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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瑶池(九)

    翌日上午,六一区,粉墨画廊。

    打扫了卫生,处理了几通工作电话,又把女儿送到学校后,快11点丁帅才开门营业。他照旧在画廊门口放了一束鲜花,一大碗橘子糖,放上轻柔的音乐,然后躲在休息区后面的老板椅上闭目养神。

    他并不担心画廊的安全问题,一是因为店里有全方位监控,另外按照惯例每天上午几乎没什么客人,偶尔有把六一区当景点的游客来来往往,但其中有能力买画的寥寥无几。

    一想到这里丁帅眉心拧了个疙瘩,他已经很久没开单了,如果不是生意不好做,他也不会冒险干那件蠢事,搞得自己焦虑到通宵失眠,如惊弓之鸟一般。

    这时门口处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听上去不止一个人,而且是男士皮鞋的声音。丁帅睁眼瞧过去,是两个年轻男人,前面那位寸头穿着皮衣带着墨镜,带着一股土匪般的气场昂头走进来,后面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稳重又机灵的小伙子。起初丁帅以为他们是一起的,可走进画廊后,他们分别往两个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丁帅倦意全无,他那脆弱的神经又绷了起来。前面那位土匪走马观花地看画,那架势绝对不是懂艺术的人,另一个小伙子更奇怪,他虽然面朝着展墙,余光却在四处查看。丁帅起身,迎上那位小伙子想去试探一下,突然对面的土匪用响亮的声音喊道:

    “老板,您是老板吧?”

    丁帅答应一声走过去,礼貌地问:“需要帮忙吗?”

    土匪一把摘了墨镜,露出一张黝黑却棱角分明的脸:“我想买幅画送朋友,有什么推荐的吗?

    “送什么样的朋友,我帮您选一下。”

    “是一个长辈,他吧,喜欢国画……唉你们这卖国画吗?”

    “我们是专门做现代前卫艺术油画的画廊,不过您如果有具体的需求,我可以帮您打听一下的,六一区里都是朋友。”

    “那太好了!”他笑了笑,然后盯着丁帅问,“吴冠中的《瑶池》能买到吗?”

    丁帅脸上礼貌的笑容瞬间垮下来,谨慎地看向眼前这个陌生人。而他没注意到的是,在两人说话的间隙,那个小伙子已经溜上了二楼。

    丁帅觉得一阵燥热,他尴尬地挤出个笑容来,说:“您说的那是名画,我们小店可挂不起,那可是馆藏级别的。”

    “不过我听说,好像丢了。”他试探地问。

    “是吗?哎呦。”丁帅笑笑。

    “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丁帅躲避他的目光,转身离开,“您自己转转吧,我还有点事。”

    可土匪并没放过他,追上去:“老板,如果你有门路能弄到,我不是小气的人。”

    丁帅有些急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如果再这样,我只能送客了!”

    突然间,那个小伙子三两步咚咚几声从二楼跑下来,对着楼下喊了句:“头儿,楼上有发现!”

    丁帅一惊,转头看到那个土匪几个大步,爬上楼梯。丁帅忙不叠跟在后面,慌张地喊着:“你们是什么人?”

    土匪掏出证件,反手朝后亮了一下:“警察。”

    丁帅哑然愣在那里,待他反应过来走上二楼时,看到他们已经从客厅的书柜后面拿出来一个一米高的软皮画筒,打开,从画筒中小心翼翼把一幅未装裱的长卷画拿出来,铺在茶几上,展开一半。

    赫然就是《瑶池》!

    丁帅面如死灰,脚有点软,死死撑着身后的楼梯扶手,一脸绝望。

    小佟难掩惊喜地看着陆铭,激动说:“头儿,看来她的证词是对的,画真的在这里!要不我现在让章鹏他们把车开进来,人和画都带回去?”

    陆铭手里把玩着墨镜,皱着眉低头仔细看这幅画,没吭声,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小佟不等陆铭交代,掏出手铐把身后的丁帅铐上。

    丁帅并没挣扎,只是有气无力地说了句:“你们误会了,误会了,这幅画是假的……”

    “别废话!”小佟吼他。

    陆铭转头打量了下丁帅,若有所思,转而交代小佟说:“你给季白深打电话,让他来画廊一趟。”

    不明就里的小佟正要反问,陆铭又补了句:“不,让章鹏亲自把他接来。”

    半个小时后,章鹏直接把季白深带到画廊二楼,路上他按照陆铭的交代只告诉季白深是去配合破案的,没有细说。

    季白深以为是去经侦大队,没想到又来到粉墨画廊,更没想到陆铭已经找到了《瑶池》。他局促又震惊地上前瞄了一眼画,却不敢靠得太近,保持一定的距离。

    陆铭把墨镜别在胸前,含蓄地说:“没关系季老师,今天请你来就是帮忙看一下这幅画,有没有什么问题。”

    季白深看了看周围的人,尤其是被铐住的丁帅,明白他是让自己帮忙做鉴定的,点点头。

    季白深走上前,脱掉毛衣外套放在一边,细致地层层挽起衬衫袖子,用手将落在额前的头发向后撩一下,接着从兜里掏出一个蓝色眼镜盒,打开,拿出一副银质细边眼镜,挂在鼻梁上。他跪在地上,上身伏在画前,两手略略撑着桌面,俯身认真看着。

    二楼客厅内一片肃静,谁也不敢出声,目光都集中在季白深身上。而季白深屏住呼吸,身体慢慢跟着画幅在走,他的头发落下来,搭在眼镜边上,没遮住他认真的眼神,反而因为这份专注,让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极为精致。

    陆铭歪着头看着他,哑然一笑,他忽地有点明白为什么季白深能够得到女同志们的热爱,有些人就是老天赏饭吃。

    季白深一顿,直起身子,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笃定地对陆铭说:

    “画是假的。”

    小佟第一个站出来不服:“怎么会呢,这图,尺寸,还有画家的印章都是一模一样的。”

    “是高仿。”季白深语气柔和,却坚定,“这幅画是吴冠中水墨创作高峰期的代表作,看似随意下笔,但其实每一笔笔触都是深思熟虑紧密相扣的。你看中间这几组墨色色块,每组透明度不同,所以造成的前后关系和空间感就不一样,原画中这一环节根据透明度差异起码有6-7组墨色色块,但这幅画最多只有4组,层次感就差多了。”

    季白深边说边指着画给大家讲解,几位警察凑过去看着,眼神跟着季白深修长的手指走,像是乖巧的学生。

    季白深指着画幅中间段落,继续说:“还有水边的这个颜色,原画中是石绿色,这个是蓝绿色,虽然色调差别不大,但是效果完全不一样,很多新手画家在调颜色时候都很难区别。”

    小佟茫然地看看陆铭,陆铭打量着季白深,心底暗暗惊叹。

    在刘玺推荐他当顾问时,陆铭多少有点犹疑,后来那些阴差阳错让他断定季白深就是个花架子,这次请他来帮忙鉴定也是不得已,没想到还真的有两把刷子。

    季白深没注意到陆铭的眼神,总结性地说:“这幅画是高仿假画,而且是比较粗糙的那种,造价不高,收藏价值也不高。”

    “对!对!”丁帅突然像是死而复生一样,瞪着眼睛,大声说,“这位老师说得对!这是假画!我就买着玩的!”

    “安静,喊什么?”陆铭打断他,“就算这幅画是假的,我们也有理由怀疑你在黑市参与了《瑶池》的违法交易,甚至涉及盗窃。”

    “警察同志,我是冤枉的!我没买画,更没有偷!”丁帅嘶吼起来。

    “哦,我明白了……”季白深突然悠悠说了句,眼神仍旧落在这幅画上。

    “怎么了?”陆铭问。

    “我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收藏这样一幅粗糙的仿作,但如果他是打算买真迹的话,就说得通了……”季白深看向陆铭,继续说,“很多新藏家要入手一幅高级字画之前,如果没有专业的鉴别专家帮忙,就会自己买一些高仿来熟悉画作,以及学习鉴别技巧。等新画入手,这幅假画就可以撕掉了。”

    陆铭琢磨片刻,说:“所以这幅假画,是用来练习鉴别真伪的?”

    说完,陆铭犀利地看向丁帅。

    丁帅一慌,眼皮和身体同时耷拉下去,浑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走一样。

    “我什么也没做,我交了定金,他们却消失了,我也是受害者……”丁帅喃喃地说。

    陆铭打了个手势,小佟会意,推了丁帅一把,把他带下楼。章鹏把茶几上的画卷起来,装好,也跟着出去。

    陆铭看看季白深:“季老师,今天谢谢你了,帮了我们大忙了。我们这就收工了,你去哪,要不要捎你一段?”

    季白深始终紧锁着眉头,像是在纠结什么一样,他没有回应陆铭的话,而是突兀地问:

    “你们是怎么查到粉墨画廊的?”

    小佟和章鹏已经将丁帅先带回队里,为了感谢季白深,陆铭稍他一段路。在车里,陆铭大致讲了一下闫筱的供词。

    根据闫筱所说,她因为工作关系常年混迹在六一区,对艺术品黑市也极为了解,在案发前听说了丁帅要在黑市入手一幅馆藏级名画,她很好奇,也有心蹭点好处,就利用丁帅的女儿套出了消息。

    丁帅的女儿一直想养个宠物,她爸爸不许,闫筱就用一条宠物鱼来诱惑她。如果小姑娘能把丁帅的手机密码告诉闫筱,她就把鱼送给她,小姑娘真的做到了。

    闫筱趁丁帅不背顺走了他的手机,打开,通过聊天软件得知他要买的是《瑶池》,当时画还在美术馆,但卖方承诺会在明晚偷出来,丁帅就付了定金。套出消息后,闫筱又默默把手机还了回去。

    这就是为什么在案发当天闫筱会出现在美术馆,她想看看是谁偷的画,想趁机捞点好处,这也是她多年来在艺术品黑市求生的方式之一。

    季白深默默听着陆铭的叙述,不发一言,良久,陆铭打破沉默。

    “你不相信她的话吗?”

    “你相信吗?”季白深反问。

    “起码今天的调查结果证明她说的是真的。”

    “也许吧……”季白深看着前方的车流,轻轻说。

    陆铭忽地想起昨天审讯中闫筱的那句话,当他问她是不是喜欢季白深时,闫筱回答“你就当是吧。”陆铭自认对人性有一定的了解,也有过堪称丰富的感情经验,可还是不能准确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始终觉得,这句看似简单的回答里,包含着复杂又自相矛盾的含义。就好像将明艳和暗黑揉在了一起,搅拌成一个中性的颜色,虽然看似无害,可爱憎分明。

    陆铭不知该不该告诉季白深这件事,这既不在他的职责范畴里,也是一个掰扯不清楚的话题,再说,或许是他自己想多了。

    就这样车开到了季白深家附近,在下车时,一路沉默的季白深突然停下来,说:

    “我好像之前认识她。”

    “我知道,她听过你的课。”

    “不是,更早。”季白深眯起眼睛,一半脸陷入阴影里,“她好像是故意来找我的,她想提醒我什么,但是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