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7月29日星期二上午10点50分
恍恍惚惚的,也许是吃药的关系,我出现了轻微的分辨意识障碍。去公厕时,面对男厕、女厕的标志,我会犹豫,费劲地想:到底哪边是女厕呢?好像脑神经辨别速度跟不上视、听、触、嗅觉。包括我此刻记日记,手与脑的配合总是不太对劲,所思所想最多只表达了40%。是抑郁症伤害了我的脑神经,还是抗抑郁药物对神经有损害?担心是没有用的,我只能继续治疗,留意变化。
此刻,我的心情不错。昨天没约到萧所长给妈妈看病。王涛认为,只要CT排除了肿瘤,而且没再吐过血,问题就不大。老年人有时肺部毛细血管脆弱,稍一用劲便有点破裂出血,问题不大。只要半年拍一次胸片,留心观察就行了。
与爸妈、凡丁商量后,大家都同意不着急,妈妈可以边休息边等萧所长出诊。为了让爸妈安心,下午我特意去了竣雅阁,面对面做工作。凡丁下班也来了,四人心平气和谈,效果挺好。
我感觉到圣灵与我们全家人同在,圣灵在作功。我的焦虑减轻了,面对爸妈神经不那么紧张、难受了。
周小兵要去云南开会,他说开完会可以陪我去玩几天。我没有去过云南,也一直想去丽江玩,这是一个好机会。但我目前还是很容易疲倦,有气力去旅游吗?我想问问龚医生。也许,我应该有意识地锻炼、恢复出行的能力?主啊,请你指示我好吗?如果你鼓励我去,我就一定能够通过出行来促进康复;如果这不符合你的旨意,那么就请你告诉我不要乱动好吗?请求你让我明白你的旨意。我很笨,灵命幼小,领悟能力差。求你开我的心窍,帮助我明白领悟你的旨意。
前些日子看灵修书籍,很喜欢其中这样一句话:“当你千头万绪,不知如何着手时,让主为你走第一步。”父神啊,求你为我走出第一步,好让我紧跟你的足迹往前走。
随笔没法往下写了。外婆抑郁住院对我是一种打击。同时,我的写作计划也打乱了。我本想在随笔部分好好分析外婆为什么百折而不抑郁,而我怎么就那么脆弱抑郁得一塌糊涂。现在心里乱,不知写什么。
好像抑郁症有点复发。
应该这么想,我只是有点心情不好,不是抑郁症复发。要往积极方面想。快运用认知疗法截断负面思维。
最近很辛苦。我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外表上看正常,人们都说我完全健康了,我也跟着肯定道:健康了,好了好了,危险期过了。但我内心充满焦灼、上火、沮丧、倦怠的感觉。有时候,我说话、谈笑时,会突然觉得自己不正常,很躁狂。我需要用夸张的言行来振作,用无序的忙碌来激活神经。我又开始讨厌自己了!我讨厌李兰妮。她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讨厌。我又开始钻牛角尖,我想起了李兰妮对三只虎皮鹦鹉做的坏事,李兰妮有罪,不可原谅。再往下想,就要失控了。
我要清理负面思维。我知道我是受了刺激,又逢抑郁高危季节。不要怕。李兰妮,冷静。听我给你做分析。
你原把外婆当做榜样,精神上的一支拐杖。拐杖意外折了,你呆了。记得小时候吗?你心目中的母亲形象是部队小院的高阿姨。丰乳肥臀,快人快语,热心善良,有个性,讲义气,爱憎分明。在那个扭曲的年代里,她身上比较完整地保留了中国妇女的优点。在十二岁那个小院里,你觉得妈妈不像妈妈,其他阿姨也有很多怪毛病,只有高阿姨让你觉得她是个母亲的榜样。你曾想,如果遇到灾难,就向她求救,她会救院里任何一个小朋友。当你第一次看见高阿姨精神崩溃时,你惊呆了。你有伤痛的感觉。
就像这次外婆突然抑郁爆发一样,高阿姨的遭遇让你找不到依靠的榜样。
记得吗,你在自况性长篇散文《十二岁的小院》最后一章里写道:“很久以前,我想过,万一以后落在后妈手里,后妈往死里打我,我就跑到小院当中喊救命。妈司令肯定会出来救我。我没想到妈司令会走,会回老家种地。我更没想到,原来小院每一家人都要搬走……”今天你再次面临成长之痛,这是必学的功课。2006年4月29日链接《十二岁的小院》摘录6妈司令的炉子上经常烙饼,是葱油饼。面里搁足了油,煎得黄酥酥的。拎起来,轻轻一撕,立刻就两半了,一层一层的,好多层,薄得透明。
妈司令有老乡在食堂当司务长,妈司令总能买到猪油。妈司令敢借钱花,所以,她总有钱买猪油。
妈司令三十出头,大胸脯,大屁股,大头大脸,大辫子。头发丝儿很粗很硬,有点焦黄色。她喜欢把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随便挽在脑后。
她经常下面穿一条花裤衩,上面穿一件男汗衫,汗衫背后有许多黑麻子,在院里走来走去。她胸脯那里总是鼓鼓的、抖抖的、湿湿的。她有四个儿子——陆军、海军、空军、军军。
陆军爸比她大十几岁,个头却比她矮。
妈司令门前有棵番石榴树。这棵树很瘦,叶子稀稀的,还没挂过果。妈司令经常坐在树下给小四儿喂奶。小四儿像爹,黄,瘦,给妈妈一抱,特别不起眼。他妈妈要腾出两只手干活,就把他斜斜往胳肢窝里一夹,像夹个苞米棒子。他不哭,也不闹,小眼睛骨碌碌转,不慌不忙地转,好像另有心事。
妈司令的xx子把小四儿的脸遮没了。她摸出一把木梳,叫住我,“妮子,给阿姨梳梳头。就这么一下一下梳,这样能活血。”她梳头的时候,梳子上要抹上熟花生油,这样梳起来,头发又香又滑溜。
“你叔回村找媳妇儿,一眼就看中了我这两条大辫子,那时候,黑油油的,撒开来跟仙女似的。哎唷,多少姑娘家争他呀,那时候,他是个连长,连长连长,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有时候,我会生妈司令的气。
她一烙饼,弟弟就站在锅边看。她揪下大半块饼子给弟弟,弟弟就靠在她身边,一心一意地吃,头都不抬。
妈司令笑眯眯地摸弟弟的头,“给我当儿子好不好?我给你天天烙饼吃。”弟弟嘴里嚼着饼,很认真地点一点头。妈司令更乐了,一下又一下抚着弟弟的小光头,说:“儿子啊,慢点吃。”这时候,我总是很生气。气妈司令有四个儿子还不够,还要用饼来收买别人家的儿子;气弟弟为了一块葱油饼就叛变。于是,我坚决不吃妈司令给的饼。
吃完饼,弟弟说:“妈司令,我回家去了。”妈司令呵呵笑,“怎么,不给我当儿子了?”弟弟很认真地说:“不当了不当了。”弟弟想吃葱油饼的时候,就对妈妈说:“我……想去给妈司令当儿子。不怕的,我不是真的叛变,吃饱了我就跑回来。”妈妈问弟弟:“如果别人给你很多好吃的东西给你很多钱,要你出卖我,要抓我去批斗,你怎么办?”“我帮你打他们。”“如果爸爸也同意,姐姐也同意,你怎么办?”“打死爸爸,打死姐姐!”“心肝儿子哟——”于是,妈妈就去亲弟弟的脑门,弟弟也去亲妈妈的腮帮,亲得吧吧响。
7小玉子妈泡了一大盆脏衣服,撂在水池边。她和姥姥带小珊子出了门。
小玉子、小玲子抬出一块搓衣板,找到一整条“电车牌”肥皂扔进盆里。俩人跳进去,连搓带踩玩了俩钟头。
小玉子妈回来了。她看见满满一盆子肥皂沫,就赶紧住盆里摸。才摸了一把,就抬脚踹倒了小玲子、小玉子。
小玉子妈打人的时候最精神,最漂亮。这时候,她的嘴不歪,脸上白里透红,微微沁着汗,乍看上去,像抹了唱戏的油彩。她打起人来好往脸上抽,有一回,小玉子被她扇得聋了好几天。
小玲子机灵,总往姐姐背后钻,哭起来像吹喇叭。
小玉子本来就瘦,像一只腊干的小鸡,胳膊细得像广东人卖的竹蔗,是那种卖了多少天都卖不出去的抽巴蔗。她妈妈一下一下推她扇她,她不躲,也不哭,两条麻秆腿哆嗦着,总要倒又总不倒。
姥姥抱着小珊子,盘腿坐在床角落里,嘟哝道:“打。狠点打。三天不挨打,上房揭瓦;三天不挨揍,爬墙上树。”姥姥裹着小脚,穿着童码的解放鞋,脑后一个溜光的髻,眼睛一点不慈祥,那么老了薄嘴唇还红。她从不主动跟院里的大人小孩说话。我见过她抽烟。“丰收牌”卷烟。
妈司令抱着小四儿,小四儿起劲地指住小玉子家,小腿一蹬一蹬,小脸挣得发红,他要进屋,他嘴里嚷着:“打!打!”小玉子鼻子出血了。黑血像一条脏鼻涕,顺着她的嘴巴下巴流。滴在她的小蓝花褂子上。她急忙用手去抹。
姥姥从床上给她扔了一块破布。小玉子拾起来往脸上一抹,顿时脸上半拉红半拉青,真像一个小死鬼。
我本来站在妈司令前面,这时赶快退到妈司令身边。妈司令嘴里啧啧响。
“你赔我衣服……呜呜……你赔……”小玉子终于哭了。她总是捡小玲子的破衣裳穿,就身上这件是自己的,而且没有打补钉。
“你……赔……”她一手血往妈妈身上抹。
小玉子妈大怒,抄起床下一把柴刀,“你个该死的东西,老早就想劈了你!”妈司令冲了进去,用身子遮住小玉子,“慢点慢点慢——点。”她扯过小玉子妈手里的刀,“不就一条肥皂嘛,再金贵还能比人贵?我赔你一条。以前在家那么些年,不用洋皂也过来了……”小玲子像只小老鼠,嗖地蹿到门外,一眨眼就不见了。小玉子妈推开妈司令,一脚踹在小玉子的膝盖弯里,小玉子很响地栽在地板上。
“你!你再动……”妈司令的脸刷地硬了,紧往小玉子妈跟前靠,“你再试试……虎毒还不吃儿呢,你试试……”小玉子妈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闹不清是气坏了,还是吓坏了。
“别闹了。看吓着孩子。”姥姥耷拉眼皮说。
“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呜呜……”小玉子妈往地上坐,头往床柱子上撞,“老的老,小的小呜呜……都……都死了就省……省心了……”妈司令慌忙上前去拽,她越拽,小玉子妈越不肯起来。小珊子尖声哭,像在鼓励她妈妈就不要起来。
妈司令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立刻把小玉子拖了出来。我揪住小玉子的袖子,带她往外走。我害怕碰她的手。她太瘦,手很薄很轻,手心湿湿凉凉的,让人想起墙上的小壁虎。
15陆军刚跑进小院,就被妈司令揪住了耳朵。“兔崽子,你在学校怎——么听课的?上课跟老师捣乱,下课欺负小同学……”“我没有!没有!”陆军歪着头,抽着脸,给揪得哎哟哎哟叫。
妈司令手上又用了用劲,“没有?老师都家访来了。没有?”“×他老母,老子明天回去揍他,他敢告老子……哎哟哟——”“放你妈的狗屁。”妈司令抄起一把秃扫把,三扯两扯扯掉扫把头,抡起竹棍就往陆军身上抽,“老师告你又怎么了?老师打你都可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个兔崽子,懂不懂?懂不懂!”她尽抽陆军的腿和脚,棍棍到肉。小四儿在妈司令胳肢窝里,看得津津有味。
陆军蹿上台阶,躲在小春家凤眼树后面,嘴里还在骂:“明天回学校我造他的反,看他还管不管老子的闲事。他妈的……”妈司令冲上去,连扫两棍子没扫到,差点撞倒看热闹的小玲子、小玉子。
妈司令大怒,“你敢造老师的反,我就先造你的反!打死你这个小王八羔子!你往哪里跑?今天我非打你不可。学生不好好读书,什么玩意儿……”小院里没人敢像妈司令这么说话。妈司令出身贫下中农,所以她什么都敢说。但我没想到这个贫下中农会大张旗鼓地维护臭老九,她不怕别人怀疑她的革命立场吗?陆军满院乱跑,妈司令提棍紧追。我觉得真好玩。
22“我×他奶奶,一群王八蛋。”妈司令站在厨房门口骂人。
“那么多干部不走,就打发他走,回家种地。大家评评理,老实人就这么好欺侮?”小玉子妈往前站站想说话,宫阿姨手里正织毛衣,她悄悄用毛衣针扎了小玉子妈一下,小玉子妈慌忙摸摸腮帮子,伸手把小玲子揽进怀里。我抬头看看妈妈,妈妈同情地望着妈司令,可她什么也没敢说。
“没有叫你回去种地。”白麻子叔叔努力笑笑说,“回公社,听从分配……”“一句话,”妈司令打断他,“转业去县城,好商量;复员回乡,咱不走!”小四儿哇哇哭得很起劲,像是有人一直在掐他。
“他这种级别的干部,按规定,就是哪儿来哪儿去。你懂不懂?这是组织规定。”白麻子叔叔朝大家说,“你冲我发火没有用,哪有跟组织讨价还价的?受党教育这么些年,你咋这么说话……”“怎么说?”妈司令嘴唇发白,颧骨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当了这些年兵,油榨干了,就该一脚踢回乡下去呀?老天爷有眼,谁做缺德事,迟早要遭报应!”白麻子叔叔脸黑了。院里其他人脸白了。
“少胡说八道。”胡妈妈上前捏了一把妈司令,示意她住嘴,又把白麻子叔叔扯到一旁说,“她这人有口无心,甭跟她一般见识。妇道人家,不懂戏(事)。”陆军爸从屋里扑出来,揪住妈司令吼:“臭娘儿们,给我家去!”妈司令使劲甩手,甩不开,她把小四儿往地上一放,小四儿这时倒不哭了。
“你算什么男人?孬种!人家割你的蛋子你还一声不敢吭……”陆军爸一拳砸在妈司令嘴上,砸得她没了声儿。他扭住她的手,硬把她往家里拖。妈司令挣扎着,但不如陆军爸力气大。她的两根大辫子挣散了,焦干的长发盖住了她的眼睛。
院里的人赶忙拉架,越拉越乱。混乱中,妈妈和小玉子妈都挨了一拳头,痛得直往后边缩。陆军海军空军在哭妈。
妈司令又抓又挠,揪掉了陆军爸一粒军扣。陆军爸扯住妈司令的长头发往屋里拖,扯得她脸都长了,妈司令痛得眯紧了眼。妈司令哭了。
我吓呆了。我原以为妈司令永远不会哭。
她家的门砰地关上了。
屋里传来妈司令的哭声,声音直逼云霄,像是要把天上的太阳哭下来。
23陆军爸从街外面回来了。
他穿上了便装,一身青黑色,看上去像个老农民。他低着头,背着手,一脚深一脚浅往小院走,好像脚下路不平。
陆军海军牵着小四儿过来了。小四儿上面穿了件红线衫,下面光着腚。红线裤包在空军头上。妈司令落在后面。她眉心上脖子上都刮了痧,一条条血斑紫得吓人,她的脖子好像突然细了。她穿了一身浅蓝色衣褂,料子软软的,抖抖的。两条长辫子垂在屁股后面,溜光水滑,特别显眼,上面一定抹了许多熟花生油。
27我听见有很轻很轻的脚步声。我四处看看,周围没有一个人。老龙眼树弯着腰,像个伤心的老婆婆,伸长了手,在黑暗里数她地上的死孩子。
小院里,只有我和弟弟住的那间屋有暗暗的灯光。要不要推门呢?妈妈是不是还在哭?我静静地在院子里想了一阵儿。
很久以前,我想过,万一以后落在后妈手里,后妈往死里打我,我就跑到小院当中喊救命。妈司令肯定会出来救我。
我没想到妈司令会走,会回老家种地。我更没想到,原来小院每一家人都要搬走。
小院里,妈司令一家走得最早。他们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离开了小院,没跟任何人告别。
补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会想起妈司令见家访老师那一幕,想着想着就会笑。
男老师可能没想到会在一个军队家属院里受到坦诚的欢迎。造反派已经把教师的尊严和骄傲砸得稀巴烂,老师如惊弓之鸟,平日里多见白眼、臭脸,陡然在一个高危地域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一双善良的大眼睛,肯定一下子晕菜了。
老师没敢在妈司令家里坐。妈司令汗衫前面是斑斑黄色的奶渍,背后是块块汗迹霉点,百分之一百的丰乳肥臀。老师微微哈腰站在院子里,婉转而匆忙地做完了家访。老师刚走,妈司令的大儿子闻讯赶回小院,正好撞在妈司令的枪口上。
看着妈司令追打儿子,教训儿子,我在为妈司令喊“加油”。直接的原因是这个挨打的家伙欺软怕硬,在小孩子中间口碑不太好;间接因素可能是出于本能的公义心。很久没听见有人为老师说话,更没有亲眼见到有人为老师出气,敢公开为老师打抱不平。我心里有点害怕,有点兴奋,有点不习惯,有点找不着北。从此,在我心目中,妈司令是一个很特殊很仗义的人。她是一位真正合格的母亲。她是小院里孩子们求救的福星。
妈司令被丈夫暴打痛哭时,我有点脑震荡。
我目睹福星化做流星而去,小院的夜空仅余一两只萤火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