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前梁令瓒和陈玄景回到客栈,正好梁天年也回来了,大家一起吃了顿晚饭,陈玄景方告辞而去。
梁婆婆笑眯眯问梁天年如何,梁天年总觉得陈玄景不像是一般人家出身,担心他身世太好,齐大非偶。
梁婆婆道:“我问过了,是大户人家的旁支,教养好是孩子自己聪明懂事。再说,在饭桌上你也看见了,两人好得跟蜜里调油似的。”
是啊,梁天年哪里会看不见?那两个孩子坐在桌上虽没说几句话,但视线总能碰在一起,然后又各自别开脸,两人的嘴角上都带着一丝克制不住的笑意。
谁不是从少年时走来,谁不懂这少年心事?他们两个自以为守护着只有彼此知道的绝大秘密,孰不住那秘密早就写在他们每一个对视、每一个笑容里了。
另一边,捧香一回房,便忍不住道:“我可真是服了你了!你怎么想到这一招的?陈公子居然肯帮忙,还装得这么像!你去找他的时候,他是不是要吓死了?”
现在出现了一个很要命的情况,那就是,无论谁真的是到陈玄景,梁令瓒都忍不住脸红:“呃……不是装的。”
捧香眨眨眼:“什么?”
“我跟他……是真的。”
捧香张大了嘴,在她一声惊呼出口前,梁令瓒捂住她的嘴,“小声点儿!”
“天呐!”捧香震惊不已,难以置信,“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是什么知道你是女孩子的?你们竟然一直不告诉我!”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好吗……”
捧香不依不饶,缠着梁令瓒问个不停,梁令瓒正老实交代着,门外梁天年道:“小瓒,过来一下。”
梁天年的房间就在隔壁,桌上铺开了笔墨纸砚。原来家里那母亲的画像已经好些年了,梁天年想让她画一张新的。
画母亲是梁令瓒最在行的,几乎是提笔就来,片刻而就。搁笔时,只见砚台房边放着一本崭新的历书,乃是新近刊行的《九执历》。
梁令瓒打开来,首页上写着太史局奉旨刊印等语,落款是南宫说,她叹了口气道:“可惜了,要是外公没犯事,这上面的名字应该是外公吧?”
梁天年轻轻提起画,待墨干了,仔细卷起来,淡淡道:“都是陈年往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爹,外公编历法的时候你在太史局吗?”
梁天年卷画的手停了停,末了,长叹一声:“那时,正是太史局最鼎盛之时……”
那时,他,雅然,长泽,都只有二十来岁,南宫说比他们略大些,也不过只长三四岁。几个人正值青春年少,制历时被师父压着没日没夜测算,当时觉得极辛苦,现在回过头来,却是晴光朗朗,一边熬着夜,一边说着玩笑话,不知不觉,天就大亮了。
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九执历》早已制成了吧?师父也不会含恨而终。仿佛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就在《九执历》即将制成之时,他的人生被一刀斩成两截,之前有多明媚欢喜,之后就有多沧桑悲凉。
“爹,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是男孩子,你会让我去学历法吗?”梁令瓒忍不住问道。
“害人害己之物,哪里会分男女?”梁天年没好气,“你啊,眼看都要嫁人了,怎么脑子里还在想这些?”
“我就说说而已。”梁令瓒悻悻,不过她转即又笑了起来,“爹,你以前从不买历书的,现在居然肯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爹也渐渐放下当年的痛苦了?
梁天年叹了口气:“这不是我买的。”
“那是?”
“今日我去上坟,遇见了从前的师弟,姓闵,论理你该叫师叔……”梁天年说着,忽见梁令瓒一脸煞白,全身僵直,“怎么了?”
梁令瓒三魂掉了七魄,大气也不敢出,僵硬地道:“我、我只是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我看两座坟茔都齐齐整整,还有供奉痕迹,还以为是你,没想到他也还在京中。他说他现住在弟子家里,这弟子极好,还要介绍我认识……”
梁令瓒闻言,寒毛都竖起来了。
“可我一个心如槁木之人,再怎么样的绝世英才,结识来做什么?但看到他爽健如昨,我心下又是感慨,又是安慰。罢了,罢了,我们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梁天年的声音里充满叹息之意。
梁令瓒坚强地问道:“那、那……师叔有没有问起……我?”
“你是他的小囡囡,他怎么会忘?”梁天年含笑,“自你出生,他就抢着抱你,对你极是疼爱。他知道你在长安,定要见你,我告诉他你在如意绣坊,让他去了找梁令瓒便是。”
“!!!!!!!”梁令瓒僵在当地。
梁天年安慰道:“别担心,你师叔是个热心肠的,虽说有时候会犯点小糊涂,但一定会照应你,你以后有什么难处,可以去找他。”
别说了,师叔的心肠有多热,会犯哪种小糊涂,以及怎么照应她,还有人比她更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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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梁令瓒送走婆婆和爹爹,快马加鞭赶回梁宅。
闵学录坐在大厅,一看就是在等她。
梁令瓒一步一挪,慢慢挪过去,头也不敢抬。闵学录瞪着她:“还有胆子回来见我?”
“师叔……”
“谁是你师叔?!”
“你是我爹和我娘的师弟,自然是我师叔,”梁令瓒把心一横,不要脸地挨过去,“师叔,你没在我爹跟前戳破我,我知道你是疼我的,对不对?”
闵学录瞪着她半晌,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是瞎了眼,你这双眼睛明明生得跟雅然姐一模一样,我竟然没看出来!”
“爹说我跟娘不大像,说娘的眼睛最最温柔了……”
“胡说,雅然姐那是见了你爹才温柔。见了我们,眼睛一瞪,吓也要给她吓死了。只是你胆子怎么比雅然姐还大?竟然瞒着你爹进了集贤院!还瞒了我这么久,我还一心想着给你说媳妇,你这臭小子!”
他说说又气上来,就要去敲梁令瓒的脑袋。梁令瓒抱头往外蹿,一不小心撞进一人怀里,却是陈玄景,扶住她,对着她微微一笑:“听见这么热闹,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明明才一个晚上不见,为什么却像是隔了很久呢?梁令瓒的脸上微微发红。
闵学录随后追出来,见状一愣,指着陈玄景问梁令瓒:“这小子知不知道?”
梁令瓒红着脸点点头。
“好啊!”闵学录悲愤,“女生外向!”
“学录,说话小心,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最好不要说与第三人。”陈玄景诚恳道,“知道的人越多,小瓒越便危险。”
闵学录不由一警,但还是悲愤,哼哼道:“这还用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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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和爹爹那头一搞定,梁令瓒得以安心造游仪,不过心里始终挂着张阳的事。她托陈玄景打听出张阳的铺子所在,然后选了个休沐之日,假说带捧香逛街,顺路就走了进去。
张阳先认出了捧香,当真是喜出望外,又见到捧香身边的男子,心顿时凉了半截,再认出这男子是梁令瓒,又怀疑她来砸场子,总之经历了一段极为坎坷崎曲的心路,才明白梁令瓒领捧香前来,是有意搓和他和捧香。
张阳自去年一见捧香,便记在了心上,这次一见,更加有意。张阳做的本来就是布匹生意,照进价给春水大娘供应布匹,硬生生挤掉了绣坊原来的布匹供应商家,得以时常往来绣坊。
他进来谈生意时挥洒自如,每每要离开时却期期艾艾,春水大娘何等人物,很快便看出端倪,若无其事是点名让捧香送客。
捧香很是面嫩,送客就是送客,绝不多走一步路。张阳只好把那步子放缓,慢吞吞地挪。一天梁令瓒来找捧香,见到两个人慢悠悠挪着脚步,身边一对颤巍巍的八十岁老夫妻都越过他们前头去了,不禁笑得打跌。
这日清早出门前,梁令瓒把捧香拉到自己房里,问:“说实话,你喜不喜欢张阳?”
捧香顿时红了脸:“谁喜欢他?你莫要乱说……”
梁令瓒作势就要走:“那我就告诉他你不喜欢他了啊,让他死了这条心,赶紧去找别人吧。”
“哎你!”捧香急了,“回来!”
梁令瓒道:“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给个准话。”
捧香低头:“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
“喜欢就成亲啊!不喜欢就拉倒啊!”
捧香的头越发低了,声若蚊蚋,:“成亲什么的,我、我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要自己去说不成?”
梁令瓒大喜:“你这是喜欢了?哈哈,早说嘛!我这就告诉张阳去!”
捧香急得一把拉住她:“你要敢去,我就、我就、我就不理你了!”
“喜欢就喜欢,为什么不能说?”
捧香道:“唉,他都没说,我怎么说?唉,你不懂!”
梁令瓒表示这话就不对了:“我也是有人喜欢的好吗?”
捧香一愣。梁令瓒没日没夜地做游仪,得空了就爬到屋顶上观星,和陈玄景的相处方式,好像就一起观测,一起计算,一起讨论,像同门多过像有情人。不由问:“那他说过喜欢你吗?”
梁令瓒点头:“说过啊!”
“你也说过喜欢他了?”
梁令瓒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瞧瞧,你这叫丈二高的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捧香说着便走,门一拉开,“啊”地一声惊呼。
梁令瓒回头望去,只见陈玄景站在门外,身穿官服,身段修长。
捧香早已经捂着脸跑走了。
“陈兄,偷听不大好吧?”
陈玄景走进来,“实不相瞒,捧香倒罢了,你的嗓门可不小,我用不着偷听,光明正大就听全了。”
梁令瓒知道,陈二公子的脸皮要是厚起来,普通凡人是奈何不了他的。瞧他一身妥当,她也抓起了官帽,往头上一合:“走吧。”
一步还没迈出,便被陈玄景手撑在墙壁上挡住。
天色才蒙蒙亮,屋内光线幽暗,他的眼睛却灼灼闪亮,低声道:“我也在想,我好像还没听过你说喜欢我……”
一旦他低声,一旦他逼近,梁令瓒就觉得空气好像不大够用,呼吸不大顺畅,“我……我以为你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我喜欢你……”
陈玄景贴近一步,近到咫尺,眸子灼热,紧紧盯着她:“你再说一遍。”
梁令瓒口干舌燥,此时才知道说别人容易,自己做起来却难,明明只有四个字,每一个字却好像重达千钧,又好像要一个字一个字从心底里抠出来,因而无比费力。她看着他,努力地道:“我喜欢——”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来,陈玄景低下头,将它含住了。
万物仿佛在这一刻商量好了,悉数倒退,隐没无形。清晨时下人的洒扫声,老吴催促的叮嘱声,车夫的备马声……全都不见了。
世间好像就只剩下他这么个人,只剩下他的温度和气息。
梁令瓒的眼睛猛然睁大,无限大。
陈玄景的手抚上她的眼睛,唇压了下去。
和上一次的意外不同,这一次他吻得极深。有生以来第一次,同人这样接近,近到,没有距离。
她的唇柔润如花瓣,他不舍得用力,像蝴蝶怕惊堕枝上的露水,可又不舍得不用力,像蜜蜂怕吮不到花心中央的蜜。
焦灼里混着难以言喻的快乐,快乐里含着说不出来的饥渴。他失去了对自身的控制,大脑好像被玫瑰色的梦境充满,只想要得再多一点,再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