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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可摘星 > 第六十八章 集贤

    梁令瓒恍恍惚惚,回号舍换好了衣裳。闵学录怎么看怎么不满意,替她整整幞头理理衣襟。奈何他本人的衣裳就从来没有穿整齐过,这番收拾毫无改进,他自觉还行,觉得这小子眉眼灵动,自有一股聪明劲,一行大师说不定看着喜欢,愿意指点指点。

    路上又叮咛道:“宫里规矩大,你千万跟牢我大师兄,一步也不多走,一句也不多说。不管算出来什么,你只悄悄同我大师兄说就好,千万别告诉旁人说是你自己算的,就说是我大师兄算的。我大师兄聪明,向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可得牢记,须知祸不是从天降,而是从口出!”

    梁令瓒两眼发直,闵学录的话自左耳进,从右耳出,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祭酒官署的,又是怎么跟着南宫说入宫的,轻飘飘两只脚像是踩在棉花上。

    穿过长长甬道,南宫说迈进一间宫殿的门槛,梁令瓒抬起头,看到上面的三个御笔亲书的大字。

    集贤院。

    一时间,梁令瓒觉得耳边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待要迈过门槛,腿脚却不听使唤,绊在门槛上,险些栽倒,连忙扶住门框。

    南宫说温言道:“你莫要被长泽吓破了胆子。只要你不争风不出头,乖乖听话,自然无事。”

    集贤院高二百九十四尺,东西南北各三百尺,有三层。下层象四时,各随方色;中层法十二时辰,九条龙捧出圆形顶盖;上层法二十四节气,盖顶也圆形且亭是有巨木十围,上下贯通,整座宫殿辉煌巍峨,不像是人间之物。是武则天手中建造,举倾国之力,从垂拱三年春天开始,到垂拱四年五月才结束,原名乾元殿。开元初年,今上命人在此修史,改乾元殿为集贤院,同时授张说为集贤院学士,知院事。

    除主殿集贤院外,还有数座偏殿,并花园亭台,时值盛夏,草木葱茏,芙蓉花开得正好,只是院中各处往来忙碌,没有一个人有心情去欣赏。梁令瓒只见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井然有序,算筹碰触的清脆声响相互交织,文书翻阅哗哗有声,空气是浮动着熟悉的墨香,即便有争执言论,也都是轻言细语。

    每天太史局会将头一天的观测数据送到集贤院,由南宫说负责统算分析,汇成文书,送往二层。二层由瞿昙悉达主理,除了复核算法外,还要跟历年历法对比查看,同时改造游仪。一行则在三层总裁一应事务,张说从旁协理。

    原来即使进了集贤院,也不一定能见到师父。

    一时间,梁令瓒如释重负,又若有所失。

    贤集院的藻井饰以黄金,杂以彩漆,美轮美奂,她呆呆地看着,想象着师父就在她的顶上,白衣如雪,不染纤尘。

    “……梁令瓒?梁令瓒?”

    南宫说不知唤了几声,她才猛然回神:“在、在。”

    “你心思机敏,脑子活络,这是好处,但君子以端方稳重为上,不可自恃聪明,随性走神。”南宫说脸色有几分严厉,梁令瓒忙肃容道:“是。”

    “今日带你来不为别的,一行大师要这二十年来的荧惑升落轨迹,数据记录在左偏殿,你去那里好生查看,算出来给我。”

    荧惑便是心宿二,即火星。集贤院中因为修书所需,藏书本来就十分丰富,在要制新历法,又把太史局里的资料搬来一半,因此梁令瓒推开偏殿大门,只见深长宫殿全数被高大书架占满,藏书量抵得上两三个太学藏书楼。

    “哇……”梁令瓒忍不住出声。

    “谁?”

    有人问。声音在深长宫殿里隐隐激起回声。

    梁令瓒吓了一跳,南宫说告诉她偏殿无人,她可以静心,意思是不用再东张西望四处走神丢国子监的脸。

    这声音挺稚嫩。

    “我,呃,国子监算学馆,梁令瓒。”梁令瓒从森林般的书架上走过去,“你是谁?”

    窗户关着,屋外盛烈的阳光经过淡绿色的窗纱,变得清透幽净,屋子里的一切仿佛都浸在清清凉凉的水里。

    靠左窗下有张檀木书案,一个少年半坐在那儿,看上去比她还小些,脸色微白,就像是被雨水洗过的月色,沉静的眸子里有丝意外,“你就是梁令瓒?”

    梁令瓒笑了,她已经这么有名了吗?“你知道我?”

    “我听小潘子说起过你。”

    原来是小潘子的朋友!她就说嘛,集贤院里怎么会有年纪这么小的半大孩子?

    “你是在这里伺候的?”梁令瓒把抱来的纸笔放下,铺开场子,一面问,“知不知道太史局观测日志放在哪里?”

    少年微微一愣:“我……我也是新来的……”

    南宫说原本梁令瓒去二层找个太史局的人一起帮忙,但梁令瓒生怕碰见瞿昙悉达,压根儿不敢上楼。现在对着汪洋般的书海忍不住后悔了,问少年:“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儿?认得字吗?”

    “我叫小瑛子……”少年慢吞吞道:“认是认得几个字……”

    “认得就好!”梁令瓒道,“帮我一起找找,先找到跟太史局相关的书架,再找‘荧惑’或是‘星宿二’字样的,找到叫我!谢啦,下次我再来,请你吃西市的麻家胡饼!”

    两人便一架架找起来,小瑛子问道:“麻家胡饼是什么?”

    “就是麻老头做的胡饼啊,西市里的胡饼数他家最好吃了。你没吃过?”

    小瑛子摇摇头:“我从来没去过西市……”

    “那可惜了,西市好热闹呢。”她来长安之后,西市其实也只去过一两回,原因无它,她的荷包不是太愿意去。

    不过看小瑛子眼睫垂下,一脸落寞,好可怜见的模样,梁令瓒摸摸他的头:“没事没事,你哪天休沐?我每旬休一日,带你去啊。”不论走到哪里,她都是个子最小的一个,这回终于有一个比她矮些的,梁令瓒摸完,又摸了摸,笑眯眯,“现在天冷,听说西市的冷淘好吃,我也没尝过,到时一起吃。”

    她摸完又去找书,小瑛子呆呆地看着她,整个人像是僵住了。梁令瓒找完一架,他还留在原地,梁令瓒一怔:“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小瑛子摇摇头,接着找书,隔着一个书架,他道,“你能为小潘子仗义出头,我原以为,你会是个……像陈玄礼那样的大汉……”

    梁令瓒叹了口气,从书架后伸出脑袋,指着脸上的瘀伤:“我也想长成陈将军那样,就不用被人揍成这德性了。”

    小瑛子看看她的脸,扑哧一笑。他笑起来眉眼弯弯,比女孩子还可爱,搞得梁令瓒又想去摸摸他的头。

    隔了一会儿,小瑛子又问道:“你怎么敢帮小潘子?难道你不怕武惠妃?你帮小潘子就是帮太子,可曾想过会惹祸上身?”

    “那种时候,哪有空想那些啊,再说了,你不知道小潘子死到临头还想着提醒太子保命,能让人这样尽心尽力拼死保护的,太子一定是个好人。”梁令瓒老气横秋地教他,“既然是好人,怎么帮都是对的。知道吧?”

    小瑛子凝望着她,良久,道:“太子心里定然十分感谢你,因为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帮他的外人。”

    “他已经谢过啦。”梁令瓒笑得见牙不见脸,“他送我一盘浑羊殁忽,超好吃的!”

    隔着书架,小瑛子低下头笑了,面前一排太史局观测日志,他问道:“你是拿了书就走,还是要留下来用?”

    “自然是要留下来慢慢算啦,没看我笔墨纸砚都抱来了。”书架那头,梁令瓒抱怨,“我天,书这么多,这要找到何时——”

    一语未了,小瑛子抽出了面前的书册:“我找到了。”

    梁令瓒一声欢呼,摸了摸他的头:“多谢!”

    她抱着书册跑向书案,小瑛子站在原地,看着她奔跑起来鹿一样的背影,慢慢地抬起手,碰了碰她方才摸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