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渐渐有人围过来。南宫季友开口道:“梁兄似乎有话要说,陈兄你这样是否太不客气了?我远远看见梁兄进来,手中仿佛拿着块玉佩,卫军见了玉佩才放行的,虽是迟到,想必另有因由。梁兄,你把玉佩拿出来给司丞大人过过目,是非曲直,司丞大人自有分晓。”
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认为这人善良又体贴,并且还满怀正义吧?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用伪善做面皮,底下却全是邪恶与残忍?!
梁令瓒蓦地爆发,挣脱了陈玄景的控制,直直地盯着南宫季友,大声问:“你是不是去过荷池?!”
南宫季友脸上僵了一下,这显然不是他期待中的话,停了停才摇头道:“不曾。”
梁令瓒一问接一问:“那你的鞋子为什么会湿?为什么会有青苔?”
南宫季友神情自若,款款道:“我在开考前发现箭有问题,便回号舍去换,因为怕时间来不及,所以在花园里抄了近路。大约就是在那时鞋子被草尖的露水打湿了吧,沾上些青苔也是自然。”
“如果是露水,不会只打湿一只鞋,这青苔也不长在花园,而只长在水边,整个国子监,只有荷池边才有,是你——”
是你推小瑛子下水!
这句话挟着怒气,像岩浆一样从胸膛里冲出来,可惜还没到嘴边,就给陈玄景一把捂住。
梁令瓒愤怒地瞪着他,想要再度挣开他的钳制,可他的手那么用力,她挣不脱,干脆一口咬在他的手掌上。
陈玄景疼到皱眉,却没有松手,低声喝道:“梁令瓒!”
声音里有三分惊,三分怒,三分惶急,还有一分无可奈何。就是这一丝无奈,像咒语一样制住了小兽般挣扎的梁令瓒。
他的眼中是一望无际的关切。
是啊,她怎么忘了呢?他是陈玄景啊,是那个无论做什么、无论起初怎么使坏到最后依然会为她着想的陈玄景啊。很多时候她虽然起初闹不明白,但最终一定会发现,他是在帮她。
“闹够了没有?!”周司丞大喝,“什么玉佩?什么荷花池?到底怎么回事?!”
梁令瓒安静地回道:“禀司丞,并没有什么玉佩。”
“有就有,有就拿出来!什么玉佩这么大面子?”
“我想大概都是误会吧。”感觉到梁令瓒放弃了挣扎,陈玄景也松开了她,“南宫兄看错了玉佩,梁兄看错了荷花池,南宫兄,你说是不是?”
南宫季友脸色不大自然,嘴角的笑意有几分僵硬:“当时隔得远,我看得也并不是很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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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让说?我明明有玉佩,为什么还要去静室?”
回了藏书楼,梁令瓒忍不住问道。
“因为那是太子的玉佩。”
“那又如何?太子的玉佩不是更好用吗?一拿出来就可以镇出周司丞!”
“你拿出太子的玉佩,岂不是当众承认你是太子的人?一旦你成了太子的人,便等同是死了一半,再别提‘前途’二字!这便是南宫季友的目的。”
还有一重陈玄景没说出来,若梁令瓒是太子的人,他不可能不维护梁令瓒,势必也会成为亲太子的那一拔,更严重的,甚至会影响到陈家的未来。
梁令瓒一愣:“太子这么惨的?”难怪小瑛子在给她玉佩时,再三告诉她不要声张,能不让人知道就不让人知道。她原以为是小瑛子偷偷用太子的玉佩怕挨罚,现在才明白原来还有这一层意思。
“那南宫季友推小瑛子的事,为什么又不让我说?”
说起这个,陈玄景之前就想问了:“小瑛子是哪一个?”
“就太子身边的内侍,跟小潘子一起当差的,小小年纪,人又乖,又可怜,被推下水也不敢吱声,南宫季友这人真是太混账了,到底为什么要跟个孩子过意不去,这么冷的天推他下水?!”
“等等,你说的这小瑛子,是不是十三四岁年纪、脸色有几分苍白、生得颇为秀气的少年人?”
“是啊。”梁令瓒点头。
陈玄景:“……”
陈玄景:“你过来。”
梁令瓒过去,陈玄景抬手便在她脑门弹了一指头。
梁令瓒“嗷呜”一下跳到老远,捂着脑门:“干什么?!”讲不讲理?!他拦着她替小瑛子伸张正义,应该他挨这一下的好吗?!
陈玄景看着她,招招手:“过来。”
过去再给你弹吗?梁令瓒才不傻呢。
她不动,陈玄景便走近了一步,梁令瓒连忙后退,护住脑门:“你敢!你再弹我跟你急,我——”
“我”字底下的话全没了。
陈玄景拉开她的手,端详着额头那一点红印子,轻轻对着它对了口气,问:“还疼吗?”
这语气太过低沉太过轻柔,简直能拂进人的心里去,梁令瓒拼命告诉自己——心,不要乱跳!脸,不要发红!给我该干嘛就干嘛去,正常点!这位仁兄只不过是又换了个款式发疯而已,你不要放在心上!
“即便是南宫季友做的,单凭你一面之辞,也没人会相信。即使有人相信,也没有人会过问——你记住,太子是一个漩涡,靠近它的人注定悲惨,聪明的人都会站在他的对面,懂吗?”
梁令瓒困惑。
“知道你不懂,但一定要记得,以后离东宫的人远一些。”陈玄景说着,忽然贴近一步,梁令瓒下意识想后退,可惜身边已经是书架,退无可退,只能尽量假装自己是只壁虎,贴在书架上,努力和陈玄景拉开一点距离,再悄悄往侧边移动,企图闪到一旁。
陈玄景的手却撑在书架上,刚刚好挡在了她的脸颊旁边,好巧不巧,她被圈在书架与陈玄景之间,身体里喷发出来的高温几乎能煮熟鸡蛋。
“好端端跟你说正经事,脸怎么这么红?”
陈玄景声音低低的,尾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对、对啊……为什么要脸红?梁令瓒也好绝望啊!她第一次痛恨藏书楼二楼的清净,生徒们!不要因为下午考御就不来看书啊啊!毕竟明天还要考礼艺啊!!还有仆役们!快来扫扫灰尘啊!
可惜无论生徒还是仆役,都没有听到她心中的呼唤,二楼依然静悄悄,静到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雷的心跳,她结结巴巴道:“我……我……有点热……”
“这种天气?”陈玄景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闷笑,“你要不要宽衣?放心,现在大家都在下午的御艺做准备,没人会上来,谁也不会发现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梁令瓒僵了一下,“我……我什么身份?”
陈玄景静了静,低下头,仔细审视她的脸,慢吞吞道:“昨天晚上,你舍命陪君子,不单陪我喝酒,为了让我向你倾诉心事,还告诉了我一个极大的秘密……”
梁令瓒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干干净净,“我……我哪有什么秘密?呵呵呵呵呵……我没有秘密,真的,没有!”她僵硬地笑,笑了半晌,小小声问道,“我……我说什么了?”
陈玄景居高临下看着她,一脸的高深莫测:“你不记得了?”
“我……我这个喝醉了喜欢胡说八道,哈哈,不管我说了什么,你都不要当真,全是胡说八道!”
陈玄景拖长了声音:“你说……”
梁令瓒紧张到直咽口水,她不会说了自己是女孩吧?酒后吐真言什么的,不会是真的吧?!
“你说你是上天的星宿下凡,不能被凡人看见真身,一旦看见,就再也回不到天上了。”陈玄景说着,一本正经地道,“原来只是醉话?”
梁令瓒一颗悠悠荡荡,简直是从九重天落回腔子里,哎哟我的妈,快给吓死了!“哈哈哈哈,这种话你也信啊哈哈哈……”
“你还说,你是个女孩子。”冷不丁地,陈玄景冒出这一句。
梁令瓒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被刀切断一样,笑容兀自残留在脸上,诡异地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