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蓝回到洛城,立刻打电话约李书涵喝咖啡,李书涵明显有些吃惊,因为她从王文欣处得到的情报也和海宁的声明一样,没想到这个身处泥坑的对手竟然这么快脱身而出,她隐隐觉得不妙,但自忖不可能被抓住把柄,当此之际也不得不赴约。
白天蓝开门见山,直接笑道:“书涵,这一招够狠啊!”
李书涵老成持重,又把郑方舟的冷淡镇定学了个十足十,她微微一笑:“你如果想说什么,就说得直白点吧,猜起来费劲。”
白天蓝冷笑道:“好,那就说直白一点!王文欣已经招了,你把带有病毒的优盘给她,让她植入我的电脑,提交了那几份错误合同,又煽动客户到天骄跳楼闹事,逼我做出退款的承诺,给公司造成巨额损失,我说的够直白了吧?”
李书涵淡淡道:“客户被欺骗,当然要闹事,这个还用人煽动?再说了,青峰是你们天骄的客户,我有什么本事煽动人家?至于带病毒的优盘,那就更可笑了,谁说是我给王文欣的?王文欣自己吗?我回头就去告她诬告陷害罪。”
白天蓝一怔,没想到她竟然推得这么干净,看来果然是有恃无恐。既然对方已经摆出了拒绝沟通的姿态,她也就不再废话:“行吧,就当不是你。但问题是现在必须找个人来扛这责任,想来想去,就你最合适,既是我切切实实的竞争对手,还把我当假想情敌,你站出来自首,正好洗清我,也让大家看一场好戏!”
李书涵失笑:“天蓝,你不是疯了吧?你被人陷害,找不到罪魁祸首,现在强迫我出来接这口锅?”
白天蓝拍掌笑道:“对的!”
李书涵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收拾东西:“恭喜你重返洛城,不过大家时间都很宝贵,不谈正事我就走了,你想撒娇卖萌的话,我帮你叫郑总过来。”
白天蓝笑吟吟道:“可以,你现在就打电话,顺便问问他,洛城市政项目是不是要求供应商提供的商品都是非进口产品?”
李书涵恬淡的笑容一僵,拿包的手也放回了桌上。两家在一个项目上对峙许久,招标当天天骄出事,白天蓝被召回总部,她就给手下下了命令,要求趁热打铁拿下项目,姚处也觉得天骄出了这么大的问题,已经不值得再信任,所以选了科信做供应商,但是开标之前,姚处忽然要求按照规定签署供应声明,承诺所有产品非进口,丁峰急于建功,为了尽快拿下项目,先斩后奏地签了字,可其实他们的解决方案里有几项产品是进口的……
她总算明白自己落入了圈套,但依旧强行镇定,她按捺住波涛汹涌的内心,勉强扯出一点笑容来:“那又怎么样呢?大不了就是放弃这个项目,我回去就开掉丁峰,反正这人已经被你开过一次。”
白天蓝一哂,笑道:“书涵,到了这个地步,再装腔作势就没什么意思吧?这种事情两年前也出过一次,还记得政府是怎么处理的吗?”
两年前,隔壁省份某市政府招标采购中,有供应商犯了类似错误,为了拿下订单,做了与实际情况不符的保证,结果被竞争对手以提供不实材料欺瞒政府的名义举报,最后遭受了极为严酷的行政制裁,被拉入当地市政府采购黑名单,五年内无法参与当地政府、国有企业以及事业单位的项目竞标,那企业栽了这个跟头后便江河日下,迄今再也没能翻身。
如果洛城市政府对科信采取同样的制裁手段,那么等于直接掐断科信在洛城及其周边地级市的行政战略目标,对科信华北区、整个北区势必产生极为恶劣的影响……她缓缓坐回椅子,脸色变得无比灰白:“你想怎么样?”
白天蓝冷冷道:“放心,我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首先,这三份特价合同客户都已经签了,所以无法撤回,按此执行的话会给天骄造成两千多万的损失,你或者你们公司必须做出等额赔偿;其次,这三份特价合同伤害了其他以正常价格采购系统的客户,你或者你们公司公开回应,承认特价合同是由你们造成的,并向他们解释赔礼;再次,你们让我连上了三天报纸头条,被千夫所指,我,白天蓝本人为此受到了严重的精神损害,我要求你或者你们公司连续三天登报道歉。”
李书涵死死地盯着她,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激烈情愫在流动,白天蓝淡淡道:“我不着急,你大可以和你们领导商量一下,两天之内答复我即可。”
李书涵灰白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半晌后,甚至变得比之前更加冷静从容:“不用商量,这个交易我做了。我答应你这三个条件,你们让政府放弃追责和行政制裁。”
白天蓝一笑,把自己那份咖啡钱放到桌上,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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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九点,东州省各大纸媒、网媒的财经版块记者都准时接到了来自科信北区的邀请函,记者招待会将在当天下午三点于科信洛城办事处召开。
下午三点,郑方舟清瘦颀长的身形准时出现在招待会现场,浑身冷静淡漠的的书卷气质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身处象牙塔的青年学者,而非一个从商业战场厮杀而出的销售型高管,他微笑着向到场的记者们颔首示意,然后徐徐开口。
“首先,这次会议太过仓促,给各位媒体朋友们造成了不便,我在此深表歉意。然而,这次会议虽然不会占用大家太多时间,但却非开不可,因为有两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第一件事,就职于科信集团洛城办事处的我司员工李书涵,因为工作经验不足的缘故,对某些关键行为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在市场竞争中采取了错误的竞争方式,借着和天骄集团白天蓝白总的私人关系,利用她的办公系统签订了有悖规定的合同,给天骄造成了巨大损失,给天骄的合作伙伴们造成了巨大麻烦,在此,我代表李书涵向各位郑重致歉。作为李书涵的直线汇报人,我负有不可推卸的教导责任,我会按照规定,严格处理李书涵,并替她赔偿天骄的所有损失,同时,对于白总所受的伤害,我深表歉意,作为科信北区的法定代表人,我将持续在《东方日报》登报三天,向白总道歉。”
他说完这句,含笑微微鞠了一躬,就仿佛他要致歉的白天蓝就在他面前似的。
现场响起一片拍照声,白天蓝通过直播看到这一幕,听到这一番声明,不由得冷笑两声,他这是把李书涵的责任一肩扛了,赔钱道歉都自己来,对她就随随便便一句“严格处理”应付一下,就这样李书涵还闹情绪针对她,陷害完了还对她冷嘲热讽,什么世道!
孟子涵急匆匆地走来,低声道:“媒体们问什么时候发稿?还有,什么时候约姚处?”
白天蓝咬牙道:“等一下,等他们发布会开完。”
等他们的发布会开完,她立刻就去拜访姚处,紧接着科信就会因为“提供虚假材料,未对招标文件进行实质性响应”而被列入政府采购黑名单,至于惩罚期限是三年还是五年并不重要,因为不管三年还是五年,她都有信心在洛城市政行业建立垄断地位,让几年后的科信哪怕杀回来也分不到一点残羹冷饭。
她目不转睛地瞧着郑方舟,等他做最后的收尾。郑方舟鞠完那浅浅一躬后,已经再次环视四座,目带笑意:“第二件事,曾就职于我司的前员工丁峰,因为职业道德败坏、伤害合作伙伴利益的缘故,已于半个月前被辞退,但据部分合作伙伴反馈,丁峰仍在打着科信员工的幌子招摇撞骗,并不负责任地签了不少无效合同,给合作伙伴们造成了无数的麻烦,在此,我深表歉意,同时,我代表科信北区郑重声明,该前员工已于半个月前与我司解除劳动关系,我司不为此后该前员工的一切行为承担任何义务,并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
白天蓝被这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燃起的激情于瞬间变为飞灰。不用去找姚处了,现在,所有坏事都是丁峰那个王八蛋乱充字号干的,科信也成了被冒名的受害者,行政制裁再也落不到它头上,她这位师兄在短短一夜间就想透了她的布局并做出了最优应对,只怕连丁峰那边的善后工作都做完了吧?四两拨千斤,她最狠的招数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被消于无形。
通过直播观看招待会的孙无虑蹙了蹙眉尖:“有问题!”
他身边的唐尧也皱了皱眉,面露惑色。
孙无虑淡淡道:“我们以市政项目的虚假材料为威胁,让他们公开承认陷害小白,可是,他的第二道声明算是洗清了科信,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丁峰身上,那这个威胁基本等于失效了,他为什么还要出第一道声明?”
唐尧沉吟道:“虽然我们现在只有王文欣这一个人证,但继续追查下去的话,应该可以找到更确凿的证据,只是时间问题罢了,李书涵多半是要暴露的。还有,他虽然弃卒保车,把责任推到丁峰身上,但行政制裁真要落下来,科信要不要负连带责任谁也说不定。所以,他选择干脆地放弃李书涵,其实也是想和我们做一笔交易,他出面洗清小白,我们让市政那边放弃追责,两家迅速重回正轨,皆大欢喜。”
孙无虑缓缓摇头:“话是这么说,但他洗清小白已成了既定事实,是否放弃追责却取决于我们,他为什么这么容易就交出了主动权?”
“如果我们坚持追责,就必须动用政府关系资源,资源每用一次,就损耗一次,成本巨大,效果却无法保证,他觉得我们不会做这么没有经济效益的事。”
“效果只是暂时无法评估,并不代表没有效果,如果我们不顾成本,非要采取报复性打法,他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一个被称为二代唐尧的人,会把希望寄托在不确定性上吗?”
“反正一代唐尧不会。”唐尧笑看孙无虑,目中带了些许打趣之意,“那么就是我们想多了,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一个男人对自己落难的心上人伸以援手罢了。”
孙无虑也是一笑,望着郑方舟的身影,竟然生出些惺惺相惜来:“成交。”
唐尧立刻给白天蓝去了个电话:“小白,撤手,下一个部署已经没有必要实施。”
白天蓝黯然道:“我知道了。”
唐尧听她情绪低落,笑着安慰道:“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找回场子,都在同一个行业,还怕没有再交手的时候?”
白天蓝自觉无理,也忍不住笑了:“没错!”至少她已经洗掉了被泼在身上的脏水,天骄的麻烦也将随之而去,这一次没套住科信又有什么关系,单子可以一个个抢过来!
天骄管理层其他看招待会直播的人不知道唐尧他们的布局,听白天蓝洗清冤屈,都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只有韩思菁羡慕至极,孙无虑宁愿赔几个亿、延缓上市进程都不愿意放弃白天蓝,郑方舟把李书涵道歉赔款的所有责任都一肩挑了,什么时候会有男人愿意这么对她啊?家里那个有和没有一个样,海宁……不过是红尘寂寞男女抱团取暖罢了,她摇摇头,就这么带着苦涩的心情,去约谈即将被解聘的王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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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蓝赶到包间的时候,郑方舟已经在等她,正餐还没有上,桌上摆着她喜欢的果茶以及樱花摩提、雪媚娘等甜点。他擡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受委屈了?”
白天蓝坐下,也似笑非笑:“还好。”取一枚点心先吃再说。
“那就好。”郑方舟把果茶推到她面前,笑道,“我把书涵叫过来,你们两个握手言和。”
白天蓝一愣,一口摩提咬在嘴里暂时没咽,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就那么咬着东西含混地问:“你先跟我说说,你怎么严格处理她啦?”
郑方舟笑道:“她在科信是呆不成了,我把她安排到江城一家合作公司里就职,从此和你也没有了竞争关系,大家七八年情分,没必要因为工作闹得这么僵,以后大可以和往常一样,没事了一起逛逛街喝喝茶。”
白天蓝冷笑一声,瞧这语气淡然的,就仿佛李书涵不是差点毁掉她职业生涯、让她背负两千多万巨债而仅仅只是不经意间扯掉了她一根头发,她慢慢把嘴里的点心嚼碎了咽下去,然后才笑道:“这就算了吧,不然大家心里恨不得捏死对方,表面上还要装好姐妹,多尴尬,这么浪费时间也没经济效益不是?”
郑方舟淡淡道:“天蓝,你应该职业一点,不要把工作上的冲突带到生活中去。自古商战如兵战,一切以打赢为目的,什么阴谋诡计都只是手段,所以,李书涵并没有错。”
白天蓝低头笑了一笑:“郑总,李书涵是你的人,你要护着她我没有任何意见,但是,请你别来恶心我好吗!”她瞿然起身,迈开大步往外走。
郑方舟喝道:“站住!”
白天蓝一顿,手已握住了门把手,想了想后还是停了脚步,转身凉凉地看着他:“我站住了,郑总有何指教?”这一回眸,竟然意外地发现他向来淡如止水的眉宇间闪过了一丝锋利的狠戾之气,虽然转瞬即逝。
恢复如故的郑方舟好整以暇,往椅子上靠了靠,冷冷道:“白天蓝,敢玩你就要输得起,吃亏是因为你技不如人,技不如人就自己回去反省!别给我摆出一副受了侵害的弱者姿态,在我这里没有对错,只有胜败。也别恃宠而骄,什么时候打赢了,你才有资格跟我甩脸色摔桌子。”
白天蓝心神激荡,脑袋里许久转不过弯来,被人陷害的是她,怎么现在反而变成了她的不是?她不由得惨笑:“如果是我先设计书涵,你还会这么说吗?”
郑方舟若无其事,淡淡笑道:“设计李书涵算什么,你就是干掉她也不过小事一桩,你哪怕干掉我,我都会夸你干得漂亮!”眼见她孤俏俏地站在那儿,似乎因为震惊而有些失魂落魄,双眼透着茫然,脸色也颇为惨白,他放缓了语气,“退一万步说,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吗?不过赔钱就能解决的问题。那点钱你男人出不起?出不起你来找我,我替他出了。”
白天蓝仰头哈哈笑了两声,可脸上却没有半分笑意:“我差点丢了工作,葬送了职业生涯,毁掉了一辈子,我给公司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我成了天骄的罪人,我难过得恨不得撞死才好,可在你眼里,这竟然只是钱的问题?”
郑方舟笑道:“当然是钱的问题,或者换个说法,是利益的问题。若不是利益的驱使,王文欣为什么要给你电脑植入病毒,房春红为什么要扯着横幅去闹事,那些客户为什么会被策反,各大媒体为什么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你以为你撒撒娇说说俏皮话,把客户哄开心拿下单子你就厉害了?你以为你耍点小心思,从那些眼睛都泛着绿光的色鬼手里全身而退你就出道了?小姑娘,你嫩着呢,你至少应该学会不这么轻易动感情,就算动了感情也应该学会克制,学会剥离这些不可控的东西,理性而冷静地看待这个世界,等你发现了它残酷的本质,我相信你不会再是现在这副态度,也不会再跌得这么惨。”
白天蓝静静地听他说完,激荡在胸口的复杂情愫终于缓缓平复,灵台也愈发清明,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一片沉静:“所谓这个世界的本质,太复杂,太深奥,我看不懂也猜不透,但我知道人在做天在看,我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知道夜路走的多了总会遇到鬼,唉……算了,你这种人,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见。”
她拉开门,迅速走出包间,郑方舟冷冷看着她,没再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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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蓝回到公寓,脑中却一直回响着郑方舟的话,钱是不是这个社会的通行证,这个世界的本质又是什么?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沙发上面壁,反省被设计是不是真的怪自己。
反思了半个钟头不得要领,她顺手拿起手机,学孙无虑平时的语气给他发了条短信:小哥哥,十万火急,有没有空陪我聊聊人生哲学?
孙无虑很快就打电话报到:“亲爱的,怎么啦?”两人早已达成默契,有正事直接说,要是故意渲染得很严重,那多半就是只想亲热一下调个情。
白天蓝笑问:“在忙吗?”
孙无虑笑道:“刚忙完,请班子吃了个饭,然后陪何总去买了点茶叶,去他家聊了一会儿,现在刚回来。”
白天蓝知道,特价合同的事情圆满解决,大家都出力不少,的确应该好好犒劳一下,她顿了顿,轻声说:“你确实应该跟何总好好聊一聊,他也是为公司好。”
孙无虑笑道:“放心吧,早已经聊开了,何总虽然脾气硬,但也是讲道理的人,不会计较这些的。”话到这里,忽然略带兴奋,“今晚去的那家饭庄,甜点不错,下次回来我带你去,不,我周末给你送去洛城,你等着!”
白天蓝失笑,这家伙心血来潮了经常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要来送甜点怕是挡不住的,听到甜点才发现出去吃饭只生了一肚子气回来,她摸了摸腹部:“说得我好饿。”
孙无虑奇道:“没吃晚饭?”
白天蓝斟酌了几秒,把她出去见郑方舟的事情坦诚相告,连对话内容都大致说了,末了笑道:“我本来觉得他太过功利,可后来想想还挺有道理,难道这个社会真的再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了吗?”
孙无虑不接这话,反而笑道:“刚才我们聊到何总了是吗?”
白天蓝不解其意,但还是嗯了一声。
“何总以前是你们东华大学管理学院的教授,也是我哥的会计学老师。我哥大二的时候退学创业,干了几年,稍微有点起色,积攒了近百万存款,就在他壮志踌躇想要扩大规模的时候,会计和出纳勾结,携款潜逃。当时情况紧急,公司又在起步阶段,就是个不正规的小作坊,要招一个既忠诚又能独当一面的财务人员谈何容易?我哥那人,有血气,敢想敢做,一咬牙就拎着一兜水果,去何总家里拜访,请他出山。他们两个人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从那以后,何总就辞了自己体面的工作,放弃丰厚的待遇,加入到这个小作坊里,拿着只够糊口的工资,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这一干就干了十几年,说句实话,他真是……跟老黄牛一样任劳任怨。”孙无虑说到这里,也有些动情,“你觉得,得多少钱才能买来他?”
白天蓝想起何亚平铁面阎罗的形象,却不由得心中一暖:“他是无价的。”
孙无虑一笑,原本就温柔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愈发动人:“他是个典型的秩序维护者,安于稳定,并没有创业的理想和抱负,来天骄纯粹就只是被我哥的诚挚所打动。而且,他并非个例,我国传统文化就一直流淌着这样的基因,荆轲临水而歌,豫让斩衣三跃,翻遍史册,最不缺的典故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哪怕在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里,有钱几乎可以买来一切,可以上天入海为所欲为,但也总有人为了义气、爱情、理想、使命而活,总有些东西万金不换,尤其是人与人的相处,想要普通的合作伙伴和酒肉朋友,那么利益交换即可,但唯有以心交心,你找到的人才会愿意与你休戚与共,生死同命。”
休戚与共,生死同命……白天蓝咀嚼着这八个字,只觉得有无限的感动和爱慕涌动在胸口,下意识地轻声道:“阿虑……”
孙无虑笑问:“怎么啦?”
白天蓝低声一笑:“没事。”
孙无虑一顿,又缓缓说:“不过,我觉得你师兄的话也挺有道理的,丛林法则在多数情况下都适用。我们的祖先生活在资源稀缺的时代,为了生存必须进行残酷竞争,所以每个人血液里或多或少都有点好斗因子。虽然现在赖以生存的资源不再稀缺,但人的欲望也越来越膨胀,竞争依旧不可避免,所以总有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为了自保,我们也必须穿上铠甲。但穿上铠甲不代表亮出刺刀,保护自己不代表伤害别人,现在这个年代,机会多的是,又不是你吃饱了我就会饿死,大家早已不再玩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能实现双赢的竞合才是未来主流商业模式,电力公司的项目中,本来天骄、科信、东威三家竞争,谁都拿不下单子,可我们白总却选择了和东威合作,让两家同时获益,这不正好就是竞合精神的体现?”
白天蓝听他提起自己的经典战例,欣喜无比,哈哈笑道:“我当时就想着这么来能拿下项目,没想到还包含了这么超前的战略思想,啊哟我都有点佩服我自己了。”
孙无虑笑道:“你是当局者迷,你的战略思想何止这个?再比如,古代君主治国讲究以仁为本、以兵为用,我们白总是以义为本、以谋为用,这个段位很高了。”
白天蓝笑着滚在沙发上,连喊打住:“你再这么夸我,我要飘起来了。”
“我在这里,你舍不得飘远。”孙无虑察觉到她情绪畅快了不少,似是近几日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也不觉心情大好,“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和立身之本,无所谓对错,这就是人的多样性。所以你也没必要和你师兄吵架,我觉得他……并不是偏心李书涵,他是觉得他信奉的那一套价值观会对你有帮助,换句通俗的话来说,他也是为你好。”
白天蓝嗯了一声,他是坚信他信奉的理念行之有效,并一直试图用这种理念来驯服她……但不管怎么样,他的确也是为她好,况且做错事的是李书涵,他本人并不曾有半点对不起她白天蓝的地方,几年的栽培自不用说,在招待会上也是一口一个白总的称呼,算是给足了她面子,她有点后悔,觉得晚上气冲上来的时候说话似乎重了点。
和孙无虑又腻歪了一个小时才挂断电话,想来想去她还是给郑方舟发了条信息:现在方便接电话吗?
他与往常一样,效率极高,回信极快:打电话就不必了,想要道歉的话,直接下楼吧。
白天蓝心道,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玩突然袭击?她快速下楼,郑方舟半靠在车上,悠悠地盯着她看,清透月光下,他秀挺的面庞显得愈发从容淡定,就好像之前在饭局的争吵只是白天蓝一个人的独角戏。
他明明近在眼前,可白天蓝却觉得他好像站在缥缈的云端,可望而不可即,她想为之前的恶劣态度道个歉,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半晌后,用手抓了抓头发,尴尬一笑。
郑方舟还是那么看着她:“你觉得领导信任你,器重你,给你充分的授权,让你管辖一整个分公司,但你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给他们惹了这么多麻烦,即便你是被人陷害,你也不觉得委屈,只觉得愧疚,觉得对不住他们的托付,是不是?”
白天蓝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出,但这话说得很对,所以她默默点了点头,静待下文。
“如果只是普通的劳动关系,你会站出来承认错误,会辞职离开,会咬紧牙想尽办法赔偿公司的损失,哪怕你的后半辈子都要绑在这沉重的债务上。但是,偏偏你的老板是孙无虑,你有半分踏错最后都会成为他被人指责的口实,而这么严重的错误等于你直接挖了个坑把他推进去,别人手都不用动一下,踢两脚土就足以拿掉他小半条命,你觉得自己不仅帮不上他,反而成为他的污点,进而对自己的价值产生了空前的怀疑,所以你崩溃了?”
白天蓝在恍惚中再次点头,她当时复杂的心绪被他几句话梳理得无比清晰。
郑方舟半靠在车上的身体终于直起,含笑问道:“那你现在说说,我这种人,到底懂不懂你?”
白天蓝一愣,赧然笑道:“我那不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嘛,还真跟我计较这个……”
郑方舟打住这个话题,笑道:“其实我想告诉你,这件事虽然是书涵做的,但其实原因在我。”后几个字听得白天蓝心下一凛,不自觉地想起王文欣的话,一时间不知该怎么作答,好在他没有等她回答就接了下去,“我跟她说,洛城业务要还这么半死不活,就收拾包袱滚,她大概也是被逼急了吧。”
白天蓝心里长舒一口气,这种放松让她恢复了往日的活泼,装出一个夸张的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你让她离开你,那可不跟你急了吗?可她急了大可以跟你闹啊,一哭二闹抹脖子上吊随便玩,殃及我干什么,竞争对手没人权啊?”
郑方舟轻描淡写地扫她一眼,微笑道:“竞争对手有没有人权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你当初跟我出来,多半不会出现今天这局面。”
白天蓝哼哼两声,嘀咕道:“没跟都这局面,要敢跟着你,现在我坟头草怕都有两尺高了吧?”
郑方舟知道她故意曲解,但他向来不愿意和女孩子为这些没有价值的问题浪费唇舌,他岔开这个无聊话题,言归正传:“聊正经的。今晚话到一半你跑了,虽然你一向不听话,但我觉得还是应该把剩下的一半补完。以前做通用业务的环境比较单纯,最多就是应付个猥琐的中年流氓,腿勤嘴甜能吃苦基本就能做出成绩,可做项目不一样,越大的项目水越深,在这个赌局中,赌输赢也赌命,有人春风得意,有人锒铛入狱,有人满载而归,有人连性命都赔进去,为什么我希望你能狠一点,因为只有对别人够狠,留给自己的余地才够多。”
白天蓝这两年来已经有了深切感受,她颇为唏嘘:“不错,人心险恶,遍地荆棘。”
郑方舟略带惊讶地打量着她,目中带着点点笑意:“白天蓝竟然不再擡杠,转性了?”
白天蓝嘿嘿一笑:“我知道好歹嘛,你是提醒我要保护好自己,这个我明白。”
郑方舟笑道:“对,保护好自己,不过也不要过分担心,这样容易放不开手脚。这个世界上没有让人跌倒就爬不起来的跟头,只要最后一口气没咽,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白天蓝很受鼓舞,旋即就醒过神来,他这是在间接批评她晚间“葬送职业生涯,毁掉一辈子”的话小题大做,她噗嗤一笑,点头道:“我接受这个委婉的批评。”
事过境迁,回头再看的确没什么把人跌死的坎儿,虽然在当时的处境里真的是恨欲死愁欲狂。
郑方舟拉开车门,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来,白天蓝一看就知道是晚饭那家酒楼的包装,她一把接过,喜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饭?”
“我当然知道,急着回来面壁反省么,顺便再煲个电话粥,还吃什么饭?”郑方舟已经重回车上,淡淡嘱咐道,“今晚睡个好觉吧,我先走了,保护好自己。”
白天蓝答应着挥手告别,她看向夜空,明月正圆,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明天继续在她的征程上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