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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影视 > 再见老板 > 第6章 中秋西山夜宴

    转眼就到了2011年的9月。

    这一年的国庆长假,林子昂要回杭州看望爷爷奶奶,他事先跟公司行政AMY姐做了报备。平时杜铁林的行程都由AMY统一安排,然后再根据杜铁林的指示,抄送一份给林子昂,哪些需要林子昂陪同,哪些不需要,日程表上都会列清楚。林子昂除了帮杜铁林准备常规的文件材料之外,一些重要的迎来送往,杜铁林也开始关照林子昂亲自去办,譬如去机场接送重要客人,或者送文件礼物到重要客户那里,都需要林子昂随时机动。

    国庆长假前是中秋节,对于做生意的人而言,中秋节是仅次于春节的重要时节,重要的吃饭送请,放在中秋节前夕最为合适。这年的中秋节是9月12日星期一,加上前面周六周日正常休息,便可连休三天。所以,请人吃饭的话,得略微提前些。

    杜铁林提早让AMY订好了西山四合院的包间,说要请人吃饭,并让林子昂随时待命。因为不确定具体哪一天,可能周三,可能周四,也可能周五,得看客人哪天有空,如此一来,干脆就把周三至周五的包间都预订了。AMY问杜铁林客人人数,杜铁林说就六位。

    杜铁林特别嘱咐AMY:“让老那把菜准备得精致些,稍微素一点。”

    老那是西山四合院的老板,也是京城有名的美食大家,同媒体圈的几位美食达人多有来往。作为西山四合院的常年VIP,杜铁林在老那的饭店吃饭也有些年头了。

    因为这顿宴请重要,林子昂便将周三至周五三个晚上的事情都错开了。杜铁林跟林子昂说,对方客人总共有四位,要准备东西。但这四位客人具体是谁,林子昂不清楚,都是杜铁林单线联系。或许是凑齐客人们的时间太难了,反正周三、周四连着两天这顿饭都没吃成,直到周五早上才接到通知,说就定在今天晚上吃饭。

    临到周五这天快下班时,林子昂已经准备妥当,先是把精心准备的四份中秋节大礼放到了杜铁林奥迪A8的后备厢里,接着又额外备了几份给客人司机的手信小礼物。时间到了下午5点,杜铁林会客结束,林子昂便随杜铁林一同下了电梯。车向西山四合院驶去。

    “子昂,今天晚上是私人聚会,总共就六个人,你也一起参加。我请的是王先生和安老师,还有张局和黄秘书。张局你去年香港见过的,黄秘书,你见过吗?”杜铁林说。

    “哪个黄秘书?完全没印象啊。”

    “噢,你可能没见过,他原先就在张局手下,现在张局提部长助理了,黄秘书跟他。以后你得跟人家常来常往呢,黄秘书也是八〇后,1981年的。”

    “杜总,我是1988年的,是八〇后的尾巴了。”

    “你跟我一样,我是六〇后的尾巴,尾巴就得跟头上的人多学习。”杜铁林调侃自己最拿手,又随口问道,“子昂,你国庆节去哪里啊?”

    “杜总,我回趟杭州,看看我爷爷奶奶。之前跟您说过,也跟AMY姐报备了。”

    “噢,对,我忘记了。没事,我国庆长假要去趟美国,你在家多陪陪爷爷奶奶。我先眯会儿,到了叫我。”杜铁林说罢,便打起盹来。

    林子昂过去看过一则趣闻轶事,说是二战期间英国首相丘吉尔日理万机,就靠三样东西撑着,威士忌、雪茄和打盹。而且丘吉尔打盹一般也就十五分钟左右,可别小看这十五分钟,说是极度疲劳状态下,打盹小憩之后,可以撑上好几个小时。那些精力充沛的大人物,尤其善于在路途中打盹休息,反正趣闻轶事里,都是这么写的。

    临近中秋节了,路上有点堵,原本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开了足足一个小时。到西山四合院的时候,正好6:10。晚宴定在6点半,按照北京的堵车情形,估计7点差不多能开席。反正在北京吃饭,6点半的晚宴,7点前能到的客人都是靠谱之人,这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默契了。

    西山四合院的老板老那一看到杜铁林的奥迪车开进来,便出门迎接。

    杜铁林下车寒暄道:“老那,你出来干吗呀,你忙你的。”

    老那说:“杜总啊,您是我的贵客,出来迎接是应该的。听说晚上王先生也来,那老规矩,我按照王先生的口味,亲自做一份特色打卤面。您看怎么样?”

    杜铁林说:“那好啊,你的打卤面可是看家本领,我们求之不得啊。”

    老那说:“好嘞,那您先里屋坐。我前阵子选到一桶上好的老六堡,二十年的,饭后到茶室泡给您尝尝。中间饭菜上有什么要求,您随时吩咐我。”

    和老那寒暄完,杜铁林关照林子昂先去包间,看看还有什么要准备的,自己则站在门口等候。

    说起这西山四合院,杜铁林是常客了。这地方总共也就四间包间,实行会员制,菜做得精致。最关键的是,地理位置隐蔽,一般人进不来,也无从知晓这院内还有这样一番景致。因为这些原因,杜铁林常在这里招待重要客人,光王儒瑶就前后来过三次,可见这地方的特别。这其中,属西山四合院的冬天雪景,最合老先生的心意。至于饭菜,老先生也十分推崇,尤其对那碗打卤面情有独钟,说是家常里见功夫,要的就是这看尽繁华后的返璞归真。

    正等候间,一辆黑色帕萨特开了进来,车停稳后,后座车门打开,王儒瑶下了车。杜铁林看见自己恩师来了,立刻上前恭迎。

    “先生,您来了,我说让公司派车来接您,安可为非说他要来接。”

    “没事,可为住得离我近,他开车来接我,完事后再送我回去,这样最好。”

    师徒两人正说着话,安可为停好车,从驾驶座上下来,说道:“大师兄,你这地方真够难找的啊,连个门牌号都没有。好在王先生来过有印象,否则,我怕天黑了也找不到呢。”

    “你啊,少贫嘴,我们一起进去吧。”杜铁林招呼安可为,陪同王儒瑶进了包间。

    约莫过了十来分钟,张局和黄秘书也到了。

    一张圆桌,正好六个位子,王儒瑶最年长,自然坐主位,杜铁林和张局分坐在王儒瑶左右侧。安可为挨着杜铁林,黄秘书则挨着张局坐,于是,林子昂就坐在了圆桌的另一头,正对着王儒瑶,一老一少,也正好。

    时值中秋临近,杜铁林问王儒瑶,快过节了,要么喝点白酒?王儒瑶这天心情甚好,就对杜铁林说,过中秋了,今天可以多喝点。

    举座皆欢。

    突然,王儒瑶好像又想起什么事来,指着安可为说道:“对了,安可为他不能喝酒。他表面上说呢,一会儿要开车送我回去,所以不能喝酒。其实呢,我知道,他是要封山育林。铁林啊,你这个师弟,想做父亲都快想疯了呢。”

    众人大笑。

    安可为自己打趣道:“先生,您别笑话我,我们老家子嗣观念重,还最好生个儿子呢。所以要封山育林,厚积而薄发。”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林子昂工作这一年多来,在饭桌上听到过各种段子与调侃,但听着自己的班主任如此自我解嘲,愈加体会到安可为身上的“社会人”属性。过去做学生时,什么时候见过安可为这样啊。再环顾一周,这饭桌上,其他人林子昂都认识,唯独黄秘书是第一次见。

    黄秘书,名叫黄明,1981年出生,属鸡的,正好比林子昂大七岁,人大经济系硕士毕业。毕业后就进了机关,因为工作能力强,最近刚提了副处。恰巧这次张局提任部长助理,需要配一名专职秘书,综合年龄、能力再加上现有职级的考虑,最终选了黄秘书。问他本人意见时,黄秘书听说是跟着张文华张局,心中自然乐意。至于张局自己,也知道底下有这么个小伙子,能力人品都不错,便也同意。这段时间下来,张文华对黄秘书是相当满意和信任。

    林子昂此时已经跟黄秘书交换了名片,但名片上只有办公室电话,没有手机,便又与黄秘书互留了手机号码,算是初次见面,彼此打了招呼。

    闲聊寒暄间,冷菜都上齐了。根据王儒瑶的提议,除了安可为,其余五人每人一个玻璃小壶分酒器,喝的是十五年的年份茅台。等服务员把小壶里的酒都倒好后,老规矩,除了正常上菜之外,服务员都在外面等候。包间里的端茶倒酒及其他招呼工作,都由林子昂代劳了。

    “各位,临近中秋了,我们小聚一下。这是其一。这其二呢,大后天9月12日,中秋节当天,正好是王先生六十三岁生日。今天请大家来,还有为王先生提前过生日的意思。之前,王先生不让我说,怕惊扰了大家。现在人都到齐了,我提议,让我们一起举杯,祝先生身体健康,生日快乐!”杜铁林见众人酒杯都满上了,便提起酒杯,致开场白。

    众人听了杜铁林的开场白,纷纷举杯。张文华并不知道大后天就是王儒瑶的生日,否则,他一定是要准备一份贺礼的,便说杜铁林做事欠妥,至少应该让他事先知道。

    “王先生,您应该让铁林知会我们一声的,否则礼数上就不对了。我先单敬您一杯,祝您万福安康。”张文华端起酒杯说道。

    “文华,你客气了。我今年六十三了,上个月学校刚做了决定,到今年年底,我就可以正式卸任系主任。以后系里的具体工作我就不管了,顿感轻松啊。来,我们喝一杯。”王儒瑶与张文华互致敬意,一仰脖干了杯中酒。

    “王先生,回头我得把贺礼补上。”张文华说道。

    王儒瑶说:“不用,不用,心意我领了。你要真想送我贺礼,等我七十岁的时候,我要办场大的。铁林,到时你来帮我办,行不行啊?”

    杜铁林说:“那是一定的。”

    王儒瑶便对张文华说:“文华,到时你要来噢。”

    张文华将身子倾向王儒瑶,一字一字地细细说道:“王先生,我一定来。”

    听对方这么一说,王儒瑶心情愉快,又连喝了好几杯。

    张文华素来喜欢结交知名学者,更喜欢谈论人文历史。王儒瑶是京华大学的大牌教授,张文华久仰其大名,在杜铁林的引荐下,张文华见过老先生好多次了,且每次见面都很有收获,便渐渐熟稔起来。而王儒瑶看张文华,因为不是学校里的人,所以始终是客气的,加上王儒瑶自己本身也是社会知名人士,各种官员认识不少,但像张文华这样从事金融财经工作的,王儒瑶认识得并不多。因为是完全陌生的领域,王儒瑶见张文华,是有新鲜感的,而且几次见面下来,王儒瑶觉得这位张局的人文修养还不错。因此,杜铁林跟他说中秋节前要和张文华一起吃饭,王儒瑶并没有推脱,还觉得挺有意思,让杜铁林尽快安排。

    “王先生,您刚才说,能从日常事务中解脱出来,这是好事啊。不像我们,整天周旋于各种日常工作,完全集中不了心志,想写点专业文章,都没有整块的时间。”张文华正好接着王儒瑶刚才的话题说道。

    王儒瑶说:“文华,你现在是部长助理了,工作牵涉面广,身上的担子重。事功,本身就不能荒废的。至于文章么,以后再写也来得及。我不懂经济,但我知道今天中国的经济总量跟过去相比,已经是天壤之别了,这更需要专业的人来管理啊。这事可比写文章更重要啊。”

    张文华又回敬了王儒瑶一杯,放下酒杯,说道:“您说得没错,现在方方面面的问题更复杂了,体量一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看似细节的问题,做决策时,真是左右为难,需要照顾到社会各个阶层的利益,不敢随意啊。”

    王儒瑶说:“这就需要有担当精神了。每个人的命运,自己努力很重要,但更要看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个人命运与时代命运同步了,那就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王先生,那您系主任不做了,博士生还要带吗?”张文华询问王儒瑶。

    王儒瑶说:“最多再招一届,然后我就彻底退休了。其实我现在连博士都不想带了,主要是操心,不仅要教他们做学问,还要管他们博士毕业后找工作。”

    王儒瑶谈及现在高校里为了防止学术近亲繁殖,原则上本校博士不能留本校,要到外面的学校去教书,有成就了,才能回来。老先生便说这政策有问题,但凡出去了,又有几个能回来的?在他看来,只要苗子好,留在自己学校里有什么不好的?一说到这,老先生便又多发了几句牢骚。

    杜铁林接过了话,说道:“先生,现在是博士太多了,本身就没那么多教职。而且现在还提倡吸引海外归国人员,僧多粥少啊。”

    “现在这个大学啊,都喜欢搞国外大学那套东西。我不是说国外那套东西不好,但也要结合各自的学科特点有的放矢才行。就像招博士生,宁缺毋滥,招不到好苗子就不要招,学校又不是收容所,少招一届就少招一届呗,生怕这个博士点被别人抢走似的。”王儒瑶说道。

    听王儒瑶话中有些小脾气,安可为忙站起身,说:“大师兄,我还是想喝几杯啊,这么好的茅台酒,不喝可惜了呢。”

    于是,众人又拿安可为喝酒与封山育林的事情调侃了一番,化解了尴尬气氛。此时,林子昂已经从饭店服务员那里取来了白酒杯和小酒壶,放在了安可为面前,并亲自为安老师倒好了酒。

    安可为便左手拿起酒杯,右手拿着小酒壶,走到王儒瑶身旁,说道:“先生,莫生气嘛。中秋节了,我借大师兄的酒来敬您一杯,感谢您当年好心收留我。”

    王儒瑶假装一脸严肃地说道:“我的学生里,就数你油嘴滑舌,当初就不该收留你。”

    “先生说得对,当年就该让我流落街头。”安可为自嘲着。

    众人说笑着,安可为便顺势提着小壶,敬了张局、杜铁林和黄秘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着身旁的林子昂说道:“来,子昂,我们也喝一杯。”

    林子昂急忙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与安可为碰杯,毕竟,安可为可是自己最亲的班主任啊。

    西山四合院的冷菜、热菜都做得十分讲究,尤其是几道特色菜:葱烧海参,入味柔滑;特色佛跳墙,滋味浓郁;干烧黄鱼,咸鲜得当;这些个菜,都是配白酒的正经菜。其余的菜品,也都是精心配置的各类小炒,荤素搭配着,十分美味。

    在座的,就黄秘书和林子昂岁数小,待到安可为敬酒完毕,先是黄秘书拿着小酒壶和酒杯敬了一圈,林子昂随后也敬了一圈。现在饭局上吃饭,“提壶打圈”是基本功,这样才显得实在,懂礼貌。至于那种很俗气的“拎壶冲”,林子昂和公司副总沈天放一起出去吃饭时经常遇着,但在今天这个场合,断然是不会出现的。

    酒过好几巡,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杜铁林让林子昂跟服务员说一声,可以上打卤面了。不一会儿,服务员便给每人端上一碗特制打卤面,小小一碗,面条有劲道,卤制到位。这一席菜肴,拿这碗打卤面收尾,恰到好处。

    此时,老那也忙完手头的工作,照例每个包间巡视一番。倘若是他认为非常重要的客人,还会亲自进屋敬杯酒,并询问一下客人对菜品的意见,以待提高改正。因为王儒瑶在,老那便特意进来打招呼。

    “王先生,可把您盼来了,今天菜品还合您口味吗?”老那说道。

    王儒瑶回答道:“你老那出品的菜式,那是没话说啊!”

    老那说:“王先生您别总夸我菜式好,您也给我们多提点意见。还有,中秋佳节了,我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不过我有言在先,犯法的事,你可别找我。”王儒瑶调侃道。

    “王先生,哪能啊,这事我都琢磨了小半年了。我就寻思着,想请您给我留幅墨宝,笔墨我都在隔壁茶室准备好了。我还特意选了二十年的老六堡,请您品鉴。其他诸位,到时也请一并移步隔壁茶叙。”老那说道。

    听了老那这一番话,杜铁林假装生气地说道:“我说老那啊老那,你是无利不起早啊!刚进门时,你跟我说喝老六堡茶,我以为你是对我好。原来你是跟王先生要字啊,这老六堡敢情不是专门给我预备的啊。”

    “杜总,您这是笑话我呢,茶要喝,墨宝也要请,能请王先生题字那是我的荣幸。”老那这般场面上的老手,也跟着回应道。

    “老那,我看你这有启功先生的字,还有沈尹默的字,已经相当了得了。我的字可没法跟这两位大家比啊。”王儒瑶说道。

    “王先生,我老那读书虽然少,但我一心好学。我收藏书法作品,别的不懂,但求都是名家学者题的字,我就喜欢。人是做学问的,写出来的字,就会有书斋气,跟市面上那些所谓的书法家不一样。您是京华大学的大教授,您的字,我可是梦寐以求啊。”老那奉承道。

    王儒瑶今天兴致颇高,欣然应允。众人便跟着,移步来到东厢房的茶室。

    这西山四合院,茶室就一间,布置得丝竹雅乐,很是清静。茶室里还有一方长条大石臼,里面养了几尾金鱼,水面上漂着几片浮萍,鱼儿便在这浮萍下游弋。茶室里有一幅横幅题字,“无去亦无来”,语出宋代高僧释印肃所作《金刚随机无尽颂·非说所说分第二十一》:

    真闻信不猜,无去亦无来。

    声闻无见解,人天几万回。

    老那确实已经摆好了笔墨,宣纸也早就铺好了,用镇纸压得很是平整。就等王儒瑶挥毫泼墨了。

    “老那,是命题作文,还是我随便写啊?”王儒瑶问老那。

    “王先生,中秋节嘛,您看着发挥就是了。”

    “好,那我想一想啊。”

    王儒瑶提笔稍微想了想,便写了八个字:

    一壶月光,几两荷风。

    随后,题了自己的姓名。

    众人皆在一旁称赞。

    这倒不是客套,细看王儒瑶的书法,虽然不是书法大家的架势,但绝对属于“文人字”里有韵味的。而且王儒瑶的字,不是借着大学者的名头胡写乱写,看得出来,小时候有写字的“童子功”在,故而在这个基础上,字里有变化,便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风格。

    再说这“一壶月光,几两荷风”,放在这中秋时节的西山四合院,良辰美景与美味佳肴相衬,且这八个字本身就很吉祥,宾主尽欢也是理所应当的。于是,老那让人赶紧把王儒瑶的题字收藏好。

    王儒瑶心情愉悦,问老那:“我的印章还需不需要给你盖上啊?”

    老那答道:“那敢情最好了,等过完中秋节,我就到您府上拜访。到时我把题字带上,请您钤印。王先生,各位,还请赶紧入座。”

    众人陆续在茶几旁坐下。

    杜铁林还是老习惯,要亲自泡茶,见一旁的老那乐开了花,便催促道:“老那,快把你的好茶拿出来,让我瞧瞧。”

    老那便拿出新近觅来的老六堡茶,让杜铁林细看。这老六堡是广西梧州一带的茶,过去一直出口东南亚,喝着不伤胃,尤其有祛湿的功效,最适合那些外面应酬多、饮食油腻的人喝。至于年份,则越长久越好,一般要十年以上,才可以称之为“老六堡”。这些年,凤凰单枞和老六堡俨然成了茶界小众双煞,吸引了不少人为之着迷。

    杜铁林话不多说,将老那所谓“二十年老六堡”拿来仔细看了看,上面的金花清楚能见,说是二十年,可能时间还能再久一些。杜铁林抬腕看了下手表,正好晚上9点,喝上一个多小时的茶,预计10点半11点这样子结束。好在第二天就是假期,稍晚点也没事。

    老那张罗完毕后,就先忙自己的事去了。茶室外面,月色清朗,因为在西边的缘故,空气也清爽了些。众人喝茶,吃着水果,东拉西扯地闲聊着。

    也不知道是谁,聊着聊着,把话题扯到了王阳明。

    中国的所谓士绅阶层,好像都有王阳明情结,毕竟就算你官做得再大,公司企业办得再大,也没人敢在公开场合谈论自己的“明君圣主”情怀,但谈谈王阳明,完全没问题。一来说明自己有事业心,不死读书,二来,又能说明自己终究还是知识分子的成色打底,比一般的官吏商贾要高级些。这其中的逻辑大概是说,我本是个读书人,是时代造化,形势所迫,才去做了些具体的事情,没想到,还做得不错,精准地践行了“内圣外王”的最高理想。心态,就是这么个显摆的心态,说话的语气,却是相当的谦虚和诚恳。

    说来也巧,王儒瑶自己就是阳明学会的常务理事,且又是绍兴人,便引经据典地说了一通自己的体会,让众人受教不少。林子昂也是第一次在这么私密的场合,听王儒瑶讲王阳明。

    “我对王阳明心学的看法,就是刚才说的这些。你们觉着有用就听,觉着没用,就当我胡说八道。但有一点,我得提醒大家,当代人看王阳明,永远都觉得王阳明是‘圣人’,但终究隔的时间有些久远了,并不真切。就好比学孔孟,隔了几千年,你哪里知道孔孟时代的社会现状和历史背景呢?感受不深的。要说感受深,1840年以后的中国才叫深刻剧变,所以,我建议大家可以读一些王阳明,但更应该读一读曾国藩。”王儒瑶说道。

    林子昂听到王儒瑶说起“曾国藩”,便心想,这茶话会的话题风向看来要转了,果不其然。

    “对读书人而言,王阳明和曾国藩这两位都是标杆性的人物。你看曾国藩其实挺有意思的,他学习圣人,还喜欢写日记,写得还特别详细,尤其喜欢在日记里进行自我反思,这写日记的习惯蒋介石也有。我看到那些喜欢写日记的名人,我心里就打怵。当然,曾国藩喜欢写日记,且保存完整,对于我们做研究的人而言,倒是提供了一手的好资料。”王儒瑶继续说道。

    “但是,你们说说,一个人整天写日记的人,而且他肯定知道这些日记以后会给后人看的,这挺可怕的吧?”王儒瑶喝了口“老六堡茶”,自言自语道。

    “那是相当可怕啊。”杜铁林给众人沏上茶,随口应了一句。

    “真性情还是假性情,完全分不清了。”王儒瑶说道。

    “王先生,曾国藩较之王阳明,修为境界上肯定有差别,这些都是后世人的评价了。我特别想知道,现在人文学界对曾国藩的那些具体作为,如何评价?有最新的定论吗?”张文华问王儒瑶。

    王儒瑶说道:“谈不上怎么评价,但我个人觉得,这个人身上可琢磨的切入点很多。当然了,学者看曾国藩,与你们做官的看曾国藩,感兴趣的点可能完全不一样。我看曾国藩,更多的是看他在新与旧的碰撞中如何取舍,看他针对太平天国的军事行动所造成的历史变化,还要看他如何办洋务接触西方先进军事技术等等。文华,你们领导干部,怎么看曾国藩啊?”

    张文华喝了口茶,笑着说道:“王先生,您套我话呢。”

    “文华,你是我接触到的领导干部里喜欢读史书的,也有心得。我很想听听,你一个负责经济工作的领导同志,怎么解读曾国藩这样的历史人物?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其他领导同志,线上的、块上的,都问过。你放心,回答过这个问题的领导里,也有不少大领导。我相当于就是做个调查问卷。”王儒瑶说道。

    张文华说:“王先生,您这是把我放在架子上烤呢。那我就这里小范围说说,权当是喝茶闲聊。”

    张文华喝了一口热茶,借着嗓子通润,侃侃而谈起来。

    “我梳理过曾国藩做官的经历,主要有三个阶段,先是他做京官翰林的时候,道光皇帝欣赏他,之后是咸丰年间他练湘军带兵打仗,再之后就是同治时期,他势力威望最高峰的时候,主要涉及到慈禧和恭亲王奕訢对他的评价和使用。一般人看曾国藩,无非就是看他在这三个阶段里,怎么为人处世呗。”张文华说道。

    “稍微能够深入一点的,往往喜欢谈论曾国藩带兵打仗的尚拙精神,或者是他内心的坚守和顺势而为,尤其是人生经历过几次大波折之后的醒悟与改变,包括他自裁湘军、裁湘留淮的良苦用心等等。但这些,本质上还是在讨论他的为官之道。如果研究曾国藩,仅仅停留在看政治小说、打听官场秘闻这个层面上,我觉得,太低级了。”张文华又说道。

    “有点意思。文华,你继续。”王儒瑶仔细聆听着。

    “曾国藩他是个读书人,他为什么要练湘军?他又不是职业军人。而且十几年的时间里,他带领湘军就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消灭太平天国。他是跟太平天国有杀父之仇吗?显然没有,所以动机不成立。我就想着,要去寻找他思想底层的核心动机。你看他的文字记载里,所有实践行动,他都是有理论支撑的。”张文华继续说道。

    “后来我发现,曾国藩最抵触太平天国的一个原因,本质上,是他觉得太平天国依托一个完全舶来又变异出来的拜上帝教,把既有的儒家传统完全颠覆了。曾国藩自身的士大夫情结,对这个是完全接受不了的,所以他一定要灭了太平天国,为的就是他内心的那个道统。这才是他的核心动机。”张文华说到自己的学术发现,更加滔滔不绝起来。

    “当然在过程中,曾国藩也有建功立业的想法,还有摆脱同僚排挤的诉求,他采取了哪些具体的手段来完成这件事,都是技术层面的考量。就好比我们今天做一件事情,内心深处,总得要有一个根子上的原因,要有终极理想,至于怎么实现,如何区分轻重缓急,这其实也是技术层面上的事情。在曾国藩之前,一千多年的封建体制了,皇上怎么想的,臣子就怎么办。办得成与不成,办得好与不好,过去就一个标准,就是看皇上最后是否满意,横竖都是在自己的那个系统里兜转。但到了曾国藩他们这一代掌权做事的时候,出现了太平天国,出现了外国势力,这些全新的变数,完全没头绪啊。这对当时的士大夫阶层,才是思想层面最大的挑战。”

    张文华细细讲来,偶尔停顿,若有所思。

    “文华这个说法有点意思,一般人讨论曾国藩,落脚点还在权谋上,毕竟能做到他这样知进退的臣子,历史上也是极少数。我们中国人讨论政治问题,最后都会落到权谋上,老百姓也是乐此不疲。我看那些个电视剧,这个大帝,那个王朝的,全是这些东西。大家伙就喜欢讨论这些,完全不能再上升一个层次,站在全球历史进程中看这些人物。毕竟,这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啊。”王儒瑶说道。

    “先生,您是站在学术的角度看历史人物,但大家对曾国藩为官做事上的修为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谁都想从里面找到人生指南,这是绝大多数人的诉求啊。”杜铁林在一旁说道。

    张文华正好接着杜铁林的看法,说道:“里面自然涉及到很多人情世故,我们在看这些历史记载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身份带入。好比,我们勉励自己要学曾国藩,要守拙,好像挺高尚的。但嘴巴上说要学曾国藩,但实际上自己心里的那点小心思,那些个自以为是,更像是左宗棠、沈葆桢,甚至是年轻时的李鸿章,多少是有些骄纵的,做不到真正的‘拙’。或者,还会不自觉地自比曾国藩,觉得我们也能像他那样既有能力,又有气度。实际上,我们都是把自己过于放大了,在当今社会情形下,我们的专业范围更聚焦,但也更狭窄,事业的范围远比不上当时那些历史先贤。”

    安可为在边上喝了好一会儿茶,这老六堡茶他是第一次喝,喝到现时,浑身通透,后背竟开始出汗了,便知这老六堡茶的劲道真足。听到这里,安可为见王儒瑶和张文华、杜铁林讨论得热烈,想着自己其实也有一些心得体会,尤其是刚写了一篇关于李鸿章的思想史文章,便忍不住插嘴。

    “其实,我觉得李鸿章最不容易。前面的人滚雪球,一代又一代,滚到他这一代,那么大一个烂摊子,苦苦支撑,真是历史造化。我最近就写了一篇论文,讨论李鸿章的历史选择问题,现在学界对李鸿章的评价也在逐渐改变,更客观理性了。”安可为说道。

    因为说到李鸿章了,一直忙于沏茶的杜铁林也燃起了表达欲望,大谈特谈起来。

    林子昂平日里在杜铁林身边工作,时常听到杜铁林谈生意时会拿李鸿章举例,便知道老板最推崇李鸿章。这其中或许还因为,杜铁林和李鸿章一样,都是安徽人的缘故吧。

    杜铁林一边给大家倒茶,一边说道:“也该客观评价了,当时那个情形,多难啊。李鸿章自己就说过,最难者洋务。看似是在办洋务,办外交,但实质上是外头牵扯着里头,难就难在这里。我过去也没这个体会,自打做了企业之后,尤其是现在也经常和老外打交道,体会最深。现在我们讲中外交流、国际合作,那是因为中国市场起来了,有这个劳动力,有这个消费市场,当时都没这个概念。一个农耕国家,被西方工业产品倾销,一下子,就这么直接硬碰硬了。文化上的冲突,经济上的撕扯,军事上的落败,还牵扯了国家主权和割地赔款,要我来做决策,心里也一定恐慌啊。所以,李鸿章是真心不容易啊。”

    王儒瑶评价道:“文华,你看,铁林现在是企业家了,看李鸿章的角度果然和我们不一样啊。你是官员,我是学者,他是老板,这每个人的角度就是不一样啊。”

    杜铁林听恩师这么一说,连忙打哈哈,说这些全是工作之余的瞎琢磨,还是抓紧给各位泡茶最重要。于是,忙着烧水、沏茶,一顿张罗。这顿茶席,喝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你来我往,兴致极高,完全没有结束的意思。

    林子昂在边上听得津津有味,感觉不像是饭局后的喝茶闲聊,更像是在参加高校读书会。他坐在一角,看着几位侃侃而谈,恰好黄秘书坐在林子昂的斜对角,此时,正好两个人的眼神有所交会,彼此相视一笑。

    黄秘书这微微一笑,林子昂感觉被电到了,有种物属同类、惺惺惜惺惺的感觉。他立刻将自己从学术思考的缥缈世界里抽离,黄秘书的“微微一笑”似乎是在提示他,此刻也是一种“迷局”,不要错失了自己的身份。毕竟,黄秘书和他同属“八〇后”,之于张文华,之于杜铁林,他们的身份又是相近的,应该会有不少相同的心灵感应吧。

    林子昂赶紧喝了一口热茶,把自己脑子里的杂念清理了一下。

    回过头来,再看眼前这几位,也确实有趣,像一幕话剧。一位名教授、一位企业家、一位官员,然后一位大学青年教师、一位秘书、一位助理,六个人坐在这间幽静的茶室里喝茶闲聊,讨论几个一百多年前的晚清官员,还加上“圣人”王阳明。这种感觉,是不是挺魔幻现实主义的?

    恰好这时候,王儒瑶似有顿悟,突然提高声响说道:“文华,铁林,这个话题不能再谈了,到此为止吧。我岁数大了,要回去睡觉了。”

    “还有啊,你们俩都是做具体事情的人,看历史问题不能太理论化思维了。你们该读的书,早就读完了,有时间有精力,还是要多谈谈具体的事功,不要老想着形而上的为什么。别忘了,你们都是掌握资源的人,更应该为老百姓多做点实实在在的事情。”王儒瑶语重心长地告诫道。

    因为王儒瑶这么一说,众人便暂停讨论。这么一停,一回眸,好像是谈得过于学究气,过于学术化了。众人因为各自的身份,抽离又进入,进入又抽离,便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谈历史走向,谈财政外交,于我而言终究是非专业,刚才那些胡说八道,你们别当真。不过,李鸿章和曾国藩的文字功底都极好,文华,铁林,你们有空倒是可以看看这两个人写的奏折。尤其是他们政治生涯里最关键的那几道奏折,那真是文采飞扬,话里有话,都是值得精读细读的范文。我最近常建议系里的研究生,要多看看这些奏折,我们做文学研究的人,也要把文本范围扩大一下嘛。”王儒瑶说道。

    张文华和杜铁林都听着很感兴趣,便专门请教了王儒瑶这些奏折文章的出处,决定找来仔细看看。说着说着,时间已经到了11点,该各自打道回府了。

    就在众人热烈讨论的插空,林子昂趁着喝茶的间隙,已经把事先预备好的中秋节大礼放到了各位客人的车上。给张局和黄秘书的礼物放好之后,又悄悄地跟黄秘书说了一声。黄秘书微微点头,说知道了。在外面放礼物的时候,林子昂见张局的司机一直守在车里,很辛苦。专门给司机预备的伴手礼,林子昂便特意给了两份。

    众人走出茶室,向西山四合院门外走去。临了,老那又给每人送了一盒自制的手工月饼。但见院墙上洒着皎洁的月光,抬头看天上,有星辰漫步,真正应了秋高气爽的好节气。

    王儒瑶看来是真的兴致高,临上车,又拉着张文华的手,轻声说道:“文华啊,做京官不易,古今都如此。有机会,还是要往外面走,往块上走。你对曾国藩有研究,有体会,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另外,我自己的一个人生体会,也是我临到退休之际的一个感受,这世上人人都想成为曾国藩,但也要人生路上遇到胡林翼这样的好知己啊。无曾国藩,无胡林翼,无胡林翼,亦无曾国藩。”

    张文华紧握着王儒瑶的手,答道:“王先生,您说的这番话,我一定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