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执历》我看过,它和《麟德历》一样没办法避免岁差的问题,而且又是在中宗时期编制,已经过去二十来年。这年限越长,岁差越明显,即使要用它,也撑不了几年,依然会出像《麟德历》一样的情况。陛下也是死马当活马医,拿来凑合着用。”
梁令瓒问起此事时,瞿昙悉达这样说。
身为集贤院最大的闲人,梁令瓒在做成瑞轮蓂荚后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空虚。好几天后才想明白,令她高兴的不是瑞轮蓂荚,而是做的过程中一道又一道拦住去路的难题,她积蓄力量与方法,一道一道打它他打倒。她喜欢是打倒那些难题的感觉。
她帮着做过一些测算,但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后来她用陈玄景的名字递上去,依然被退了回来——师父认得她的笔迹。
集贤院的第二位闲人,就是瞿昙悉达了。身为太史令,他原本没有在午后端着茶碗发呆的福气,可谁叫老天给他派来了陈玄景?只花了几个月功夫,瞿昙悉达就毫不负责任地把差事丢到了陈玄景头上去。他说完,往嘴里丢了一块荷花糕,喝了口茶,舒服地叹了口气:“你小子手艺可真不坏啊。”
梁令瓒也叹了口气,却是百无聊赖地。
“干什么?闲还闲得不高兴了?我告诉你,一旦游仪做好,开始测量子午线,到时别说坐下来喝茶了,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梁令瓒抬起了头:“测量子午线?”
瞿昙悉达这才意识到自己对着不该说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他咳了一声,“呃,今天的天好热啊……”作势就要起身,
“师父竟然要测量子午线?!”
“子”为正北,“午”为正南,子午线,即从大地的最南端到最北端的距离。
师父他要……测量出脚下的土地、测量出整个人世间的大小!
刹那间,梁令瓒只觉得一阵颤栗从脚底心直顶天庭盖,她一把抓住瞿昙悉达的袖子,一叠声问:“什么时候?去哪里?怎么测?”
瞿昙悉达只见她眼中神采夺目,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他努力把自己的袖子从她手里拯救出来,“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想知道,问你师父去!”
梁令瓒不放手:“大人,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古话叫‘吃人的嘴软’?”
“没有!”瞿昙悉达义正辞严,“我是天竺人!听不懂!”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梁令瓒:“……”
测量子午线……测量子午线……
梁令瓒满脑子都是这个声音。
时光在记忆里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在玄都观的听风轩里,寒冬的风呼呼地从窗外刮过,室内却温暖如春。她用树枝戳着炭盆里的芋头,以便挑选出最先被烤软的那一个,剥好送到师父手边。
就是在那个时候,师父说起的。
日影一寸,地差千里。即在同一条子午线上南北两个地方,在夏至这一天的中午,测得的日影长度相差一寸,那么就说明两地相距一千里。
自古以来,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当然也有少数例外,譬如前朝的刘焯就曾经向炀帝建议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天文测量,只可惜未能实行。
“那师父你是信还是不信呢?”当时她刚刚跟在师父身边不久,对于这些其实是一知半解。
“我不信。”一行把那个最软的芋头递还给她,“小瓒,你记着,凡是没有验证过的,都不要轻易相信。真相来自于测量出来的数字,若没有测量,数字就没有意义。”
“那咱们就是去量一量!”她说。
一行笑了,笑容明净而温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好,等小瓒长大了,我们一起去量上一量。”
她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时太过急促,撞翻了茶壶。茶壶在地上跌得粉碎,她却完全没听见。她穿过忙碌的大殿,穿过明亮的长廊,穿过烈日暴晒的庭院,跨进了主殿大门,直接往楼梯上跑。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吹得澎胀,整个人轻得要飞起来。
不料在三楼转角的时候,却和一个人狠狠撞了个满怀,头顶一声低喝:“毛毛躁躁,成何体统?!你是国子监出来的,怎能失仪如此?”
却是南宫说。南宫季友就在他的身边,还有好几位集贤院学士。陈玄景也在其中,走过来道:“梁兄大约是有急事找我,这才冲撞了大人。”
梁令瓒怔怔地站住。有那么一个瞬间,大脑分不清回忆与现实,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她已经是侍读学士,当着众人,南宫说给她留了几分颜面,只提醒她小心行止,便走了。
陈玄景拉她到一旁,问:“怎么了?”
梁令瓒摇摇头:“没什么。”
她跑上去又能怎么样?师父难道会带着她去测量子午线?她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小瓒,她只是集贤院中的梁大人。
她垂头丧气,一面下楼梯,一面问:“今天议得如何了?”
这次轮到陈玄景摇头:“昨天交上去的测份有五份要重做,其中缺失一部分,最后数据对不上。”
梁令瓒忍不住问:“为什么会缺失?”
“有的是别人漏算错算,有的是算完之后丢失了。”
“丢失?”梁令瓒诧异,“谁会这么不小心?”
“小声些。”陈玄景看她一眼,“文书算纸最后都要送到一行大师处,在那之前它们都是好好的。”
梁令瓒睁大眼睛:“你是说师父弄丢了测算资料?!”
陈玄景一把捂住她的嘴,“这么大声,是怕人听不到吗?”手掌心是温热双唇,柔软如花瓣,掌心那一点肌肤像是被烧灼了一样,他很快收回了手。
“不可能,不可能!”梁令瓒喃喃说着,接着握拳,“一定是大相和元太这两个笨蛋!”
陈玄景没办法作答,也没办法反驳。手掩在袖子里,掌心那一点灼热却沿着肌肤渗入血脉,再沿着血脉直逼心口。
于是心中灼热,如有猛虎,欲出笼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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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冤枉啊!那些东西我们看也看不明白,怎么会去乱动?更加不会搞丢!”
大相和元太齐齐喊冤。
梁令瓒了解之下,才发现资料丢失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正是因为资料总是丢失,新历的制作速度才一再慢下来。若只是慢些还罢了,集贤院里竟渐渐有些传言,说一行大师只是虚名在外,实际上根本挑不起这副大梁,又怕被人戳破,所以才总是弄丢数据,拖延进度。
按梁令瓒的意思,说这种话的人就该被抓起来打死,全部打死。但是很可惜,她根本抓不到人,只好将一腔怒火都发泄两人身上,“不管看得懂看不懂,收拾东西不会吗?!不就是一些纸!纸又不会跑!好端端怎么会不见?!一定是你们两个偷懒,马虎大意,东西随手乱放,害师父背上无能的骂名!”
元太一喜:“咦,小瓒,你叫师父了。哎呀,都肯认师父,怎么不知道把师父哄上一哄啊?”
大相一惊:“谁说师父无能?”
梁令瓒抚额,总算有一个注意到了正题。她道:“别小看那些纸卷文书,那关系着新历,关系着师父的脸面,你们一定要好好守牢了呀。”
元太想了想说:“师父说,太要脸面,便是‘执’,执念太多,不得解脱……”
话没说完,被梁令瓒抽出架上一支卷轴,抽了一脑袋:“听不听我的?”
“听,听。”大相摸着头,连声道,感觉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被梁令瓒统治的时光。
两人回去之后,以十二万分的谨慎对待那些高深莫测的纸张。初入长安时,一行动过念头教两人天文,但被两人痛苦的眼泪打败了,最终放弃。两人对这类测算亘久敬畏,酉时离殿前,又细细核验过,才收进柜子里,锁上。
然而第二天,资料还是少了几张。
大相和元太搜遍了屋子里每一个角落,所有的柜子不单打开,还挪离了墙面,以便查看是不是夹在缝隙里,但那几张算纸却像是凭空消失,不见踪影。
元太和大相两人指天曰誓:“佛祖在上!我们昨天真的是收得妥妥当当才走的!”
“算啦算啦,资料冗杂繁多,有遗失也是常事,没什么了不得的。二位且放宽心,我们再算就是了。”有人这样说。
但下了楼,转脸又是另一套说辞:“一行大师天文上的本事有多高,这么久了咱们也没福见识到,但演戏的本事一定很不坏,观其弟子就知道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梁令瓒正好抱着文书抱过,之前就攒着的火气猛然爆发,踏进殿来,“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道是谁,原来是左偏殿的大闲人啊。”那人瞧了她一眼,他是右偏殿的老学士,路正全,说话时带了一脸鄙夷,“被人家束之高阁,还要替人家打抱不平?就这脑子,也难怪只有闲在那儿发霉的份儿了。”
“路大人,我们都知道您一贯是刚正不阿,有什么说什么,但这位梁大人虽然天天儿的什么事也不干,和陈二公子却是交情匪浅。得罪了梁大人就是得罪了陈二公子,咱们可都要吃苦头的。”闲谈的几人里,南宫季友也在其中,说着向梁令瓒笑道,“梁兄,大家只不过是说笑而已,一行大师都不当一回事,你又着急什么?”
他的语气又文雅又舒缓,好像是世上最有诚意的和事佬。梁令却深深知道他每一个字都不怀好意,怒道:“你又打什么主意?!凭什么诋毁一行大师?一行大师主持新历,兢兢业业,哪一点对不起你们,你们要这样在背后议论他?”
南宫季友道:“我也是一番好心,不想事情闹大,所以劝你几句。大家只不过是闲谈几句,哪来什么诋毁?诋毁他人的是梁兄你吧?硬要把大伙儿的闲谈捏造成诋毁,好去讨好一行大师?真这么想往上爬,直接上主殿三层去岂不更快?在这里叫嚷半天,上面也听不见,何必白费功夫?”
他环顾四周,抬高了一点音量,“再说,大伙儿又没说错什么。什么兢兢业业,真兢兢业业有本事,这么久过去了,新历怎么还一点影子也没有?”
“你胡说!”梁令瓒气得浑身发抖,南宫季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里面有浓得化不开的恶意。微弱的理智提醒她,她不能在集贤院闹起来,那就真如了他所愿,“新历又不是大师一个人在做,进展慢怎么能怪大师一个人?!你们难道就没有责任?!”
“我们有什么责任?!”路正全怒道,“头天算过的东西,第二天又让人算一遍,说是东西丢了。做好一份备份给他,还能丢了!天知道是真丢还是假丢!真做不出来就做不出来,这世上有几个人有制历的本事?可别硬撑面子把我们拘在这里。大家不像他那般无牵无挂,都是要养家糊口的俗人!原说制订新历,是功在千秋利在百代的大事,制成之后是大功一件,大家也能有个前程。可现在算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去,什么名堂也没有!就这还好意思说对得起我们?!”
这话触动了众人的心肠,纷纷道:“当初听说跟着一行大师制新历,我家老母亲还特意去祠堂拜祖宗,说祖宗显灵,才有这份好运道。现在想想,什么运道,根本就是倒了八辈子霉,还不知道要给他耽搁到什么时候!”
“就是就是!早知道要用南宫老大人的《九执历》,我们还在这里修什么?我看再修下去也不过浪费时间!”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每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扎在梁令瓒的心上。她的耳边嗡嗡直响,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将怀里的文书一甩,向这帮人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