸马的消息,概是因为,他无法忍受容珂嫁给其他人。

    容珂出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长安,回到容珂身边,他至今都记得他在太极宫看到容珂时,容珂那个苍白又微弱的笑。萧景铎心中锥痛,他在那一刻就发誓,他要让容珂心想事成,万事顺遂,她想要什么,萧景铎就去帮她实现,无论是什么。

    直到后来,他成了干宁公主的驸马,达成多年夙愿。

    “珂珂,我一生最庆幸的事,就是遇到你。”

    容珂却不怎么喜欢听着种话:“不要乱说一生之类的话。”

    “好。”萧景铎笑道,“就算冲着你和泽儿,我也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

    “又下雪了……”容珂窝在萧景铎怀里,擡头仰望夜穹,从她这个角度看,雪花几乎要连成一条线,飞快地落下来,让注目的人时时感到惶恐。可是容珂知道身后就是萧景铎,心中极为安然。

    “天黑了,你背我回去吧!”

    “好。”萧景铎将容珂放下,然后将她放到自己背上。他们俩在漫天雪花里慢慢走,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容珂遇刺落崖的那个雪夜。

    “其实那天,我很害怕很害怕。掉下去的时候,我甚至想过,我就这样死了,长安和国玺该怎么办?可是当我睁眼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那天的风比今夜大得多,雪又极大,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你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一直在我耳边说不会有事的,你会带我出去。我浑身发冷,伤口还在流血,但是靠在你的肩膀上,却莫名觉得安心。”

    剩下的话,容珂没有告诉萧景铎。在那个风雪夜之前,萧景铎对容珂来说,是一个信得过还有些实力的年轻臣子,那日之后,他才以萧景铎的身份,出现在容珂的印象里。从那以后,容珂越来越喜欢和萧景铎说话,和他独处时笑容也越来越多。容珂一直都知道,自己有时候很肤浅,只喜欢好看的东西,身边的用具实不实用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好看。后来,她看萧景铎越来越好看,众口皆碑的银枭卫衣服,其实是她根据萧景铎的身形改出来的。最后,容珂想着,好看的东西都是她的,反正萧景铎迟早都要娶妻,正好他长的好看,干脆做驸马吧。

    他们俩历尽万难,守了整整八年才成婚。萧景铎夙愿达成,容珂又如何不是?

    容珂靠在肩上,想着以前的事情,竟然慢慢睡着了。

    萧景铎不忍心吵醒她,就没有带她回公主府,而是住在了承羲侯府的主院。这也是未成婚前,他居住的地方。

    承羲侯府的下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冷不丁的,为什么侯爷和公主从天而降了呢?

    第二日,萧泽睡醒,跑过去找爹娘撒娇。结果一进门,哎,我的爹娘呢?

    而对面的承羲侯府内,容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地方。容珂直起身,打着哈欠说:“你怎么把我放到这里来了?”

    “你昨天睡着了,我怕回公主府会吵醒你,就直接带你住在侯府了。”萧景铎坐到床榻边,扶着容珂起来,说道,“我已经派人去公主府传信了,她们知道你在这边。”

    容珂顺势趴在萧景铎腿上,过了一会,冷不丁问:“你这里有人会梳妆吗?”不会梳妆的话,容珂要怎么出门?

    整个承羲侯府都只有萧景铎一个主子,而他还常年住公主府,萧景铎对府里的人确实不太了解,说:“我唤人过来,问一下她们。”

    青菡被萧景铎和容珂的冲天而降打了个措手不及,厨房、丫鬟、衣物都得安排,青菡正忙得团团转,突然听到丫鬟传信说侯爷找。

    青菡心里默默想着,他们侯爷还真是绝,回京这么久,愣是一次都没回侯府,天知道承羲侯府就在公主府对面!只隔着一条街!古人云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他们侯爷也不遑多让。侯府里有什么事情,都是青菡跑到公主府去询问公主,然而昨天晚上,萧景铎猛不丁留宿侯府,还带来了公主,青菡真心觉得管家好累,她胜任不了,真的胜任不了。

    即使心里这样想,青菡还是立刻跑到主院。萧景铎见了青菡后,问道:“府里可有人会挽髻梳妆?”

    青菡沉默了一下,迟疑道:“这……奴去找找。”

    承羲侯府就萧景铎一个主子,侯夫人迟迟不来,她们这些人也全是按萧景铎的需要安排的,会挽女子发髻的手巧丫鬟……一时半会还真的难住青菡了。

    青菡走后,容珂和萧景铎这两个单人住宅面积合起来可以超过一个坊的人面面相觑,后来还是萧景铎说:“只隔了一条街,你不上妆也极美,要不就这样回去吧?”

    “不行。”容珂矢口否决,“万一遇到外人,我还见不见人了?”

    容珂对自己的仪容和美貌度非常执着,萧景铎见青菡还没回来,突然说:“要不我来给你画眉吧?”

    “你会吗?”

    萧景铎当然不会,但是他对自己的丹青技能很自信:“我于画一道还算粗通,不会有问题的。”

    容珂想着萧景铎绘画确实很出色,触类旁通,区区画眉应该不在话下。于是容珂点头:“好啊。”

    萧景铎信心满满地给容珂用黛罗画眉,他按照容珂的眉形轻轻描了一遍,觉得左边有点轻,于是修补一二,后来又发现这样一来右面太淡了……

    等到最后,萧景铎收起黛罗,面色从容地看向容珂,容珂看着他的脸色,莫名觉得不对:“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正经?”

    “……我在端详。”

    “把铜镜给我!”

    萧景铎按住铜镜,说:“其实还好……”最终还是被容珂夺走了,萧景铎惜命地闭住了嘴。

    容珂从镜面里看到后气得咬牙:“你……”

    “第一次难免要有失误,多练习几次,绝对不会这样的。”萧景铎很坚持自己的学习能力。

    容珂瞪他一眼,说:“拿水来。”然后,她将铜镜扣在梳妆床上,自己描眉,贴花钿,最后点朱唇。其实应该先挽发再上妆的,不过现在也顾不得了,容珂自己挽发髻,萧景铎在一旁按容珂的指示帮忙,两个人就这样瞎折腾,竟然还真的挽出一个斜髻。

    斜髻坠在一面,宛如堆云,容珂在发髻上插了流苏,打磨精致的如意状金片坠在耳后,越发显得美人慵懒,眼波横流。

    承羲侯府虽然缺少专业人才,但是女子梳妆的各样器物都是有的,容珂用有限的首饰给自己收拾妥当,举着铜镜看了看,非常满意。

    萧景铎在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了一只白玉簪,目光从云髻下滑,下面是如意流苏,之后是容珂雪白修长、宛如天鹅的脖颈,在下面是她流畅优美的肩线,肩锁平章,纤秾合度,美人如玉,不过如此。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侯府里确实应该添一批金银饰物了。原先我觉得这些簪钗不过如此,可是等它们簪到你的头上,却觉得美而不可方物,便是卖的再贵,价值连城,也是值得的。”

    等侍女过来,见到容珂的发髻,啧啧称奇。

    “殿下,奴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发髻,真是好看!这是怎么挽的?”

    “不知道。”容珂摇头,转头去看萧景铎。萧景铎也叹气:“我也不知道。”

    容珂的妆容受到全府一致好评,女子听到众人称赞自己的美貌,哪有不高兴的。青菡从梅园里折了几只梅,插入白釉细颈瓷瓶中,容珂从外面走进,就看到萧景铎在铺研笔磨。

    “你要做什么?”

    萧景铎招手,示意容珂过来看:“你方才在外面赏雪,我随意画的。虽然画眉及不上你,但是好在,丹青之艺还没有丢。”

    容珂细细看这幅画,片刻后赞叹:“美极。”

    画上是一处深色的木制回廊,一个女子在看雪,她似乎听到什么声音,回首而笑。她的身后是十里红梅,耳边的金色如意流苏微微反射着雪光,堆云一般的发髻上,还散落着细碎的雪花。

    萧景铎在落款处,缓缓写下“吾妻容珂”。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能将她的神态、衣饰画的这样细致传神,这要看得如何专注、如何长久才能达到?显然,这不是今日一时半会能达到的,必然是平时时刻留意,才能提笔而落,宛如真人。

    容珂心中有暖流徐徐流过,她看了一会,也执起笔,微微沾了些墨,在留白处题了一款诗。

    萧景铎的画,容珂的字,落款处,还有他们二人的章。

    这副画就此成了承羲侯府的传家之宝,侯府先祖和干宁公主的连款墨宝,便是皇宫也不见得有。之后许多年,干宁公主的事迹在长安里一代又一代流传,所有人都对那个辉煌壮阔的时代向往不已,她的亲迹也都成了无价之宝。无数文人墨客更是在诗篇中深情咏颂她的事迹,干宁时代虽然只有八年,却为后来的成宗盛世打下了根基,没有干宁,就不会有文宗之治。

    纵观乾元年间,朝中腥风血雨,剧烈变革,无数宗室、臣子因此落罪,人头落地。可是同时,那也是一个百家争鸣、名臣辈出的年代,一代传奇萧景铎、启吾卫首任统领白嘉逸、御前女官松雪、治水名臣夏之衡等,俱出自干宁之手,直到之后许多年,他们的后人都在朝为官,延续他们先祖的传奇。

    后世文人骚客每到仕途不得意时,就会醉酒长叹,若我生自干宁年间,该有多好……干宁,已然成了文人对官场向往的符号。

    萧景铎和容珂的这幅画,便成了承羲侯府最重要的宝物,历代唯有家主可以一观,并且随着承羲侯府的世袭罔替,一代代延续着。

    直到有一年,另一对新婚夫妇,打开了这幅无价之宝。

    “原来干宁公主……名讳容珂?”

    雪中的女子笑意宛然,题款处,用工整而深刻的正楷写着“吾妻容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