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越来越大了。
棉衣也越来越不顶用,风像是冰凝成的蛇,见缝就钻。
梁令瓒开始还能跳上一跳,活动活动取取暖,可到后来,跳也跳不动了,天又越来越冷,她只有把自己缩得小一些,躲在山洞石壁后。
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但以她多年熬夜的功力猜测,这会儿大约是子时前后。
撑一撑,还有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心大约收到了,砰砰砰努力跳动,手脚却有点不听使唤,又僵又硬又木,渐渐连冷都感觉不到了。
黑暗里好像传来了什么响动,但侧耳细听,又只有呼呼的风声。就在她以为是自己多心的时候,一丝奇怪的臭味钻进鼻子。
这是野兽身上的气味。
深冬的野外,除了冷死,还有另一种死法,那就是给饿了一冬的狼填肚子。
小时候,从玄都观往后翻两座山头,偶尔能远远看到黄灰色的影子在山林间一闪而过。婆婆说那是狼,千万不要一个人落单在山间,它最喜欢挑落单的人下手。
那时它那么远,远得像婆婆吓唬她睡觉用的大老虎和夜叉,现在它就在这山洞里,或许已经对着她张开了尖牙!
她全身僵住,手慢慢摸向箭壶,却摸了个空。
箭早用光了。空荡荡的箭壶旁是三只兔子,那是她今天的猎物。
她忽然明白过来,是兔子身上的血腥味引来了狼!
来不及多想,梁令瓒抓起一只兔子,反手用力往后一扔,“扑”地一声之后,撕咬咀嚼的声传来,还有低吠声,看来不止一只。
梁令瓒毛骨悚然,剩下的两只接连扔了出去,然后握紧了弓,手心腻滑,全是冷汗。
三只兔子大概只够给狼们做开胃前餐,因为捕食不易,冬天的狼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猎食的机会,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凶猛。
她死死地握着弓,凝视,侧耳,雷一样的心跳声混在风声里,她什么也听不到。
风里起了细微的涌动,腥臭味扑面而来,梁令瓒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方向,用力地一挥弓。
弓遇上了沉实的肉体,黑暗中有一声狼嚎,但她自己也被这力道反震,摔在地上,头顶风响,另一只扑了过来。
她反手挥弓,但这一次,挥了个空。
腥臭气息兜头罩下。
这回真的要完。梁令瓒绝望地想,太学是不要想了,集贤院更别提……陈玄景会对着她的墓碑把她骂死吧……不对,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骂……
“梁令瓒!”
对,就是这么凶这么狠——死到临头了,何必要把这种事情幻想得这么真实啊……梁令瓒简直想为自己叹息,然后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就重重砸了下来,砸得她险些背过气去,有什么东西渗进衣襟,温温热热的,好暖和。
“梁令瓒!”
她又听到陈玄景的声音了。据说人在临死之前会想起这世间自己最留恋的人和事,难道她最留恋的就是陈玄景?
“梁令瓒你给我醒醒!醒醒!”他的嗓音好像有些嘶哑,“你给我醒来!谁让你死的?谁让你死的?!你这混蛋!给我醒来!”
身上那件又沉又暖的大毛皮被扔走了,整个人被人用力摇晃,原本就昏沉的脑袋直接想撅过去了事,但有什么东西洒在脸上,星星点点,微温,唇角滴上一点,咸的。
眼泪?
陈玄景的眼泪?
梁令瓒顿时吓醒了,猛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仍然一片漆黑,她被人紧紧抱在怀中,抱得这样紧这样暖,让人不想放开。不,不,不,这不是念想,这不是想象,打死她也想不出来,陈玄景会哭,尤其还是,为她哭。
她不相信,手摸索着去找他的脸,还没碰到,手腕就被捉住,身边的怀抱有一个瞬间的僵硬,然后猛然起身,于是,她就滚到了地上。
这一刻梁令瓒只有两个想法,一:痛痛痛痛;二:我去这真的是陈玄景无误了……
“梁!令!瓒!”
陈玄景的声音里全是暴怒,“你是有多蠢?这么多年天文白学了吗?连时辰也不会看,连回城的本事都没有?荒郊野外,你以为找个山洞就能藏身?连堆火也不知道点?!你想死能不能干脆一点?!能不能自己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去死?别让我知道,别让我看见!”
梁令瓒很想回一句“我这地方找得还不够安静吗你还不是找来了”,但黑暗中的耳朵好像经菩萨开过光,灵敏不可思议,她听出了以前没有听出的东西。
声音隐隐发颤,盛怒之下是不安与恐惧。
他在担心她。
非常非常担心她。
这一点发现非同小可,心脏乱七八糟一通狂跳,狂跳就罢了,还莫妙其妙一团酸软,软到出汁。胸膛里揣着这么一颗心,滋味难以形容,简直话都不会说了,憋了半天,撑着坐起来,道:“那个……谢谢你。”
话出口,才发现这声音太软了,软得不像是自己的,脸上莫名作烧,赶紧说点正经事:“你怎么来了?找我吗?刚才那是不是狼?有几头?你都杀了?”
耳边没有回答。
梁令瓒表示理解,陈玄景大概是给她吓着了。以往挨骂,她就算是忍气吞声,那脖子也是梗得牛头一样硬,哪像今天这样,挨骂了还道谢?他大概以为她傻了吧?
面前仿佛有什么东西隔空抚过,紧跟着陈玄景声音变了:“你眼睛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梁令瓒苦笑一下,“我在西市遇到了魏大家,她和几位姐妹买琴,拉着要我替她们画像,就耽误了一点功夫,出城的时候已经快午时了。我想着练上一两个时辰就回去,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到后面眼前就一片片发花,看什么都是蒙蒙发光,什么也看不清。我就想找个地方歇一歇,结果一坐下来,蒙蒙亮都看不到了,干脆瞎了。”
话才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记弹指:“瞎了还说得这么稀松!”
“不然怎么办?我倒是想哭天嚎地,可惜没那个力气,再说嚎了老天爷也未必看得见。”梁令瓒揉着脑门,疼得呲牙咧嘴,又兼胸前被狼血打湿衣襟渐渐凉下来,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
一件衣裳裹在了她身上,陈玄景的手将衣裳在她身前紧了紧,“蠢货。”
这两个字又低又轻,比起骂人,更像是呢喃,梁令瓒的心莫名其妙又想乱跳,完蛋了,挨骂挨得久了,挨出神奇反应来了,这是病吧?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