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房间,恒伽就拉住了长恭的手,飞快地往前走,一直走出了王宫,他才停了下来。长恭这才发现他的面色虽然一片沉静,手心里却全是冷汗。
两人对望了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听见回响在彼此之间那惊魂未定的心跳声。
“恒伽,我……”她只嗫嚅着说了几个字,忽然就被他拥入了怀里,他那温暖的胸膛和修长的手臂将她紧紧包围,温柔小心得像是护着世上最脆弱易碎的珍宝。她没有挣扎,只是无力地抵在他的肩窝,那么脆弱无助,身体和声音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恒伽,我很怕。”
“我知道,我知道,”他像是安慰般的喃喃道,更紧更紧地拥住了她,“没事了,长恭,没事了……”
相顾沉宁,彼此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种响动清晰而急促,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平稳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抬起了头来,恒伽深深的看进她的眼睛里去,她的双眼如冥世的蝴蝶,虚弱地惶恐悲伤着……他忍不住用手轻轻抚过她的眼睛,感觉得到她的睫毛在掌心轻轻闭了起来,再打开,象夏日影树的叶片。拿开手指,她那隐没在碎发下的黑色眼瞳由涣散的恍惚缓缓凝聚起来,所有交错思绪渐渐收回。
“恒伽,你在害怕吗?”她忽然问道。
“当然害怕,”他倒也不否认,“擅闯寝宫,皇上可以随时处死我。”
“可是……”她咬了咬嘴唇,“为什么?”
“我是受了你三哥所托来这里的,又无意中听到宫女说在轻云殿里放置了催情的迷香,所以……”
“催情迷香?”听到这几个字,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异的表情,或者说,更像是一种释然的表情。怪不得她一进房间就觉得有种奇怪的香味,原来是迷香,那么说来,九叔叔忽然狂性大发,说了许多许多胡话,做了那样可怕的事,只是因为这个而已,都是这种迷香的缘故……一定是这样……那不是九叔叔的错,不是他的错……
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对自己重复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忘记刚才的一幕。
“幸好有紧急军情送到,我才正好以此为借口闯了进来。”他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侥幸的神色。
长恭犹豫了一下,“那,要是没有军情送到,恒伽你会怎么做?”
“嗯,那我就只能谎称你三哥突发重病,让你速速回去了。”
“你,你真的会这么说?那要是被揭穿,恒伽你才真的要小命不保。”她疑惑的看着他。
“也许吧。”他微微地笑了起来,暖暖的似若有似无的呼吸,带着微妙的触压感,熨贴地从她四肢百骸抚过,柔似春风。
“对了,到底是谁要这样害我和九叔叔?”神思渐渐清明,她立刻想起了这件更重要的事。
“我——也不清楚。”他的黑眸轻薄透明却又深掩按抑,心事深藏,犹如千年古井中的水,淡然不惊。
“如果让我知道是谁做的,我一定不会放过他……”她的眼中飞快地掠起了一阵杀意。
“长恭,皇上对你……”
“皇上对我只是叔侄之情!”她神色复杂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也看到了,那都是迷香的关系!九叔叔怎么可能喜欢自己的侄子!”
恒伽的眼中暗光游走,似乎按捺住了什么,淡淡道,“那就回去准备一下出发去洛阳吧。”
“恒伽,”她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不要把今天的事对任何人说,包括三哥……”
恒伽的唇边勾起了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我明白。”——
邺城外有许多连绵不绝的山峦,隔着灰蒙蒙的天光只能看到一些平顺而朦胧的线条,即使夏天快来了,夜风还是有些寒冷,但因为带着春花的香气,似乎又有了一层微薄的暧意。天方出现了皎洁的微光,已经是黎明了。
此时的长恭,已经换上了一身戎装,疾驰在尚未明朗的晨色中。由于洛阳的形势紧迫,所以她和恒迦先带了一千精锐铁骑先行,日夜兼驰,马不停息,五天五夜后南渡黄河,直抵洛阳,并在邙山驻扎下来。这邙山是洛阳北面的一道天然屏障,齐军熟悉地势,很快就抢占了山坡,据高临下,养精蓄锐,等待着段洛的大军到来。在邙山上放目四望,可以看到敌军营帐盈野,蔽塞天地。面对周国如此人多势重的大军,长恭自然也不敢贸然轻进,难以接近洛阳的金墉城,只能逗留观望,寻找合适的突围时机。
邙山下的周军阵营内,年轻的帝王宇文邕正面无表情地倾听着探子的回报。
“禀告皇上,齐国的大将军兰陵王已经带着一千铁骑驻扎在了邙山之上,不过这几日都没有什么动静。”
宇文邕抬头望向了那层层叠叠的山林,心里却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期待,那位赫赫有名的兰陵王就在这邙山之上,仿佛近在咫尺。已经听了太多有关他的传闻,如今,终于能得见庐山真面目了……
“皇上,那兰陵王按兵不动,多半是等待着援军,不如我们就趁这个机会攻打他们,如果能杀了兰陵王,必定能鼓舞士气,一鼓作气攻下洛阳!”随行的达奚武一脸豪气地建议道,对于上次败在斛律恒迦手下,他还一直耿耿于怀。
“兰陵王此等人物,杀了实在可惜,不如生擒,让他归顺我大周。”将军王雄似乎颇有惜才之意。
“我看我们应该继续攻打洛阳,只要用部分兵力将兰陵王困在这里,他们的援兵就到达不了金墉城。”又有人说道。
几位统帅你一句,我一句的争执起来,忽然又听得王雄说道,“俗话说,擒贼先擒王,齐军一定料想不到我们会偷袭他们,不如就让末将带领武艺高强的精兵二十人,夜袭齐军营帐,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生擒兰陵王!”
宇文邕的嘴角微微一动,“王将军,你……”
“这一招的确不够光明磊落,但兰陵王乃我大周之大患,正所谓兵不厌诈,如果失去了兰陵王,齐军就犹如一盘散沙,末将在此立下军令状,必将他擒来献给皇上!”王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脸豪气地说道。
宇文邕凝视着缓缓西沉的落日,开口道,“若不能生擒,就杀了他。”
与此同时,长恭和恒伽也正站在邙山上远眺着夕阳,商议着对付敌军的妙策。
“长恭,段将军的援军很快就要赶到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恒伽看了看她,“不过就算来了援军,我军的兵力还是占了下风。能不能突出包围前往金墉城,也是未知之数。”
“那可不一定,”长恭微微扬起了嘴角,指了指山下,“恒伽,你看这地势,要想取胜只有一个办法。”
恒伽看了一眼山坡,忽然眼前一亮,“你是说引诱他们上山逆战?”
“不愧是狐狸!”她赞叹了一声,“我们可以以语言以激之,再故意且战且退,引诱他们“上山逆战”。你看他们以步兵为主,我们则以骑兵为主,所以等他们的步兵奋力往山上攀爬,累得气喘徐徐时,我们再从马上下来,借地势之便,释久蓄之力,大肆砍杀。若是段将军的援兵到达,那就让他们分为两翼适时从阵后掩杀过来,到时周军必定阵脚大乱,趁他们慌乱之际,我就率五百铁骑杀出重围,直奔金墉城下,入城后,我与守城军马合军一处,大开城门,乘势而出。你就和段将军率领大军,与我里外夹击,勇追穷寇,把周军杀得片甲不留!”
她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又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略带得意的笑容,侧头望向恒伽,“狐狸,你觉得怎么样?”
夕阳下,她的笑容灼灼生辉,明媚无双,一想起那夜浑身颤抖,满脸惊惧的她,他的心底就开始隐隐作痛,差一点,差一点就没有保护好她……
“好办法,不过你也不能小看了周军,即使我们的援军赶到,他们的人数还是远远多过我们,胜败都不能就此断论。”他顿了顿,”也许他们就等着我们的援军赶到,可以一股脑儿解决了我们。”
“狐狸,你别长他人志气嘛,”她有些不悦地瞪了他一眼,“你看着吧,我一定将他们打得溃不成军!”
他微微一笑,转头望向了天边。似乎谁也不曾留意过,黄昏时分的东边远没有西边夕阳沉下时瑰丽的霞光万丈,只是安安静静任深蓝慢慢侵蚀。这个世界仿佛都从喧嚣中归于平静。其实这样的内敛低调是不是更好?没有悲哀的深红,没有夺目的金黄。黑夜和白天本就不分明,就好像爱的多少也根本没有一个标准来衡量一样。然而正是这种模糊不明的界限成就了许多美丽,恰如此刻的天空,蔓延开来的墨蓝,仿佛已然成为一体,直到世界的尽头,扩散出亘古不灭的誓言。
他只要守侯在她的身边,在光明旁的阴影里。当她跌落的时候,用有力的手臂接住她。当她要飞翔时,先为她廓清一片天空——
是夜,月色迷离。
在长恭的坚持下,这次总算是和恒伽分了军帐,尽管他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赖着不走,不过还是被她无情的一脚踹出了帐外。
由于想好了对策,心情放松,所以她早早就入睡了。
将至半夜的时候,她被一阵细微的声音所吵醒,睁开眼一眼,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帐外竟有几条可疑的人影,还不等她起身,忽然一人驰马挺槊冲入了她的帐内,不由分说地提起长槊朝她的肩部劈来!
长恭见对方来势凶猛,赶紧一躲,滚到了帐篷的一边,也来不及穿上戎装,顺手拿了身边的一把弓箭和箭袋就冲了出去!营外已经乱作了一团,长恭一眼看到了自己的飞光,一个箭步窜了上去,翻身上马。那人立刻紧追了上来,对着长恭挺槊就刺!长恭弯了弯身子,策马急走,她的手上只有弓箭一把,这样的近距离对战,她完全处于劣势!
那人一边追赶,一边还大喊道,“兰陵王,在下乃周将王猛!我爱惜你,所以不杀你,要生擒你献给天子!”
长恭心头怒起,取下了背上的弓箭,伸手去抽箭袋里的羽箭。这才发现那里居然只剩下了一支箭!真是倒楣……她在心里暗骂了一句,不过就算只有一次机会,她也绝不会浪费!
她急中生智,干脆把马一捺,略略停住,以诱得王雄近身,更能确保万无一失,王雄见她忽然放慢了速度,自然以为她有意归降,大喜之下持槊而来,就在离她还有几丈远时,忽然见她迅速地张弓措箭,姿势极为潇洒的返身一射!
他心里大叫一声不好,但已经——晚了。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看清楚了箭头上闪烁的银光……
瞳仁感到了金属尖锐残忍的冰凉……
眼睛传来撕心裂肺的痛,从血管到骨头,阵阵剧痛排山倒海般……
世界支离破碎天旋地转一片血红……
“长恭!你没事吧?”斛律恒伽也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见她平安无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我没事,营帐里怎么样?”长恭勒住了马,转头问道。
恒伽微微笑了笑,“那二十个偷袭者已经被顺利解决了,不过,那个人你不打算去追吗?”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伏抱马首,挣扎着离开的王雄。
长恭冷冷看了那人一眼,“他的右眼中了我一箭,必定撑不过今晚。”
“想不到他们居然会偷袭,不过也未免太小看我齐人了。”恒伽若有若无地弯了弯嘴角,“不过放那人回去也好,也能煞煞敌人的锐气。”
“恒伽,段将军的大军大概何时能到?”
“应该是两天后。”恒伽的黑眸一闪,“长恭,你是想两天后开战?”见她点了点头,他又眯了眯眼睛,“看来如果我们以今晚的事相激之,一定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长恭的唇边也泛起了一抹意会的笑容,“果然是狐狸!那么丢脸的事我们该帮他们好好宣扬宣扬才好!”
回到了营地里,恒伽却不急着休息,却是将几名负责巡逻的士兵叫到了面前,淡淡道,“敌人能这么快知道兰陵王在哪顶军帐休息,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你们之中的一个泄了密吧?”
那几名士兵露出了惶恐的表情,最左边的那个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斛律都督,高将军,小的,小的是被逼得,刚才是他们硬逼着小的说的,小的知道错了,请原谅我吧!”
恒伽的唇边扬起了温和的笑容,“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家人?”
那士兵愣了愣,“小的,小的叫李群……家中有还有六十岁的老母和刚娶的妻子。”
“好,李群,我会派人替他们送去生活所需的费用。”恒迦虽是笑着,黑眸里却掠起了一抹冷酷的神色,“来人,将他拉出来斩了。”
“恒伽……”长恭倒有几分不忍。
“泄露主帅的所在,按律当斩,斩了他一点也不冤枉。”恒伽望了望她,“——不是吗?”
王雄身负重伤跑回了周营,当晚因伤势过重死去。见到英勇善战的王将军居然被敌人一箭毙命,周军的士兵们人心震骇,深感恐怖,对于传说中的兰陵王,更是多了几分畏惧之心。
“皇上,看来这兰陵王若是不除,实在是我大周统一天下的大患。”阿耶望着若有所思的宇文邕,心有感触地低声道。
宇文邕脸上的表情在昏黄的光线中明灭不定,忽然缓缓开了口,“以前朕还对他能将箭射到翼州城上有所怀疑,但是看了王将军右眼所中的那一箭,朕现在是完全相信了,那种力度和精准狠厉,实非常人所有。”
“皇上,那我们是否要先去解决他们?”
“朕已经切断了通向洛阳的任何通道,他们若是要去救援,只能从这里经过。”他的目光一转,“网已经放开了,也不着急这一时。”
“皇上,难道你想将他们……”
他忽然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笑容极是温和,然而琥珀色的瞳孔中却是冰冷的。
“兰陵王,朕要将你们一网成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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