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令瓒和南宫说一起进宫,如今一个人回来,还把眼睛哭得肿成桃子,闵学录一看就知道大事不好,一叠声追问,梁令瓒却径直进了他的屋子,钻子他的被子,闷头就睡。
这一招闵学录从来没有应对过,把人拉出来不是,对着被子骂也不是,犹豫一下,干脆带上房门撤了。
梁令瓒这一觉睡到黄昏才起,闵学录端着一脸肃然进来,准备将其教训一番,却见梁令瓒对着一条帕子发呆。
闵学录是听过戏文的,一看到帕子这种紧要物什,已经收住脚。世上什么事闵学录都能说上个道道,但只有感情这件事,闵学录自认毫无发言权,当即默默地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这孩子莫不是受了什么情伤,难道被小幸珠拒绝了?
这世上,能让人淡忘伤痕的,除了时间,还有睡眠。
梁令瓒闷头睡了一觉,纷乱的脑筋在这场歇息中松驰下来,各归其位。
她发了会儿呆,然后去荷花池摘了一朵荷花。
闵学录想,送女孩子花,这主意不错,女孩子都喜欢花!
梁令瓒带着荷花进了小厨房,不一时,变出了一碟子点心,放进椿箱。
闵学录想,唔,以花入馔,也是风雅,女孩子应该也会喜欢。
梁令瓒忽然往这边来,闵学录立刻转身正儿八经查书。
“老师,厨房有碟糕,你尝尝看。”
闵学录庄严地“嗯”了一声,待确定梁令瓒走得远了,才探出脑袋,心想,尊师重道,是个好孩子,女孩子一定也会喜欢。
呃……等等,这孩子去的方向,好像不是祭酒官署,而是……太学号舍?
**********
正值晚膳时分,号舍里没什么人。
陈玄景推门进来,把自己放在榻上,他坐得依然端正挺直,只是眼神里有丝懒散厌烦,对着榻上的棋枰,看了半日昨晚自己留下的残局,拈起白子,自填了一眼,又填了一眼,正要把自己的白子逼到绝境,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飘了过来。
淡淡的,似荷香,又有丝甜香。
香气来自屏风后。
他无声无息地起身,缓步走到屏风旁,“喀啦”一声,将屏风推开。
缩在屏风后的梁令瓒一声惊呼,就这么暴露了出来。
陈玄景居高临下,冷冷地:“梁兄。”
“陈兄,陈兄好。”梁令瓒假装看不见他那张滴水成冰的脸,提着椿箱站起来,端出一只碟子,“我带了荷花糕,特地给陈兄尝尝。”
陈玄景嘴角勾起一个冰凉的弧度:“梁兄好兴致。可惜你我并无交情,无功不敢受禄,请回。”
“哪里哪里,陈兄帮过我许多次,对我情深义重,恩深似海,我十分地……哇呃呃呃……”
梁令瓒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陈玄景拖起来往外拽。
体力上她完全不是对手,为免被扔出去,只好手脚并用,八爪鱼般抱住了陈玄景的腰腿。
陈玄景又是好气,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滋味,甩了甩竟甩不脱,怒道:“松开!”
梁令瓒抱得牢牢的:“我不松,我松开你就要把我扔出去了,我还没道歉呢。”
“谁要你道歉!”
“做错了就要认,知错了就要改,你说的啊。我错了,你好心帮我,我不识好歹,难怪你生气。”
她认错认得干脆利落,每一个字都打进了陈玄景的心窝,陈玄景虽然还是拉扯的姿势,力道却是已经发不出来了。
但他已经发过誓,再多看这猴子一眼就是猪!
他一狠心,将这条八爪鱼扒拉下来,待要扔出去,梁令瓒再一次展现出猴子般的灵活身手,脱出他的掌控,只是方向没选对,懵懵懂懂,撞进了陈玄景怀里,干脆牢牢将他抱住,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要动手也先听我把话说完!”
陈玄景没有动。
陈玄景僵住了。
完全地。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被抱是什么时候。四岁?三岁?还是两岁?反正从启蒙入学,他就被要求言行起坐像一个君子,君子如玉,君子端方,君子……不会拥抱,也不会被抱。拥抱是多么遥远的事,遥远得,全然陌生。
暖。
暖的感觉充盈了全部身心。
被抱着,居然是这样暖的事。
温柔的、舒缓的、愉快的暖意,好像春天里最美好的一束阳光,照在身上,再透进心里。
光线所到之处,所有的气恼、不满、愤怒,烟消云散,于是一颗心温暖透亮,就像一片被阳光照得半透明的叶子,随风轻拂,洁净没有一丝尘埃。
梁令瓒的脸贴在他的胸前,发现了他的不对劲。
他一动不动,但,心跳如雷。
梁令瓒的脸顿时皱了起来。
完蛋!
这是要生大气、发大火的前奏!
她她她真的是太过火了,要知道这家伙被人碰一下都不高兴呢,看看她都看了些什么事儿!
她火速退开三步远,好像生怕再在他怀里多逗留一瞬就有狂怒之焰从天而降,将她焚得个灰飞烟灭。她就差没贴上墙了,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我我保证不再多你碰一下,你你你也别赶我走,让我把话说完成吗?”
黄昏,夕阳的光线醉了似的温柔,像美人微薰的笑靥,软红。她站在这样的光线里,面颊也染上了一层红晕,益发显得那双明眸如水,璀璨如星。
“好,你说。”
话说出口,像气泡消失在空气中,悄然无痕。他没听出自己的声音有多么温柔。
可梁令瓒吃过他温柔的苦头,知道他越是好言好语,心情便越是糟糕,顿时恨不得就产生了一种夺路而逃的冲动,颤声道:“我、我、我之所以不能告诉你我做错了什么,是因为这是一件我个人的隐私事,这种错只有我会犯,大师只会恼我一个人。我不敢说出来,是怕你也恼我。陈玄景,你待我挺好,帮我许多次,我认你这个朋友,不想你恼我。”
暮色降临,屋子里暗下来,在这幽暗的光线中,她的眸子是那么明亮,带着一点惧,一点怯,忽闪忽闪地看着他,像只湿漉漉的小狸猫,让人只想抱在怀里把它擦干抹净,让它舒舒服服窝在暖处。
此时此刻,陈玄景只有一个念头:对着这样的人,一行大师是怎样硬起心肠的?
他的心已经化成水了。无可阻挡地。言语也像是随着化成了水,张了张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静了半日,梁令瓒越发战战兢兢,像是随时会跳窗跑路,陈玄景忍不住“哧”地一声轻笑了一下。
这一笑清浅温和,既不是冷笑也不是假笑,梁令瓒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成了,连忙端来荷花糕,殷勤道:“陈兄,要不要尝尝看?虽说才吃了晚饭,但这糕不占肚子的……”
一语未了,就听“咕噜”两声肚子叫唤,一声来自于自己,一声来自于陈玄景。
梁令瓒讶然:“陈兄你没吃饭啊?”
陈玄景拈起一块糕送进嘴里:“你不也没吃?”
“我那是忙着做糕嘛。”梁令瓒也不客气地吃了一块。
我那是忙着生气。陈玄景心道。
一碟子糕也不过六七块,做得轻软香甜,入口即化,两人你一块我一块,转眼碟子就空了,陈玄景问:“听说这是特地带来给我的?”
梁令瓒嘿嘿笑,“我回小厨房煮面去,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天要黑了,你一会儿就要去静室,哪有功夫煮面?”陈玄景说着,朝左边一抬下巴,“你去隔壁小叶屋子,屏风后有个小柜,小柜里有只小椿箱,拿过来。”
梁令瓒依言去了,找到椿箱提过来,一打开,“哇”了一声。
里面是精精巧巧的两层,上层是浅浅几个格子,放着各色肉脯点心,下面一层深一些,两只圆滚滚的小酒坛躺在里面。
梁令瓒口水狂流,正要拈进一片肉脯,陈玄景按住她的手,“十份荷花糕。”
“成交!”梁令瓒爽快地答应。
陈玄景却有些发怔,看着自己的手。
指尖还残留着梁令瓒手背肌肤的触感,好像很滑,很软,很是……异样。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掏出酒坛,喝了一口。
*******
源重叶晚上总会嚷饿,因此给自己妥妥当当地备好了夜点心,这一日他照常打开柜子,却见里面空空如也,顿时发出一声惨叫,“有贼!”
他冲进陈玄景房里:“这回真的有贼!我的——”
他刚想说他的夜点心不见了,就见他家夜点心的残骸大咧咧摆在面前,陈玄景手里还提着一只小酒坛。
他看看吃得干干净净的上层小槅间,再晃晃另只小坛子,都、空、了!
“陈玄景!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陈玄景!”源重叶悲愤了,“以前叫你一起吃,你说什么君子不夜食,结果倒好,现在学会了吃独食!还喝酒!还喝了两坛!”
陈玄景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和二哥为什么喜欢喝酒了。”
源重叶没好气:“自然是因为酒好喝!”
陈玄景一笑,仰头喝完了坛子里最后一口。
好喝是没有多好喝。但当一个人心中有浅浅欢喜,却又说不出来的时候,把酒喝到微微薰然,当真是再妙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