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神明在云端俯视,便会看到长安像一座巨大的棋盘,南北十一条大街,东西十四条大街,把长安城分成了整齐的一百一十坊。
宫城位于城北正中,象征北辰,以为天中,皇城百官衙署如紫微垣,外城则如群星。地上的皇城与外城围拱着宫城,就像天上的群星与紫微垣围拱着北辰星。
是谓,法天象地。
若说宫城是长安的北辰,那么紫宸殿就是宫城的北辰,丽景殿就在紫宸殿之侧,是武惠妃的居所。
栏外的菊花开得正好,一色儿素白,仿佛在阶前涌起千堆雪。咸宜公主捧着脸,直望着殿内。
殿内焚香,有人静坐,衣袍胜雪,发黑如墨,神情专注,片时,他从殿内出来,手上多了一封纸笺。
“娘娘水德在酉宫,天赦在卯宫,要避破月神煞,宜在西北向。”陈玄景环顾丽景殿,指向一座偏殿,“便是这里了。殿中不得有镜子,包括水盆。宜佩玉,越古越好,宜静,闲杂人等不得滋扰,尤其忌血光口角。”
“嗯!谢谢玄景哥哥!有了这张星命符,母妃一定能睡上一阵好觉了!”
咸宜接过纸笺,只负了字迹挺拔蕴秀,十分好看。咸宜喜欢他写的字,也喜欢他的模样,这些字被他写出来,真是有福气。
“你好容易才休沐一次,还被我拉了来,不会怪我吧?”
“岂敢。能为公主效命,是玄景的福气。”
“真的?那你就陪我用晚膳再去吧!”
陈玄景一笑:“宫中酉时下钥,玄景是无职外男,留在宫中多有不便,请公主恕罪。”
咸宜公主一跺脚,还想再留,忽见太史令瞿昙悉达走来。两个月前,皇子嗣一病故,追立夏王。夏王的生母武惠妃伤心欲绝,缠绵病榻,药石无灵,瞿昙悉达奉旨来丽景殿望气,为惠妃禳命祈福。
陈玄景同瞿昙悉达一起离开丽景殿,瞿昙悉达问道:“惠妃娘娘久病不愈,陈二公子你怎么看?”
“夏王身故前后,紫微星垣中已有变故,大人可有发现?”陈玄景道,“变故既然生在紫微垣中,化解自然也在紫微垣中,不论是药力或是我等的凡人之力,恐怕都没有用。”
瞿昙悉达眯起眼:“哎哟哟,你这是说娘娘装病,只有陛下才有法子让她好起来喽?”
陈玄景微微欠身:“大人,这是您说的。”
瞿昙悉达嘿嘿一笑:“那你说说,紫微垣中要怎生化解?”
武惠妃宠冠六宫,育有四子三女,夏王虽去,还有怀哀王、寿王、盛王在身侧。东宫太子李瑛是赵丽妃所出,赵丽妃出身低微,向来不甚受宠,武惠妃她想要的,当然是一脚将李瑛踢开,将自己的儿子扶上太子位。
“事涉天机,学生不敢妄言。”
“你哟,嘴上什么都不说,肚子里只怕已经妄言过千八百遍了。”瞿昙悉达笑眯眯打量着他,忽然问,“如今在国子监哪一堂?”
“诚心堂。”
“哎哟!才诚心堂,那不是还有两年?”瞿昙悉达对他越看越爱,“你脑子灵,嘴巴紧,且不说人话,将来在御前奏对,只怕比我还来得,很是适合来接我衣钵啊!咱们打个商量怎么样?要不,你干脆退学吧,来我太史局!”
瞿昙悉达是有名的不着调,但此言一出还是叫陈玄景愣了愣。
“吓着你了?”瞿昙悉达朝他挤眉弄眼一笑,“我这是给人刺激的,唉,传人这种东西,我也很想要一个啊!”
正说着,便见太史局一名监丞一溜小跑过来,附耳向瞿昙悉达说了几句,瞿昙悉达脸上顿时发出光来,转脸向陈玄景道,“哎哟,我有要命,得先走一步!退学的事,你好好考虑啊!”
他一脸笑容,走得太快,差点绊了一跤。
传人……
陈玄景走过长长的游廊,思绪又回到了夏天,出了神。
“玄景,你怎么在这儿?”
一名子在游廊的另一端站住脚,金甲下的身形高大矫健,眉目英挺,正是他家兄长,禁卫大将军陈玄礼。
“咸宜公主有事传唤。”陈玄景答。陈玄礼身后跟着数十名金吾卫,手中执黄伞御扇,是天子仪仗,却不见陛下。他一想便明白,这是要代陛下去接人。
但经过武周之乱,李唐王室几乎被屠戮殆尽,还有什么人能动用御仪去接?
“知不知道我要去接谁?”陈玄礼御下极严,时常板着脸,但对自家小弟,神情却是是一片温和,“一行大师已经快到长安,陛下命我出迎,你要不要同去?”
原来如此,想来方才瞿昙悉达喜形于色,也是因此了。他摇了摇头,时值黄昏,夕阳温软,正是微寒天气,这丝阳光显得可贵而温暖,他全身都在阳光的笼罩里,丝绸衣料泛着独有的温润光泽,声音不像在外人面前那般清冷,带上一丝懒洋洋:“一行大师名满天下,去迎的人多不胜数,不差我一个。”
陈玄礼一笑:“怎么?拜师不成,连面也不想见了?你这是放弃了吗?”
不,陈玄景从来没有想过不见一行的面。那位高僧有一双异常悠远的眼睛,唯有那样的眼睛能越过红尘世事,看清事物本源,可是,那样一位高人身边,却有一个污人眼目的所在。
“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未来的长安,大家都要看一只猴子耍戏了。”陈玄景声音淡淡,“大师已有衣钵传人,我又何须去凑热闹?”
“什么猴子?什么传人?”陈玄景讶然,“你是指他身边两位小沙弥?那两个据说又黑又胖,哪里像猴子?”
两个?黑胖?沙弥?
“他的身边,没有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没有姓梁的?”
“一行身持诏命,沿路有驿站接迎,驿站传来的消息难道会错?”陈玄礼道,“我特意托人打听过,那两位沙弥只是随行伺候,资质平平,一行自己也说,他尚未有传人,玄景,你仍有机会。”
陈玄景怔住。
“……小瓒,确实是真正有天资的人。有传人若此,贫僧别无他求。”
夏天的阳光还留在记忆里,阳光下白衣僧人望向弟子的目光他也没有忘记。
那目光温暖、欣然,好像看到是一颗珍宝,而不是一个野小子。
未有传人……吗?
陈玄景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弧度。
看来,那只猴子被抛弃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