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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塔科—萨理德是为伦—伦茨女王陛下服务的高级宫廷占星师,他的工场坐落在皇宫大厦下面迷宫似的地下室深处。阿夫塞走下有磨痕的狭窄的螺旋形大理石斜坡,手掌下的栏杆被磨得很光滑,感觉冰凉冰凉的。因为地震的缘故,石头建筑通常维持不了很久。但大家都想尽力使这座皇宫保存完好。因为皇宫的地点正是先知首次成功朝觐“上帝之脸”以后的返回地,那已经是一百五十千日以前的事了。皇宫的修建就是为了纪念这次朝觐。现在,无数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趾爪已经把栏杆抓出了很多爪痕,该换新的了。可是纽拉尔德峡谷附近的皇家大理石采石场在最近一系列地震后被迫关闭,合适的新鲜白色大理石还没有找到。

  阿夫塞沿着曲曲折折的斜坡朝下面走着。他再次想到,首席占星师的工作场不在楼顶,没有尽可能地靠近天空,这真是大错特错。他们相见的第一天,阿夫塞就问过萨理德为什么他的工作不是观测天空。萨理德的回答到现在仍然使他伤心。“我已经从高明的前辈们那儿得到了天文图,孩子。没有必要再去观测天上的星星,它们只不过在按照已经描画好的路线移动而已。”

  阿夫塞到了地下室,急急忙忙冲下宽宽的走廊。走廊两旁装饰精美的壁灯上点着雷兽油,把走廊照得透亮。他的爪子在石头地板上磨动着,发出尖利急促的碰击声。

  两边墙上,被一块块薄玻璃保护着的,是著名的“先知画毯”。这些画毯上的图画讲述了拉斯克航行到“大河”上游朝觐“上帝之脸”的故事。画的四周是一些模样可怕的昆特格利欧恐龙,弯着腰,作出攻击的姿势,尾巴和头部紧张地拉成一道直线。这些恐龙是邪恶的反叛者,是奥格塔罗特恐龙,是魔鬼。他们知道拉斯克说的是真理,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撒谎。他们的脸扭曲着,手臂往前伸,左手全都奇怪地举着。拇指搭在手掌上,第二和第三根手指的爪尖张开,第四和第五根手指摊开。

  画是平面的,所有形象都只是简单的轮廓,拉斯克航船也不是立体的。许多书上的插图也都是这样。最近,爱兹图拉尔省的宗教画师们己经研究出了让画面富于立体感的新技术,这样的图画越来越多。但尽管如此,这些毯画还是相当迷人。阿夫塞刚来的时候在这里工作过。那时,他每天都早早来到这里,花很多时间察看这些绘在真皮毯子上的精致油画。一百五十千日过去了,这些画依旧鲜艳夺目。

  但今天不是来看画的。阿夫塞已经迟到了。他跳下过道,尾巴来回拍打着。这一次,萨理德总算没有因为阿夫塞跑过大厅发出的噪音斥责他。

  阿夫塞到了萨理德办公室的靳塔加木门前。办公室的印记图案上有恒星、行星和雕刻在金色背景上的卫星。突然,里面传出一阵激烈而尖利的争吵声。

  阿夫塞停下来,手放到有凹槽的黄铜锁杆上,这个锁杆是锁门的装置。隐私很重要。占地盘的本能永远不可能被完全克服。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总有他的原因。但阿夫塞发现里面显然不止萨理德一个人,再说进门前听听屋里的动静也不算什么坏事。他把另一只手放到右耳洞上,做成一个酒杯形状,以便听得清楚些。

  “我不需要你的玩具。”是萨理德的声音。阴沉,尖利,像猎人磨得尖尖的爪子。

  “玩具?”另一个声音比萨理德更加严厉阴沉。用昆特格利欧恐龙的话来说,是更加“卡—塔特”,最后一个辅音还伴随着咬牙切齿的咔哒咔哒声。说话者显然很愤怒:最后的磕牙声很响,透过厚厚的木板传来,像岩石碰在一起。“玩具!”那个声音高声叫起来,“萨理德,孵你出来的蛋壳想必太厚了。你脑子有病吧。”

  阿夫塞震惊不已,连瞬膜都颤抖起来。有谁这么大胆,敢用这种态度和宫廷占星师说话?

  “我只是上帝的奴仆。”萨理德回答道:阿夫塞几乎能想像出来,老萨理德正神气活现地抬起他满是皱纹的鼻口,“我不需要你这种人来协助我工作。”

  “你宁愿死抱着过时的教条,也不想学习与天体相关的新知识,对吗?”那个声音带着极度的厌恶。阿夫塞还以为肯定会伴随着一阵尾巴敲击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啪啪声,但是没有,“你真使女王蒙羞。”

  不管这个陌生人是谁,阿夫塞喜欢他。他把耳朵紧紧贴在门上,不放过一个字。干燥的门板“嘎吱”响了一下——阿夫塞爪子的颤动把门弄响了。他吓了一跳。看来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了,而且还得假装刚到。

  萨理德站在工作台后,干枯的手臂支撑着他的身体。绿色皮肤上布满黄色和黑色的老年斑。

  对面就是那个陌生人。他的胸部厚实发达,圆头顶上扣着一顶红色皮帽。一条凹凸不平的黄色疤痕从鼻口尖一直划到左耳洞。他戴着一条灰色饰带,在肩部有手掌宽,但在臀部处细了一半。首都是个港口城市,这种饰带表明他是一位高级水手。

  昆特格利欧恐龙的体积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不断递增,直到死亡。陌生人的体积和萨理德差不多——有阿夫塞的两倍——因此阿夫塞断定他的年龄大概和萨理德一样。但他的绿色皮肤上几乎看不到萨理德身上那种老年斑。

  “啊,阿夫塞。”萨理德说。他看了看墙上的新式挂钟,钟摆像老年人的赘肉,来回摆动着,“你又迟到了。”

  “对不起,老师。”阿夫塞低声下气地说。

  萨理德嘘了一声,唰地把尾巴转向阿夫塞。“克尼尔,这是我新收的徒弟,阿夫塞——遥远的卡罗部族最值得骄傲的儿子。”最后几个字充满嘲笑和挖苦,“阿夫塞,向瓦尔—克尼尔船长问好。”

  他就是瓦尔—克尼尔!就在这里?关于他的故事,即使只有一半是真的,也很了不起。阿夫塞从地面上抬起尾巴,倾斜着腰部表示敬意。“见到您是我的荣幸。”他说。第一次觉得这套古老而繁琐的问候仪式确实能表达一些真实的情感。

  克尼尔把头转向阿夫塞:昆特格利欧恐龙的眼睛是纯黑色的,如果不转过头,就不知道对方的眼睛看着何处。阿夫塞总是让自己的头部正面对着那些成年恐龙,以示礼貌,但很少有成年恐龙回应以同样礼貌的动作,因为像阿夫塞这样的未成年恐龙身上还没有刺上狩猎或朝圣的花纹(即使是成年恐龙,不刺花纹也会被人瞧不起)。但现在克尼尔却把头转向他,这个细小的动作使他对克尼尔的好感又增加了几分。

  “你在和萨理德一起工作的时候能一直缩着爪子①,真了不起。应该是我向你表示敬意。”声音很低沉,阿夫塞不禁想起铲嘴的叫声。克尼尔向前走去,身子重重地倚在一根雕饰精美的拐杖上。阿夫塞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尾巴几乎齐根截断,绿色的残尾上只长出了一掌长的黄色新肢。他壮起胆子,端详着克尼尔的伤口,只要他的头不转动,克尼尔就不会知道他的眼睛在看什么地方。但他还是很小心,竭力保持面不改色,尾巴也没有乱动。阿夫塞断定克尼尔的尾巴是在一百天前断的,也许发生了什么意外,脸上的疤痕恐怕也是那时候留下的。“你想当一名占星师吗,孩子?”克尼尔问道。

  ①昆特格利欧恐龙在激动、兴奋、情怒和恐惧时,爪尖会不由自主地伸出来。

  “这个职业适合我。”阿夫塞说,再次弯腰表示敬意,“能当占星师是我的无上荣幸。”

  “祝你好运。”克尼尔诚恳地说,向门口走去,“萨理德,”他的声音越过宽阔的肩膀传来,“戴西特尔号十天内起航,在那之前我一直待在‘橘红翼指’酒店。如果你改变主意,要用我的新仪器,尽快通知我一声。”

  阿夫塞悄悄地磕着牙。他知道,萨理德是永远不会改变主意的。

  “年轻人,”克尼尔说,“很高兴见到你。我相信,随着时间推移,你的理想之光一定会越来越亮。”克尼尔没法鞠躬——否则他会摔倒,因为他没有尾巴来平衡头部的重量——但他的态度很热情,这已经足够了。

  阿夫塞微笑着,“谢谢您,先生。”

  克尼尔一瘸一拐走出房门。拐杖敲击着大理石地面,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慢慢消失在远处。

  阿夫塞虽然不太情愿向老师提问,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为什么伟大的克尼尔要到皇宫里来。

  “他是个梦想家。”萨理德回答说。出乎阿夫塞意料,老师居然没有责备他的鲁莽,“他发明了一种仪器,据说可以看清远处的东西。是一根金属管子,两端装有镜片。很显然是‘陆地’西岸的某个玻璃工匠给他造的。克尼尔管它叫‘望远器’。”萨理德轻蔑地吐出这个复合词。他对新事物的仇恨是众所周知的。

  “然后呢?”

  “然后,这个傻瓜就认为这东西可以用于我的研究。他建议我用它去观察卫星——”

  “太好了!”阿夫塞情不自禁地叫起来,但马上又蔫了。打断老师的话,等着挨训吧。趁老师还没骂出声,他赶紧温顺地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要真可以观测卫星的话,那可太好了。”

  “你知道卫星是什么吗?”萨理德说,尾巴啪啪敲击着地面,“它们是上帝的使者。”

  “也许等朝觑的时候,克尼尔可以把他的望远器借给我,”阿夫塞说,“让我用它察看‘上帝之脸’。”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紧张得直哆嗦,话一出口马上后悔了。

  “察看?”萨理德咆哮起来。声音从他年迈而巨大的胸腔内突然迸出,震得屋里的木头家具都晃动起来,“察看!一个小孩子没有资格去‘察看’‘上帝之脸’。你只能跪下来,膜拜它,向它祈祷,为它唱圣歌。你竟然胆敢怀疑它!”他伸出瘦如枯柴、布满斑点的前肢,指着房门,“现在就去礼拜堂,请求上帝的饶恕!”

  “可是,老师,我只是想多了解一点我的造物主——”

  “快去!”

  阿夫塞的心沉下去。“是,老师。”他拖着尾巴,离开那间灯光黯淡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