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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夫塞吐了口唾沫,强迫自己再爬高一点。他很想让迪博和自己一起来。但鲍尔—坎杜尔,就是那个给他们讲了三天狩猎故事的屠夫,反对他的这个建议。“必须单独一个人加入猎队。”他照例拖着长腔说。迪博今天出发得比他早,因为阿夫塞得把萨理德交代的事情做完才能离开。迪博出发后,阿夫塞一直没有见到过他,也没在集合地点见到其他任何人。

  一日将尽,太阳胀得大大的,变成紫色,慢慢落下去。爬山太费劲。一开始到处是噪音:有铲嘴交配时透过盘缠的肉冠传出的叫喊声;还有翼指抓到蜥蜴时的尖叫声;以及从港口的船舶上传来的、渐渐远去的钟声和鼓声。很快,所有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怦怦的心跳。

  “猎手圣坛”建造在一堆巨大的岩石上,与齐马尔火山一般高。这个锥形石堆并不是自然形成的。根据传说,“五个狩猎创始人”——鲁巴尔、卡图、霍格、贝尔巴和梅克特——中的每个猎人在每一次成功的狩猎之后,都要搬一块石头垒在这里。后来,他们各宗的祭司把这个传统延续下去。直到拉斯克先知首次朝觐“上帝之脸”之后,对五人的崇拜才被废止。当然,那已经是十二代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这个石堆再没有被垒高过。

  这对阿夫塞来说是件好事。石堆现在已经够高的了。他叮叮哐哐地爬上石堆。石块有的凹凸不平,有的光滑圆润——或者是因为雨水的冲刷,或者是由于石块之间的冲撞磨损,以及恐龙爪子的抓扒。他的手臂努力向上抓着,后脚尽可能踩实,以稳住全身重量。他尽可能快地爬过松动的地方。石堆不堪他身体的重负,哗啦啦晃动着。阿夫塞已经有一千日没有干过这样的体力活了。他背的那个大背包也没起到好作用,铲嘴皮做的背带深深勒进他的双肩。

  阿夫塞怀疑到底有多少人真正爬到了石堆顶端。这个高度令他头晕目眩。可怜的迪博怎么办?那个胖乎乎的迪博?他能爬上去吗?他是不是已经不好意思地躲起来了呢?

  阿夫塞所在的地方是近岸的一座低矮山坡。这座小山挡住了由东向西不停吹过来的冷风。在这里,扑面而来的寒风充分证明:“陆地”正在“大河”上快速行驶。风吹着阿夫塞的皮肤,冰冷刺骨。他刚才都快热死了,本希望风可以让人凉快些。可恰恰相反,砭人肌肤的冷风让他觉得更难受了。

  斜着向上看去,远远的上方就是石堆顶端,以及顶上的“猎手圣坛”。

  从远处看,圣坛显得很小,只是一个简单的框架,像没完工的木头建筑。为了往上爬,阿夫塞用脚掌踩碎岩石,寻找稳当可靠的支撑点。过了好久,圣坛仿佛还是那么遥远。终于,他听到了风吹过灰色木头架子发出的呼啸声。阿夫塞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爬上锥形石堆的顶部。

  太阳在不断胀大、变暗,最后落在圣坛后面。他面前的岩石也随之映上圣坛那网格状的影子。圣坛的大梁奇怪地弯曲着,在微弱的阳光中变成了深紫色。阿夫塞站起来,松了松背上的包,吃力地走近圣坛。

  他精疲力竭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为了站得更稳,他抓住圣坛的梁柱。这是一根短短的、末端呈球形的圆柱。他的鼻孔沾满砂子;脚掌流着血;膝盖和尾巴都被擦伤了;壳质的爪骨鞘也因为爬磨掉下许多碎屑。

  梁柱又硬又冷,在逐渐消黯淡下去的暮色中闪闪发光,这是因为涂抹了松香的缘故。阿夫塞退后几步,这样可以更好地看看这座圣坛。它并不十分巨大:只有二十步长,十步宽,可能是他身高的两倍,被设计成一个斜条格的、弯曲的骨骼架子,让人不寒而栗。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骨骼架。看在先知爪子的份上,这玩意儿全是用骨头做成的!阿夫塞摇摇摆摆向后退了几步,重新审视这梦魇般可怕的建筑物。他的头顶是上百根多节的脊椎骨柱子。连起来的股骨建成了圣坛的拱门;肋骨和一些小骨头拼成整齐均匀的圣坛。透过骨头之间的宽大缝隙,阿夫塞看到圣坛中央有一个巨大的、由昆特格利欧恐龙颅骨组成的球休。颅骨空空的眼窝瞪着四面八方。

  他的尾巴不由自主地来回摆动。直觉告诉他,赶快逃,逃离这个邪恶的地方。离开这个倾斜的、啪啪作响的岩石堆,回到安全之地。

  不行。

  不,不能这样做。

  这是一种测试,肯定是测试。所有这一切:艰难的攀爬、可怕的建筑,等等,都是在测试。是为了剔除那些不适应残酷的狩猎活动的人,那些过分敏感脆弱、不敢直面死亡的家伙。

  可是……可是……可是……

  出发以来,阿夫塞一直没有碰到知道迪博去向的人。狩猎的大多数仪式仍然以对“五个初创猎人”的崇拜为基础。鲁巴尔的祭司们以怪异出名,而非残忍。他们中间,残忍的人只占少数。

  不。他绝不能因为害怕而放弃。阿夫塞跨进圣坛之门,那是一个用肩胛骨做成的框架。寒风呼啸而过,发出怪异而痛苦的声音,就像四周这些骨头过去的主人临死时的哭喊。阿夫塞透过紫红的暮色审视每一个角落。他的背包里还带着一样礼物——一个从家乡卡罗部族带来的星盘,但他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儿。

  “那副白色颅骨,球体前面。”

  阿夫塞吓了一跳,猛地一跃转身,张开爪子击打地面,警惕地面对着闯入者。黑暗中走出一个人:身体结实,穿着一件狩猎用的黑色皮制束腰外衣。

  阿夫塞犹犹豫豫,好像自言自语地问道:“你是德姆—皮罗恩图?”

  来人并不答话。身影的轮廓在迅速降临的夜幕中显得非常巨大。

  “我要找德姆—皮罗恩图。”阿夫塞又说了一遍。他已经嗅出了闯入者的体味,发现这是个女人。她发出的体味和阿夫塞以前见到的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突然之间,他变得情绪激动,精神振作,仿佛刚才没有经历那一番让人精疲力竭的攀爬。他取下背包,身上顿时轻快了许多,“我带了一件礼物给皮罗恩图。”他边说边拉扯着腰部的带子,“没有人教我该怎么做才合适,但这东西对我、对我想要从事的职业都意义重大。”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阿夫塞希望她能说点什么,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蠢话,“这是一个测量天体的装置。”他说着,取出一个装饰精美的东西。三个可以绕着同一个轴心任意旋转的黄铜盘。他把它端到对方面前,让她能清楚地看到那磨得铮亮的金属。看得出来,制造的时候很下了一番功夫。

  “猎手不需要机械装置就能找到正确的路径。”她的声音像鹰爪一样尖利。

  阿夫塞结结巴巴地说:“我……对不起,”他竭力想理解她的表情,“我不想对你无礼。”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声呼啸而过。阿夫塞终于又开口道,“你是德姆—皮罗恩图吗?”

  黑影跨向旁边,挡住拱门出口。“德姆—皮罗恩图死了。”她说,“上个偶数天死的。她死了,其他人就有食物吃了。”

  德姆—皮罗恩图,皇家狩猎队队长,死了?“怎么死的?”阿夫塞好奇地问,他已经顾不得小心了。

  “被三只角面用獠牙刺死的。对一个猎手来说,这样的死很光荣。”

  “我的礼物——”

  “——对她已经没用了。”

  阿夫塞叹息一声,把星盘放到岩石地面上。“别放那儿,小家伙,”女人的爪子张开,指着那座颅骨球体,“放在她的颅骨附近。皮罗恩图的颅骨,白色的那个,就在那儿,在中间,面朝外。”

  阿夫塞的心猛然跳动了一下。这些可怕的东西堆在一起,宽度超过了他的身高:两百副颅骨组成了一个球体。颅骨的眼窝大大的,中间有一道与鼻口相连的孔隙。鼻孔是椭圆形的。下颚由左右两块各不相连的骨头构成,这样撕咬猎物的时候嘴就可以尽量张大。鼻口则是一堆呈锯齿状、像匕首一样尖利的骨头。

  颅骨永远那么令人恐怖:这些没有眼珠的空洞、过去盛装大脑的罐子,看上去似乎飘浮在地面上,相互之间也没有接触。肯定下面有什么东西支撑着,阿夫塞想,也许是薄薄的玻璃或水晶。夜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他伸出一只前爪,想摸摸颅骨之间的空隙,但马上又缩回来。他宁肯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我从来没来过这样的地方。”阿夫塞背对着陌生人大声说。即使只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让他感到很安慰。声音毕竟表示,除了寒风的呼啸,这儿还有温暖和生命,“一座用死人骨头构成的建筑。”

  长年累月风吹雨淋,球体里面的颅骨逐渐变暗,成了深棕色。但已故的皮罗恩图的颅骨却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比所有颅骨都白。

  阿夫塞弯下腰,把星盘放在颅骨球体悬空部分的下面,正对着皮罗恩图颅骨的鼻口。他有点不自在地站起来,透过她的颅骨缝隙,看了看这个他童年时代起就珍藏着的铜盘。

  陌生人沉默了几次心跳的时间。“这些骨头都是已故的狩猎队长的。”她终于开口了,“这儿安息着每个人的狩猎之魂。”

  他转身对着她。“狩猎之魂?那只是神话啊。”

  “你太无知了。”陌生人张开手臂,“我能听见他们。”她闭上双眼,“他们是爱尔博—司达尔克和托尔—迪普拉、萨尔—克里姆森、司嘉利和霍德—玛拉特。还有‘滑皮’克里姆森和托尔—卡特克特。以及我的前任德姆—皮罗恩图。”

  阿夫塞甩甩尾巴,他明白了。“你就是新任狩猎队长?”

  “是的。”她的声音像玻璃一样纯净,“我的名字叫杰尔—特特克丝。”

  “很荣幸见到你。”

  夜色越来越浓,周围的一切如梦如幻。虽然看不出杰尔—特特克丝的黑眼睛到底在朝哪儿看,阿夫塞仍然感到很不舒服,觉得自己被对方彻彻底底地审视了一遍。从头部到脚爪,从鼻口到尾巴尖。然后,杰尔—特特克丝说话了。“唔。你说说看,什么是狩猎?”

  阿夫塞记不起《狩猎宝典》上是怎么说的了,但还是根据自己的理解给出了适当的解释。“狩猎是一种仪式,它能净化仇恨和残暴的情绪;同时,狩猎也是一种为自给自足生活作出的努力;还有,这种活动,能使我们充分感受兄弟情谊和团队合作精神。”

  “那么,谁是最伟大的猎人?”

  阿夫塞扭动着尾巴。这个问题有点刁钻。狩猎创始人有五个,挑选任何一个都可能亵渎圣人。虽然对狩猎的宗教崇拜几乎没有了,但人们仍然对这五个人充满敬意。鲁巴尔的这一支现在仍有很多追随者。许多不太清楚内幕的人都把对“五大创始猎人”的崇拜和鲁巴尔崇拜混为一谈。如果必须挑一个的话——阿夫塞突然有了主意:“喏,你,杰尔—特特克丝,皇家狩猎队队长。你是最伟大的猎人。”

  阿夫塞看见特特克丝的下颚动了一下,但风声太大,听不清楚她是不是觉得好笑,磕了磕牙。“你这样的马屁精在王宫里会大有出息的。”她说,“但是你错了。最伟大的猎人是就要出现的那个人。正如鲁巴尔的预言,‘这个猎人将比我伟大,他是一位男性——是的,男性——他将带领你们进行最伟大的狩猎。”

  阿夫塞以前听说过这个故事。他尴尬地用尾巴抽打了自己一下,责备自己没有及时记起来。“是的,”他说,“是那个人。”

  特特克丝好像满意了。她朝阿夫塞轻轻点了点头。“那么你是——?”

  “阿夫塞,来自卡罗部族,在阿杰图勒尔省。我到这儿来学习占星术,是塔科—萨理德的学徒。”

  “那你为什么要爬‘猎人圣坛’?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想参加下一轮狩猎。”

  “你说你叫阿夫塞?”她脸上毫无表情,“是迪博王子的朋友对吗?”

  “是的。”

  “今天早些时候迪博上来过。他带的礼物是宝石。”

  阿夫塞很高兴他的朋友已经来过了,“迪博很有钱。”

  “更不用说还很有影响力。”特特克丝说,“因为他,你们已经被排到了前面。”

  “太好了——”

  寒风尖啸,但她刺耳的声音压过了呼啸的风声。“小家伙,你真的相信如果在狩猎中遇到什么危险,王子的威力可以保护你吗?”阿夫塞沉默了。“看看这儿!”她指着那些飘浮在空中的颅骨,“他们都是伟大的猎人,有上千日的狩猎经验。但他们却在狩猎中死去了。有些人整个儿被野兽吞没,甚至找不到他们的颅骨,没法纪念他们。”

  阿夫塞挺直身体。“我不害怕。”

  “年轻人,害怕很有用。害怕是老师。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害怕的人最后都死了。”

  阿夫塞有此糊涂。“我不害怕。”他又说了一遍。

  “你撒谎!”特特克丝厉声说。天完全黑下来了,从阿夫塞鼻口的颜色看不出他是不是在说谎。

  “我不怕狩猎。”阿夫塞强作镇定。他的尾巴在凹凸不平的灰色岩石间不自在地抽动着。

  “你怕我吗?”特特克丝问。

  阿夫塞很不服气。“不。”

  特特克丝突然动了起来,黑色身影在夜色中模模糊糊地一晃。阿夫塞本能地张开爪子:因为她向他冲过来了——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向另一个昆特格利欧恐龙发起进攻。他不知该怎么办;同类之间通常是不会相互攻击的,但是强大的本能使他不再犹豫。他迅速扑向左边,躲避和她身体的直接冲撞。她的体积足有他的两倍!但特特克丝没有直冲过来,她绕着圈旋转着,呼呼生风。突然,她一把抓住阿夫塞的手臂,把他抛向空中。他重重地摔倒在身边的骨头柱子上,满嘴都是咸丝丝的血。阿夫塞想,书上写得对,地盘争斗的本能是无法消除的。他向前一跃,手臂伸出,爪子张开,嘴巴也张得大大的。特特克丝迎头撞上来,肌肉发达的腿支撑着她庞大的身躯。他们扭斗在一起。阿夫塞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尾巴歪在一旁,这种姿势对恐龙来说是最痛苦的。特特克丝用她三只爪趾的脚猛地踩在他的胸口上,使他动弹不得。她的脚趾弯曲着,尖爪刺破了他胸部的皮肤,他顿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

  两人这样僵持了足有五次心跳的时间,寒风在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终于,特特克丝说话了:“你现在怕我了吗,占星师?”

  阿夫塞的眼睛羞愧地眯成了一条缝,用低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怕。”

  特特克丝松开她的脚爪。令阿夫塞吃惊的是,她弯下腰,伸出一只手帮他站了起来。“很好。”她说,“要学会倾听内心的恐惧。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来。”特特克丝向阿夫塞点点头,他感到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本能的沟通。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那颗冉冉升起的“先知(猎人)”,“我们明天天亮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