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心呆到夕阳西下,活动完毕,机构方领着孩子们在门口站了几大排。
他们一起合影留念,拉开了独角兽的横幅,康教中心的招牌也溶于将落的日光之中。
刚好有家长过来看孩子,夫妻从一辆市价五十多万的宝马上下来,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小孩穿着好看的童装,眉眼机灵,如果是在城市里看见,这会是很常见的幸福中产家庭。
两边都认真看了看对方。
过了会儿,拍照结束,队伍松散,老师牵着一位特殊小朋友走上前,夫妻都蹲下,与他说话,问是否想爸爸妈妈。
小朋友躲去了老师身后。
夫妻一僵,都是黯然。
反而是小孩要主动些,绕了过去,戳了戳自己哥哥的肩膀,搂了上去。
老师道了声失陪,带着这一家进入主楼。
贺不疑收回目光,负责人说:“有一个这样的孩子,家庭压力太大了,就算是收入可观,一旦有了这个孩子,也会把家庭拖垮,这种拖垮不仅是说经济层面的,还有精神层面的。”
所以无奈之下,一些家庭最终会选择把孩子全托管出去。
把特殊的孩子变成孤僻内向天才是一种只存在于影视剧里的幻想,事实是,能让他们有自理能力、可以依托民政部门的帮助做个保安门卫什么的公益性工作,就是很好很好的了。
这还是积极面对的那种。不愿意面对的,会用各种民间土方子,吃中药调理啦、找大师做法啦等等。
自闭症在高知家庭的高发,很大程度上是被非高知家庭的不认可所衬托出来的。村上的傻孩子那样多,通通都是撞了头、发了烧、失了魂。
“进入我们视野的,我们能用各种各样的方法来帮助,但在视野之外的部分,我们能做的不多。”
“您愿意带人过来看看,我们觉得很好,要是有更多人能看见,就更好了。”-
晚上下了雨,开夜车变得很不便,三小时的路程被拉的很长,一部分人坚持回城,想着回家睡舒服些,况且第二天还需要上班。贺不疑看冯又又面色不是很好的样子,中途就叫司机找个城郊的酒店落脚。
城郊这个方向没有什么高档酒店,地图一翻都是经济型的,他们进了家连锁酒店,一问,只剩两大床房了。
司机问:“贺总,要不要换一家?”
贺不疑打量一圈环境,伸手抹了抹接待台边缘,手指上没有沾灰,还算干净,“不用,就这家了。”
贺不疑和冯又又一间。
他从前台拿了个暖水袋、红糖,用杯子从直饮水机里接了开水,回到房间去。
冯又又趴在床上,早晨的止痛药失效了,人蔫了。
贺不疑轻轻的拍她后腰,“还好吗?”
“……不好。”
“喝点热水。”
“不喝。”
“不喝怎么会好?”
“我是痛不是蠢,”冯又又有气无力,“是热水不是药,怎么会好?”
贺不疑:“但,”
“你要强词夺理什么?”
“……”贺不疑额角跳了跳,闭上了嘴。
安静了一分钟吧,冯又又说:“贺不疑你睡着了吗?”
贺不疑:“没有。”
“呜那你怎么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我好疼,你不想想办法吗。”
他:“……”
贺不疑手里有个热水袋,灌了热水,有点太烫了,他想凉一凉再给冯又又。
听她如此反复无常和暴躁,他忍了忍,脱了外套裹住热水袋,塞到她肚子下面。
他手掌托着她腰,“来,放好。”
腰很细,只有一小把,隔着薄薄的衣服,是凉的。
冯又又拱了拱,脑袋换到他膝盖上,他双手都捂着她的肚子:“可以吗?烫不烫?”
“不烫。”
“要揉吗?”
“不要。”
“好。”
“要。”
贺不疑叹气。
他感觉自己的脾气变好了。
他慢慢替冯又又揉着肚子,听她一会儿哼唧,一会儿安静的,好像一个小宝宝。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不相通,冯又又疼且暴躁且蔫吧,贺不疑却觉温暖静谧。
他实在是非常喜欢她待在身边的时候。
以前也喜欢,但以前没有发现。
现在发现了,更能细细体味那种感觉,充实、愉快,是在寒冷的冬天裹上了厚棉被、噼里啪啦的大雨天窝进了被窝里,房间暗,电视机嗡嗡响,小狗呜咽着趴在床边,你把它抱上来,它高兴的拱进你的颈窝里,毛毛挠着你的脖子,小狗味儿臭臭的也香香的,舌头舔着你的脸颊,你的心地变得湿润粘稠。
不是说冯又又是那只小狗,而是说,她带来了这样的感觉。
所以喜欢是这样的感觉?
过去二十几年还真是白活了。
要是早一些知道,他就不凶她了,怎么能逼着她加班到一点钟,只给她买个关东煮;
怎么能把她的午睡床推到角落里去,给他自己腾位置;
怎么能故意吃掉她桌子上的布丁,她丢掉一个亿的震惊表情就有那么好品吗!(是还可以);
怎么能说她是闷葫芦软柿子的杂交品种简称胡子……
贺不疑表情微变。
不是,他有病吧?
那她怎么会喜欢他?
“………”
哦对,她也没说过喜欢他。
“你怎么不揉啦,”冯又又擡擡脑袋,睁着眼睛。
贺不疑继续。
但心不在焉。
正在重新调整认知。
冯又又舒服很多了,有百分之十的电,开始用,翻了个身,侧躺着,脸朝他:“贺不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其实我骗你了。”
“C大的心理教室我去过的,有个教授,宁教授,我……我以前很喜欢去他那里,我和他其实有点熟,虽然没有那么熟。”
贺不疑眼神软化,摸摸她额角碎发。
其实他什么都清楚,但她不知道,她笨拙小心的,打开心扉,给他看那些东西。
她说自己是怎样接触宁老师的,她压根不知道那是心理咨询室。
项目才刚开始,只有讲师版宁长舒一个人在里面,他用烤箱做甜品,勾的冯又又馋虫动了,埋着头进去问怎么卖。
他打量她一番,说,非卖品,用一场聊天来换。
第一次和第二次去之间,隔了两个月,第四次和第五次,是一周之内。
那时她不认识他,他们不是师生、不是同学,而是距离刚刚好的陌生人,刚够在漫无边际的交谈里吐露一些无关紧要的心事。
后来她知道了,宁长舒是心理学学者,他在开导她,又或者也研究她?
身份带来了包袱,她不敢再去。
她不找他,他却来她学院开讲座,很多学生去听,那是宁长舒第一次在网络爆火的契机,那场讲座他留下了很受欢迎的一句话:人与人间关系的本质并不复杂,若谁让你觉得温暖,便去靠近,觉得不悦,就离开。
还有,难受的时候,躲起来也没有关系。
等天晴了,再去看太阳。
冯又又代表学校出国门参赛前,校方问她有什么需求,她提出说,让宁老师做随队老师。
那次她获得了一项极高的奖项,以至于她的名字照片奖牌现在还在学校的博物馆里摆着。
转年毕业,她顺利的通过许多面试,有了工作,勇敢走出象牙塔,踏进复杂的社会。
贺不疑撚了撚手中发丝,“我不知道他对你那么好。”
这话乍听不太对,仔细想又没任何毛病,所以冯又又点头肯定的“嗯”了一声。
贺不疑回忆,他是否替她她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
不说比宁长舒,就往下,比比他朋友圈那些公子哥,买高珠买城堡,放世纪烟花……连表面功夫他都一样没学到。
贺不疑轻咳:
“冯又又,我以前总把‘我对你那么好’挂在嘴边,听起来很讨人厌吗?”
“……”当然讨厌。
“对不起。”
“啊?”
冯又又震惊。
这三个字对贺不疑来说是生僻词,说出来,怪怪的。
冯又又惊了片刻,之后伸手,放在他左边脸颊上,她手小小的,被对比的更明显。
她十分认真的说:“贺不疑,你已经是对我最好的人了。”
那她身边的人也太过分了……
“我……”
“能遇到你,”冯又又抿抿唇,“我、觉得自己特别的幸运。”
贺不疑一怔,“真的?”
真的。
因为,她的蘑菇洞里一直在下雨,湿漉漉的。
而他让她觉得,或许,外面已经天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