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上元节。
冯府书楼内,冯孝安正和沈邱一起临窗围炉温酒。
窗外飘着零星雪籽,一片天寒地冻,沈邱裹着裘衣,而冯孝安却只穿着一件长衫。
沈邱拢着手:“不愧是在北地待了十几年的人,比我这个武夫还顶冻。”
从前的探花郎虽然离经叛道,私底下喝酒、赌钱、与各种三教九流厮混,但骨子里始终透着一股风雅贵公子的……
该怎么形容呢,“脆弱感”。
从西北重返京城之后,他的容貌变化不大,举止也是一样的风雅,但沈邱很明显的感受到,他那股“脆弱感”消失了。
这也是沈邱执意将裴砚昭送去辽东历练的一个原因。
冯孝安只是笑了下,敛袖帮他斟酒,没说话。
“你是怎么回事?”沈邱打量他,“先前消息传回来,说谢小山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你整天寝食难安。现在他们全都平安回来了,你还是这幅样子,你闺女又给你脸色看了?”
冯孝安这才说:“我只是感慨。之前我们整天合计着怎样对付傅□……”
毕竟他曾输给过傅□,很想要扳回这一局。
也以为这世上只有他和傅□才是棋逢对手。
“没想到这些孩子去了一趟南疆,竟将傅□的问题给解决了。”
想起这些孩子里有自己的孩子,沈邱高兴的直挑眉毛:“所以我常常劝你,不要总是那么操劳,孩子们长大了,早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冯孝安忧心:“但他们也过于冒险,此番九死一生。”
沈邱同样后怕:“可不是么,所以我家兔崽子之前不知天高地厚,闹着要去南疆,给我气的……”
说完才发现自己的话自相矛盾,连忙又说,“但是年轻人不去冒险谁去冒险?咱们从前不比他们更爱冒险?”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冯孝安,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在纠结,要不要去找女儿聊一聊,劝她往后不要那么激进。
无论是让裴砚昭去追南疆监国,还是逃命路上杀齐封,她都有赌的成分,万幸是赌赢了,否则……
但他与女儿的关系本就紧张,怕说不到她心里去,再惹她更嫌弃。
如今想来,或许是自己上了年纪,遭过太多挫折,有了太多牵挂,才开始变得瞻前顾后。
换成年少时的他,也一样会去赌。
“你说得对。”冯孝安释然了。
人世间正是永远都不缺年轻人去拚搏冒险,才会生生不息。
……
太阳尚未落山,谢揽和冯嘉幼便要准备着出门了。
他们约了隋锳和沈时行去湖边玩儿。
本来也该算上骆清流,但他一回京城就“身不由己”,从宫里递消息出来,说走不开,改日再聚。
此时,冯嘉幼在屋里梳妆,谢揽在院子里试自己的新刀。
还是一柄苗刀,还是他爹给他的。
是他爹从前将家传苗刀给他之后,自己拿来用的。
其实真论材料,这柄苗刀比那柄家传更好,但家传的宝贵之处,是有一种精气神在里面。
行话叫做“刀魂”。
这种“刀魂”是需要持刀人养出来的,家传的刀,刀风一脉相承,刀魂自然炽盛。
“少主,您也别再可惜那柄刀了,这柄是老爷亲手铸的,也跟了老爷十来年,老爷平时宝贝着呢。”
在旁说话的是松烟,上次陪着冯嘉幼回去黑水城之后,他没跟着回来京城,反正他们家少主已经“嫁”了个富贵人家,用不着他伺候。
一个月前二爷送信过去,说少主重伤,需要照顾,他才赶紧跑回来。
毕竟松烟学习医术,原本就是为了谢揽。
动身之前,谢朝宁让他带上了这柄刀,特意强调了几遍,这刀是他自己铸的。
“有完没完?”谢揽这几天一试刀,他就要在旁边说一遍。
谢揽知道谢朝宁是什么意思。
谢朝宁亲手铸的刀,用了十来年,如今给了他,这柄刀是属于他们养父子之间的传承。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轻易原谅他。”谢揽想起他说曾将自己当狗养的事情,心里依然憋着一股郁气。
屋里传来冯嘉幼的声音:“夫君,我好了,咱们准备出发吧。”
谢揽将刀随手扔给松烟:“好。”
松烟抱着刀提醒他:“少主,您的身体还很虚,受不得凉气,最好再穿件裘衣……”
“就你废话多。”
打扮好的冯嘉幼施施然从屋里走出来:“夫君啊,晚上风大,你才刚好一些,披件披风吧?”
“还是你想的周到。”
松烟:“?”
谢揽去衣柜里取披风,从冯嘉幼为他准备的十几件披风里,找出了从李似修手里赚来的那件。
这对他来说属于战利品。
刚要披上,反应过来这不是提醒冯嘉幼想起李似修么?
连忙又塞了回去,随便抓了一件出来。
裹上之后一出门,金银勾丝,宽大毛领,松烟只觉得一股子扑面而来的泼天富贵,都快认不出这是自家少主了。
夫妻俩出了门,瞧见路边停着一辆马车,外观有些眼熟。
冯嘉幼认了出来:“上次咱们去见徐宗献,清流好像就是驾着这辆马车过来接的。”
但此时驾车的人并不是骆清流,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上前来,恭敬道:“谢千户,我家主人想请您去一趟鱼跃楼,喝杯水酒。”顿了顿,“我家少监也在。”
谢揽蹙起眉:“只请我一个人?”
少年:“是的。”
冯嘉幼担心是不是因为齐封的死,被徐宗献看出了端倪。
齐封毕竟是徐宗献实力最强盟友,偷着跑去南疆,还死的莫名其妙,他心中肯定许多疑惑。
但对方刻意说骆清流也在,像是一种要挟,不得不去。
谢揽无所畏惧,刀也不带,扶着冯嘉幼上了马车。
少年驾车行的都是大路,冯嘉幼撩开车窗帘,放眼一望,四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气氛。
尤其到了鱼跃楼,这座酒楼位于京城的主街道上,周边可谓是喧嚣又热闹。
冯嘉幼心中颇感奇怪,徐宗献约朝中官员见面,为何会来这样显眼的地方?
不太像是他的风格啊。
马车在鱼跃楼门口停稳,少年利索的跳下去:“谢千户,请。”
谢揽下车之前先看向冯嘉幼,想问她有没有什么交代的,真放心他去徐宗献面前自由发挥?
冯嘉幼只微笑着帮他整了整袖口:“去吧。”
谢揽却有话嘱咐她:“街上人多,你最好坐在车里等我,不要下去乱走。”
等冯嘉幼答应之后,他才下去马车,进入鱼跃楼中。
冯嘉幼独自坐在马车里等待,担心着里面的情况,时不时撩开车窗帘子往上看。
徐宗献不会坐在一楼大堂,必定是在二楼雅间。以防隔墙有耳,还会包下整座二楼。
或许是因为天气严寒,二楼所有窗子都是合拢的。
冯嘉幼放下帘子时,眼尾余光一瞥,竟然看到了李似修。
他是从鱼跃楼对面的茶楼里走出来的,怀里还抱着一名五六岁的男童。
冯嘉幼微微一讶,抬头望向茶楼的二楼,旋即懂了。
李似修是陪他母亲一起来的。
徐宗献在街左的酒楼,李夫人在街右的茶楼,两人稍后可以隔窗相望。
再说李似修怀里抱着的男童,应是小皇帝。
他如今已是帝师,陪皇帝出来花灯会游玩儿是正常的。
徐宗献身为司礼监掌印,虽然权势□赫,本质上还是伺候皇帝的贴身宦官,出来照顾小皇帝也正常。
而李似修上元节带着母亲出门,更正常。
促成了这次光明正大见面的机会。
“李公子。”冯嘉幼喊了一声。
她想通过李似修,了解一下徐宗献邀谢揽见面的目的。
街道上虽然嘈杂,冯嘉幼声音也不大,但李似修分辨的极快,视线穿过人群,朝她乘坐的马车望过去。
他弯下腰,将小皇帝放下来,交给身边的宦官。随后去往斜对面的马车旁,隔着车窗拱手:“谢夫人为何会在此地?”
问完之后,他才仰头朝酒楼二楼望一眼:“徐督公请了谢千户?”
冯嘉幼撩着窗帘也向上望:“不知徐督公他……”
李似修会意:“应无大事。”
冯嘉幼稍稍宽心,尔后便有几分尴尬。
总不好问完了话立马撵他走,她客套道:“李大人,我夫妻二人回京也有一阵子了,本该宴请你……”
“是我该宴请你们。”李似修打断了她,“你们在南疆拚命,而我却在京城坐享其成,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但我最近实在太过忙碌,抽不开身……”
因两方的约定,南疆挣来的功劳,也算做李似修一份,为他入内阁铺路。
傅□的通敌叛国之罪,牵连不到新文臣集团。
但没了傅□的支持,外加冯孝安的打压,户部薛尚书想和李似修争这个入阁的名额,已是痴人说梦。
冯嘉幼喜笑颜开:“那我先提前恭喜李大人了,可以得偿心愿,早日改革盐政。”
李似修尽量不让自己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太久:“没有那么简单,盐政触及的利益实在太多,阻碍也会重重……”
冯嘉幼正要说几句鼓励的话,他倏然又道,“新律应会先推动,等我入了内阁,你父亲便将你编纂的新律递交,由我来推动,也能算做我的政绩。”
“这么快?”冯嘉幼估计着至少也要个三年左右,“但是新律还不是很完善……”
“没那么快,过程极为繁琐,你有时间准备。”
“那就好。”
李似修补充:“你父亲已经见过徐督公,两人商议过,以你的名义提交。”
冯嘉幼惊讶:“以我的名义?”
这岂不是将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了?
冯孝安如今是大理寺卿,以他的名义,或者匿名提交给内阁,李似修推动,内阁决策之后,再由徐宗献盖印,这一套流程看下来,成功的机会非常大。
可若是以她自己的名义,势必会在朝野掀起数不尽的风浪和波折。
“没有这样的必要。”冯嘉幼眉头深皱,“新律署谁的名字并不重要,不说远的,就说现行律法,天下百姓有几个知道是谁编纂的?”
她心中所求,仅仅是自己编纂的新律法能够推行。
至于是否署名,她并不是特别在意。
好比沈时行写话本子,使用的都是笔名“逍遥生”,无人知道他的真名。
当然,若说完全不想署名是假的,毕竟是她多年来的心血,“但是当真没有必要因为这一点小事情,为推行新律增添莫大的阻力。”
“阻力未必有你想像的那么大,毕竟不像改革盐政,触及的各方利益比较少。”李似修拂去肩上的落雪,“你从前递给崔少卿的一些新律内容,我拿给叶首辅看过,也聊过,他对你颇为赞赏,向我询问过许多次你的名字。”
冯嘉幼叹气:“可当他知道新律出自女子之手,态度便会大不相同。”
李似修笑道:“不必担心,只需徐督公先反对,针对你女子的身份百般阻扰打压,叶首辅是非得和他唱反调的。”
冯嘉幼:“……”
如此一来,压力就给到了徐宗献。
而徐宗献竟然肯答应,冯孝安必定是许诺了他不少的好处。
并非冯嘉幼不愿意领冯孝安这份情:“我实在是觉着没必要,为了一个虚名……”
李似修摇了摇头:“这不是虚名,此事若成,有你作为榜样,往后大魏女子若想施展才华,将会更有勇气,也会容易许多……”
冯嘉幼微微怔愣。
“只是过程中你必将站在风口浪尖之上,遭人口诛笔伐……”李似修这才敢望向她的眼睛,是询问,亦是邀请,“不知你愿不愿意为了她们,叩一叩这扇铜门?”
琥珀色的瞳孔逐渐缩紧,冯嘉幼经过慎重考虑过后,坚定道:“好。”
有谢揽在身边,她不怕风浪。
李似修见劝服了她,心中如释重负。
又禁不住暗自苦笑。
此事虽是冯孝安提出来的,但李似修从前也在信中写过。
且写过不止一次。
他要努力步入内阁,待站稳脚跟之后,再以她的名义推行新律,站在她前面,为她抵挡下所有风浪。
这是李似修原本想要给她的聘礼。
但瞧冯嘉幼方才惊讶的表情,他终于能够确定,当年他怀着满腔情意写给她的信,她估摸着一封也不曾看完过。
她写的那封痛斥回信,也应该是凑巧了。
并不是鞭笞他,鼓励他,约他顶峰相见的。
一直是他李似修盲目自信,自作多情,乃至错失良机。
然而……
此生虽无缘与她结为夫妻,若因一部律法,她执笔编纂,他推行颁布。
他与她的名字,往后出现在历史的同一页,也算是一种得偿心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