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我醒了。这房间有一扇真正的窗子——部门发放的报酬很优厚,因此我多少可以奢侈点。我眺望窗外,入夜的首都充满生机。河流拐了一个大弯,绕过纪念碑。正值夏日,他们在华盛顿特区的水面上增加了荧光灯,这条河于是成了一条蜿蜒的玫瑰色、琥珀色和艳绿色的彩带,像燃烧的火焰,十分耀眼。小小的游船在五光十色的水面上穿行。我敢断言,每条船上都少不了正在寻欢作乐的狗男女。
陆地上,夹杂在古老建筑中,水泡般的尉形屋顶灯火辉煌,城市看上去就像色彩艳丽的人间仙境。整个地区好似一篮子复活节彩蛋——一片从内部燃亮的复活节彩蛋。
由于工作关系,我常看首都的夜景。虽然我喜欢这地方,但以往并没有多想。而今晚,我却产生了一种良辰难再的感觉。这里太美了,美得让人心疼。但让我喉头哽咽的并不是这座城市的美,而是我知道,在这灿烂的灯光之下,活生生的人们本分地工作、做爱或争吵,无论什么适合他们……只要觉得高兴就去做。正如人们所说的:每个人都在属于自己的家园里安居乐业,没有人能让他们感到害怕。
我想着这些性情温和、心地善良的人们(偶尔也会碰到一个卑鄙家伙),我又想着他们每个人后颈下面部垂着一个灰色的鼻涕虫,摆弄着他们的身体四肢,让他们说出鼻涕虫想让他们说的话,去鼻涕虫想让他们去的地方。
真是地狱的景象啊。
我在心底郑重发誓:如果寄生虫赢了,我绝不苟且偷生,宁死也不会让一个那种东西像控制巴恩斯那样控制我。对于一个特工来说,死是非常简单的,只要咬一下手指甲——如果你的手不幸掉了,还有另外几种方法。专业问题上,老头子安排得十分周到。
但是我知道,老头子并没有为我所设想的情况作出任何安排。让下面这些普通人感到安全,情况恶化的时候不要跑出来碰上它们——这是老头子的职责,也是我的职责。
我转身离开窗口。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认定自己需要的是找个伴儿。房间里有“陪伴公司”和“模特代理商”目录,这些目录儿下所有大饭店都有。我用拇指翻了一下,看了一遍上面的姑娘,随后“啪”的一声合上。我不想随便找个一起狂欢的姑娘;我只想找一个特定的姑娘——可我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我总是带着一瓶“时光延长”片。绝大多数特工都随身带着它,因为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会碰上紧要关头。这种情况下,吃片药可以帮助你挺过去,虽然反对者的宣传很恐怖,但时光延长片并不上瘾,和原先的印度大麻不同。
那些纯粹派肯定会说我上瘾了,因为我已经养成了不时吃几片的习惯,这样能使二十四小时的休假感觉起来像一周。我承认我喜欢那种温和的欣快感。其实这只是药物的副作用,它的主要功能是把你的主观时间延长十倍以上——把你的时间更精细地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所以在同样的时段内,你过的时间更长。
这有什么错吗?当然,我知道那个吓人的故事:一个人由于不断服用这种药物,在日历上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衰老致死。但我只是偶尔服用。
也许我们都应该效仿他的这种做法。他度过了漫长而幸福的一生——肯定是幸福的——最后死的时候也很幸福。太阳只升起三十次有什么关系?这种事难道还有既定规则、有记分员不成?
我坐在那里,注视着药瓶,这些药片估计能让我心满意足地兴奋上至少两“年”。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会爬进我的洞里,在身后关上洞口。
我拿出两片药,倒了一杯水。随后,我又小心翼翼地把药片放回瓶子,带上手枪和电话,离开旅馆,直奔国会图书馆。
去国会网书馆的路上,我在一家餐馆停下来随便吃了点东西,看了新闻。没有衣阿华的新闻,衣阿华什么时候出过新闻?
在图书馆,我找到了总目录,戴上眼罩,开始查询参考资料。从《飞碟》到《飞盘》,接着是《碟》、《天光》、《火球》、《生命起源的宇宙扩散论》,还有二十多种我瞎猜的、稀奇古怪的分类文献。我需要一个类似盖革计数器①的东西来告诉我哪些是有用的,哪些不是,特别是我所检索的关键词意思太宽泛,又没有明确分类——我只知道它的类别介于《伊索寓言》和失落大陆的神话之间。
【①德国物理学家汉斯·盖革(1882~1945)发明的用于探测单个α粒子和其他电离辐射的探测器。】
一小时后,我还是找到了二十多种选择卡片。我把卡片递给柜台后的一个清纯女子,等她把卡片输入读卡机。
过了一会儿,她说:“你要的胶片,大部分都在使用中。剩下的会送到9-A阅览室。请走南面的自动扶梯。”
9-A阅览室只有一个读者。我走进去的时候她抬起头来,道:“噢!色狼亲自来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敢发誓,我没留下任何线索。”
我说:“你好,玛丽。”
“你好,”她说,“再见。巴吉斯小姐仍然不愿意,而且我有工作要做。”
我有点生气。“听着,你这个自负的小人。虽然你会觉得很奇怪,但我到这儿来不是为了你那无疑是漂亮、雪白的肉体的。我偶尔也做一点工作,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如果你能耐住性子忍受我一会儿,我的胶片一到,我立刻离开这里,再找一间阅览室——一间男人专用的。”
她没自反唇相讥,变得温和了许多,这证明她比我更有绅士风度。“对不起,萨姆。一个女人成千上万次听到同一个话题,她就会渐渐以为根本不可能有其他话题。坐下吧。”
“不,”我回答说,“谢谢,不过我要把我的胶片拿到一个没有人的阅览室。我确实想干工作。”
“留下,”她坚持道,“读读墙上的规定。如果把胶片转到其他房间,你不仅会让分拣器弄坏十几个显示器,还会让文献部主任精神崩溃。”
“我读完这些资料再送回来。”
她托着我的胳膊,我感到了一丝暖流。“留下吧,萨姆。对不起。”
我坐下了,对她笑道:“现在,谁也不可能劝我再离开了。我没想到会在这儿找到你,可既然找到了,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的视线,除非你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住址,还有你的头发的真实颜色。”
“色狼。”她温柔地说,鼻子抽动了一下,“这些事,你永远别想知道。”她夸张地一扭头,重新盯着她的阅读机,不再理我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并没有不高兴。
传送管道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的胶片放进了篮子里。我把胶片拿起来,摆在另一台机器旁的桌子上。其中一盘胶片滚到了玛丽那堆胶片上,把她的胶片撞翻。玛丽抬起头。
我捡起我认为是我的那一盘,瞟了一眼——拿错了。胶片这一面都一样,不同的只有序号和供分拣器辨识的点阵。我翻过来,读了标签,放在我的那一摞上。
“嘿!”玛丽说,“那是我的。”
“瞎子才这么想呢。”我彬帐有礼地说。
“就是我的——标签对着我的时候,我看见了。这一卷我正要看。”
我就算再笨,迟早也会看出来。顷丽是不会来这儿研究中世纪鞋袜史的。我拿起三四卷她的胶片,看了标签。“这么说,我要找的都在你这儿。”我说,“但你的工作做得不彻底啊,我找到了一些你没有找到的。”我把我找到的递给她。
玛丽看_了一下,然后把所有胶片堆成一堆。“我们俩一人一半,还是每个人都统统看一遍?”
“一人一半,先把没用的剔出去,剩余部分我们俩都读。”我说,“咱们开始吧。”
即使我已经看见了可怜的巴恩斯背上的寄生虫,即使老头子已经郑重地断定一个“飞碟”着陆了,但我还是没想到,竟然能在一家公共图书馆里找到这么多证据。该死的迪格比和他的评估公式!迪格比本质上是一个Floccinaucinihilipilificator①——这可是一个价值八美元的单词,意思是一个毫无价值的混蛋,把他那张臭嘴没亲口咬过的任何东西都视为不存在。
【①这是作者杜撰的一个词,读下去就知道该词的意思了。】
证据是毋庸置疑的;来自外太空的飞船曾经到访过地球,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
许多记录的日期远在人类实现太空旅行之前;有些甚至记录了十七世纪——还有更早的。但是,那个时代的“科学”就是亚里士多德,想认真评价那时的报告的质量几乎是不可能的。第一批系统的数据源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之间的美国。第二批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大部分来自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因为没有我们的特工的直接证据来佑证,这些报告很难评价。
我注意到一些情况,开始摘录日期。空中奇怪物体出现的周期大约为三十年。我记下了这个周期,统计分析专家也许能悟出点什么——如果我把这些告诉老头子,他就能运用他那个活像能预言未来的水晶球似的大脑,从中看出点什么道道来。
“飞碟”与“神秘失踪”现象密切相关。至少有三份文件能充分证明,飞行员追踪“飞碟”的时候,既没有在任何地方着陆,也没有在任何地方坠毁。官方把此类事件归结为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坠毁,没有找到——这是一种“轻松略过”或“愉快跳过”式的解释。
我产生了一种看似不可能的直觉,想看看神秘失踪现象是否也存在一个三十年周期。如果确实如此,那么这种周期是否与空中不明物休出观的周期相符?粗看起来,似乎是这样,但是我不敢肯定——数据太多,但周期波动不明显。每年都有许多人由于其他原因而失踪,从健忘症到和丈母娘闹翻了,原因不一而足,林林总总。
好在最重要的记录记录了相当长的时间段。我记下来,以便专业分析人员使用。
我没费多大劲就看出来了,好几组报告似乎在在地理方面、甚至政治方面的共性。我思考着一种假设情形:站在入侵者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假如你在一个陌生的星球上搜索,你会花费同样的功夫来研究所有的情况,还是会选择一块看起来有意思(不管有意思与否的标准是什么)的区域进行研究?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一点上?
这仅仅是一种猜测。我已经做好准备,如果有必要的话,熬一个通宵也要完成分析。
玛丽和我整晚也没有说上三句话。最后,我们站起来,伸伸懒腰,我借给玛丽一些零钱,支付地从机器里摘下的卷卷记录,(女人为什么都不带零钱呢?)同时拔下我机器的插头。
“有什么想法?”我问道。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麻雀,筑起了一个挺不错的鸟巢,却发现鸟巢竟然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中。”
我接着背诵那首古老的歌谣,“我们会覆辙重蹈——不愿意学习,又在大雨之中重新筑巢。”
“哦,不!萨姆,我们必须做点什么,马上。一定得让总统相信。我已经看出头绪了;它们这次进来以后不打算走了,是要留下的。”
“有可能。其实,我也觉得它们的目的是留下。”
“那么我们该做些什么?”
“宝贝,你很快就会知道,在盲人国里,独眼龙也要担当大任的。”
“别玩世不恭了,我们没时间了。”
“对,没时间了。打起精神,咱们离开这里。”
黎明时分,我们离开了图书馆,偌大个图书馆几乎空无一人。
我说:“我看——咱们俩弄上一桶啤酒,带到我旅馆的房间里,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
她摇摇头,“不去你的旅馆房间。”
“见鬼,这是工作。”
“咱们回我的公寓。离这儿只有几百英里。在我家里,我还能给你做早饭。”
“这是整个晚上我听到的最好的提议。可我是认真的——为什么不去旅馆?我们可以在旅馆吃早饭,省下半小时的旅行时间。”
“你不想去我的公寓吗?我不会咬你的。”
“我倒是希望你咬我——这样我就可以咬你了。不,我只是在想,你的态度为什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嗯——也许我想让你看看我在床的四周精心设下的熊陷阱;要不就是我想向你显示一下我的烹调手艺。”她的脸上笑出了酒窝。
我招手叫来一辆出租车,去了她的公寓。
我们进入她的公寓之后,她让我站在那儿,而她则小心翼翼地搜遍整个公寓,这才走过来对我说:“转过身去。我想摸摸你的背。”
“为什……”
“转身!”
我闭上嘴巴,转过身去。她仔细地把我的后背摸了个遍,然后说:“现在你可以摸我的背了。”
“太好了!”嘴壁说着玩笑话,手下摸得其实很认真。我明白她的意图。她衣服下面只有姑娘——姑娘,加上各种各样致命的硬件。
她转过身来,深探喘出一口气。“这就是我不愿意去你旅馆房间的原因。现在我们安全了。自从看见电视台经理背上那玩意儿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到我们是安全的。这间公寓是密封的。我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关掉空气,把它彻底密封,跟金库一样严实。”
“空调怎么样?那种东西能从空调通风口进来吗?”
“可能——但我没有打开空调系统,只开了一个备用气瓶。不管它了。你想吃点什么?”
我想说就吃玛丽自己,就着莴苣和烤面包,但还是不说为好。“能有两磅牛排吗?热乎的。”
我们俩分吃了一块5磅重的牛排。我发誓,我只吃了一少半。我们一边嚼着牛排一边看新闻报道。依然没有衣阿华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