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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147我是铁石心肠的女人。

  清晨的程家大院,淡淡蒙着山海之雾。

  我起床后,整个人蒙蒙的,转脸,钱包就在枕头边,安安静静的;机票不曾撕碎,完完整整地躺在钱包里;仿佛昨夜,没有眼泪,没有凉生,更没有戴高乐机场的梦回。

  我看着钱包,发呆了很久,整颗心依旧沉浸在程天佑手术失败的残酷现实中,毫无知觉地,眼泪滑下来。

  怕被人发现,飞速擦去。

  我问刘妈,可不可以不下去吃早餐。

  刘妈有些为难,说,太太,因为从老爷子那代起,工作一直忙碌,聚少离多,所以,很看重餐桌上的团聚,一家人一起吃早餐,这几乎是程家约定俗成的习惯。

  我无奈,这真是个好习惯。

  刘妈笑,太太可以再睡会儿,早餐时间还早,大少爷身体抱恙后,再也不例行工作时间了,所以,早餐时间就推后了不少。

  我说,我下去走走吧。

  我下楼,却碰见程天佑从电梯里走出,钱至在他身边。

  刘妈跟我说过,三栋楼里都有电梯,是为了方便老爷子和二少爷……她说,没想到,大少爷也……

  说起来都是伤心事。

  所以,这一早,看到他从电梯里下来,我格外心酸。

  钱至一见我,立刻问好,说,太太。

  他依旧一脸平静。

  我点点头,看着他的脸,心酸得一塌糊涂——那是一双曾经能看见这天、这地的眼睛啊;那曾是一双深情地、温柔地、戏谑地、冷漠地、痛苦地凝视过我的眼睛啊。

  刘妈在一旁,忙笑,说,大少爷。太太说,想出来透透气。然后,她看了我一眼,说,太太。

  她小声提醒,惟恐我失态。

  可我又怎么会失态呢?

  我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我的心里装满了毒蛇。我……

  我努力地隐忍着,可是眼眶还是红了,喊一声“大哥”,自己都觉得残忍;想问一声“你的眼睛”,又觉得更让人伤心……我像木头一样站着,不能哭,不能说。

  他礼节性地点点头,说了声,早。然后,从我们身边走过。

  钱至一愣,喊他,大少爷。转头,早餐尚未准备好,我们也是出门散步,太太,要不一起?

  他猛停住步子,不必回头,都能猜到,是一脸想活埋掉钱至的表情。

  我摇摇头,说,不了。

  刘妈笑,说,我们一会儿去老爷子那里呢……

  钱至说,哈哈哈哈!太巧了!我们一会儿也去。

  他说,钱至!

  我也忙转脸对刘妈说,我突然想起,自己好像忘记带东西了。

  上楼后,我紧紧将门关上,背靠着,忍着声息,站了很久,努力望着天花板,不让眼泪掉下来。

  148昨夜。

  晨曦之中,他坐在花园里,抚着自己的爱犬,黑着脸,对钱至说,你不觉得自己像个拉皮条的吗?

  钱至嘟哝了一句,说,那也得有嫖客和妓女啊。

  他说,你……

  钱至嘟哝,昨晚都那样了……

  他脸一黑,说,别提昨夜!

  钱至撇嘴。

  半晌,他对钱至说,你也是个头脑冷静的人,处事一贯谨慎,怎么现在就这么不靠谱?他说,你以前不这样啊。

  钱至说,你以前也不会为了女人去死啊。

  他说,你……

  话说不上来,只能叹气。

  钱至说,大少爷,其实,我不敢唐突您和三少奶奶,毕竟男女大防伦理道德我还是没送给美利坚,只是,我觉得两个人,即使不在一起了,怎么就非得弄得跟不认识似的?

  程天佑看着他,半晌,他说,我真是太纵容你了。

  钱至说,啊呀,纵容?你还当我是以前那个小屁孩啊,我好歹也是我爹为你量身定制、精心铸就的人才好吧。海外背景,哈佛归来!

  他说,作吧!你就!

  他摸摸自己的脸,叹气,一定是我最近脾气太好了。

  突然,他想起什么,似乎是不放心的样子,转脸,问钱至,昨夜的事没人……

  钱至脸一别,说,别提昨夜!

  他一愣。

  钱至说,是您刚说的!

  程天佑也只能无奈。

  钱至看着他,其实,他的内心远不如表现的这么欢脱,他的心情此刻无比复杂的。昨夜,他没忍住,跑去问了自己的父亲,老爷子不会真心想把程家的家业交给三少爷吧?

  钱伯正在擦拭银器,突然抬头,看着他,仿佛这一切似乎不该是钱至所应该关心的一般。

  见父亲沉默,他有些着急起来,说,爸,大少爷可是您亲眼看着他长大的,您不会真的想三少爷……

  钱伯只顾着低头擦银器,说,你来程家,我就告诉你,少说话,多做事。

  钱至说,如果这个程家不是大少爷的,我还做什么事!

  钱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不说话。

  钱至见他不表态,有些气恼,赌气说,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你疼大少爷比疼我还多,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钱伯依然一副评说由人无所谓的表情,良久,叹了口气,说,现在程家,老爷子年事已高,老爷呢,就专事玩乐,不管一切;二少爷腿疾,原本一切仰仗大少爷,现在倒好,手术失败了。股市大跌,旗下房地产也不乐观,外戚虎视眈眈,董事会各有私心,现在你让老爷子不想依靠三少爷……除非大少爷能恢复。

  说完,他睨着眼睛看了钱至一眼,叹气,这手术明明成功了……怎么就……唉!命啊!

  命?钱至看着程天佑,想着昨夜父亲的话,心陡然一酸。他的一切,存在及求学,几乎都是为这个程家大少爷量身定制的,他原本负责帮助打理公司诸事,自从程天佑眼疾后,生活诸事便也落到了他身上,情谊自不比普通老板与员工。如今……

  这时,汪四平推着程天恩走了过来。

  程天恩一出现,钱至突然有些拘谨起来,说,二少爷。

  程天恩看都不看他,倒是对着程天佑脚边的爱犬热情洋溢地呼唤了一声,汉克——

  狼犬兴奋地吐着舌头,乖乖地跑到程天恩身边,亲热地欢跳,程天恩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块糕点扔过去,狼犬兴奋地捡起来,瞬间吞掉。

  程天恩笑,声音微微变大,说,这主人不吃的东西啊,才能轮到狗!

  钱至不说话。

  程天佑皱了皱眉头,他不知为何,近日里,天恩对钱至似乎总有莫名敌意,于是阻止他道,天恩!

  程天恩转脸对他一笑,说,大哥,昨夜睡得怎么样?

  这时,钱至的手机铃声响起,他低头看了看,微微迟疑了一下,对程天佑说,大少爷我先离开一下。

  149人生几回伤往事,岁月几度偷良人。

  我到餐厅的时候,他们都已落座。

  餐桌上的早餐丰盛而又精致,用餐的人不过我们几个,在一旁侍候的工人却比我们人还多。

  钱至曾经略有提及过,程家老爷子至今仍然保守着大家族的旧式做派,这类让现代人看起来声势浩大的烦琐,却是他的固有的生活方式和习惯;其实,这些让程天佑和程天恩这样的年轻人也感觉约束。

  但不管怎样,我始终和他们不一样的。我小心翼翼唯恐唐突,他们淡淡然然早已习惯。如钱伯所说,我们是不同的。

  他的小时候,跟着祖母喝个橙汁,据说都有六个人在一旁服侍;我的小时候,呼朋引伴在草场上捉蚂蚱,能捉六个就算丰收。然后,跟着北小武屁颠屁颠地用火烤一下,嗯,喷喷香。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爱上了我。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我,辜负了他。

  餐桌之上,咫尺之间,百感交集。

  这时,钱伯过来说,老爷子说你们吃吧,他就不下来了。

  原本端着的我,突然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

  程天恩抬头,问,爷爷没事吧?

  钱伯说,没事,许是昨天三少奶奶回来,聊得太开心,时间有些过,所以身体不适。不过,听龚言说,医生建议他回香港养一段时间,这些日子啊,家里事多,老爷子啊,也太辛劳了。

  程天恩突然笑,爷爷要回香港?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程天佑,笑到不行,这倒好了!我要也跟回去的话,这里岂不是清净了……这个早晨真美好啊,怎么突然有种想吟诗的感觉呢?人生几回伤往事,岁月几度偷良人。这偷字用得真的好,真的妙!

  程天佑脸一黑,说,不吃饭就闭嘴!

  程天恩倒也不冲撞他,只是笑笑,大哥,我错了。我不该一大清早就诗兴大发。

  程天恩突然看看我,笑了笑,眼睛里有种狐狸的媚,补充一下,男狐狸,他说,弟妹,昨夜睡得可好?

  一副狐狸披着黄鼠狼的皮给鸡拜年的表情,我胡乱看了他一眼,点头,说,很好。

  他双手合十,一副天使是我、我就是天使的表情,说,看样子,昨夜真的是愉快的一夜啊。大哥和弟妹睡得很好!

  我的脸直接肿了,程天佑的脸也黑了。

  他歪头,很纯真的表情,愕然,怎么?昨夜大哥和弟妹睡得不好?

  汪四平在身后憋着笑,钱伯看了他一眼。

  程天佑似乎真生气了,把叉子往桌子上一拍。

  未等他发话,程天恩忙说,大哥我错了!我不该这么关心大家的睡眠,关心床,只是你知道我最近主管的那个度假酒店项目,正在选合适的有助于客人睡眠的床垫。说起来,那个项目还是你……程天佑说,你们吃吧,我饱了。

  程天恩上一秒点点头,说,大哥,再见。下一秒已转脸对着我手上的珊瑚戒指说,呀,三弟不愧学的珠宝设计,这婚戒都不一样,血一样红!

  血一样红……呵呵……我摸了摸手上的戒指,庆幸,它不是黄宝石或者黄玉髓等黄不拉几的东西。

  程天佑说,你!也饱了吧?

  我?我抬头看看他,老子一口还没动呢!但心知他在帮我解围,转头小贵妇状对刘妈说,我也饱了。回去吧。

  我丝毫没有发现钱伯的眼睛落在我手指的红珊瑚戒指上,如同生了根。

  150你现任跟她前任叙旧了你开心不开心?

  他在喷水池边。

  我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走上去,说声谢谢。这时,却听身后,钱伯的声音,他喊我,太太!

  我心下一惊,止住步子,回头,故作轻松地笑笑,我只是,随意走走。

  嗯,随意走走。

  钱伯笑笑,说,我过来,也只是替老爷子问问,太太您有没有什么需要。

  我摇头,说,没有。

  钱伯点点头,说,那就好。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问程老爷子的身体以示关心。

  钱伯说,劳烦太太挂心,老爷子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需要静养。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突然落在我手指的戒指上,话锋一转,笑道,法国到底是时尚之都,三少爷也到底是有心之人,太太手上的戒指很别致。

  我微微一愕,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戒指,不解他怎么会对这戒指感兴趣,礼貌地笑笑,说,这个,不是他设计的。旧货市场淘到的。

  他说,噢?

  我见他兴致满满的样子,确实没有为难我的意思,于是松了口气,索性简单说了戒指由来以及背后的故事——一个华裔女子在古老的浪漫之都等她的老情人直到死去的故事。

  我爱你,不能从我出生为始,却可以以我的死亡为止。

  我看了看戒指,说,这里还有两字,雨墨。大概是她的闺名。

  钱伯很镇静地看着我,那种镇定有些怪异,你能感觉到他的努力,努力地让你感觉他很镇静。

  他说,太太,我可以,看一下这枚戒指吗?

  我愣了一下,从手上脱下了戒指,给他。

  他苍老的手接过了那枚带着岁月印记的戒指,注视了良久,良久。

  他离开的时候,将戒指还给了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太太,您不是要去找大少爷吗?

  我微愕,这突来的暗许。

  钱伯走后,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喷水池。

  程天佑在那里喂鱼,一池锦鲤,欢动贪恋着他手指间温柔的赐予。

  清风吹过,他的白衬衫,我的长头发。

  我清了清嗓子,说,谢谢。

  他一怔,似乎未料到我会过来,眉梢微微一低,点头,算是回应。

  晨光,清水,他。

  无一不是美好到令人动容。

  我想说,对不起。

  是的,有太多太多的对不起。

  可是,却一句也说不出。

  相顾最终无言,沉默间,他终点头礼貌示意了一下,手中的鱼食一把散尽,然后,转身欲离开。

  我看着他的背影,华丽而寂寞,曾共我一段青春,同我一段盟约,然后,奉我以性命,最终,因我失去望这片天空的资格,我难过极了。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忙回头,却见金陵,不由得吃了一惊。钱至在她身后,焦急地,试图拦住她,她却不管不顾地将他推开,说,别拦我!

  她看到我的时候,却似乎愣住了,说,你真的在这里?!

  我愣住了,说,金陵?你,怎么来了?

  她一把拉住我的手,看了看也停住了步子的程天佑,将我拖回到她的身后,是愠怒,却也克制着,说,你怎么,怎么还跟他纠缠,你是疯了吗?!你忘记三亚了吗?你忘记他怎么对你了吗?

  钱至说,金陵!

  程天佑在一旁,面色无比平静,并不作声。似乎那时那日为我而费尽苦心,今日更无须辩解一般。

  我看着金陵,看了看一直双唇紧闭的程天佑,心下那么难过,替他委屈和不值,我说,金陵,其实不是那样子的……

  钱至也点点头,附和着,却又不能说得太多,所以,他只能说,金陵,大少爷他是有苦衷的。

  金陵看了他一眼,冷笑,好大的苦衷啊,还让你送芒果啊!要我喊你一声芒果小王子吗?说完,她拉起我的手就要走。

  那一刻,我才知道,钱至这种人,对于这种家庭的重要性,他们知道这个家庭里所有的秘密,却也保护着这些秘密,哪怕是对自己生命里最亲密的恋人,也绝不会透露半句,这是他们的工作。平凡而伟大。

  这时,程天恩跟鬼魅似的出现了,汪四平在他身后,寸步不离。我能感觉到金陵的手在瞬间有些凉,但她的表情却那么镇定。

  原来,我们的心,永远不如我们所表现的平静。

  程天恩看了看金陵,又看了看我,最后,看了看钱至,说,哎哟,可真热闹,钱助理!怎么,一大清早带女朋友来逛程家这所免费的大公园啊?

  钱至,说,二少爷……

  程天佑的脸色微微有些变,循声望过来,似乎,钱至和金陵恋爱的事情,他之前并不知晓;而这一刻,聪明如他,立刻惊觉,便也明白了程天恩对钱至的针对。

  金陵并没放开我的手,她护在钱至身前,看着程天恩,说,给你打工,又不是卖身给你!要你这么冷嘲热讽!

  程天恩也笑,说,记得自己是个打工的就好,主人的东西最好不要碰!就是扔掉了不要的,也不能碰!说完,他看着钱至,说,是不是啊,钱助理?

  钱至难堪极了。

  敢说老娘是被扔掉不要的?!金陵一副我跟你拼了的表情,我试图往后缩,免得她将我给扔出去——若是之前,如果程天恩这么对金陵,我一定也会跳出来为金陵同他争,可是,此时,我却不能,我不止欠了程天佑;亦欠了程天恩,欠了他一个眼眸如同星辰般的兄长。

  骨肉之情,手足之谊。

  就如我同凉生,谁若害得凉生如此,我便是拼上性命都要他拿命来抵。

  这一刻,气氛微妙到一触即发。

  程天恩一副“你打我,有本事你为了你的新欢打死我这旧爱”的表情;而金陵一副“大意了,年轻时爱上了人渣,无奈,爱渣容易灭渣难啊,灭他显得我汉子,不灭显得我余情未了,到底怎么办”;钱至更是“我苦逼,我真苦逼,还击对不起爹地妈咪大少爷,不还击对不起女人对不起自己”;程天佑一声叹息,小钱你能耐了挖墙脚挖到我弟弟门口了,兔子专吃窝边草啊!还瞒得严严实实啊,今早儿要我跟前任多叙旧,现在你现任跟她前任叙旧了你开心不开心;我心想,怎么这么混乱,要下一秒真打起来我该躲哪儿呢;汪四平则是:哈哈哈,自从进入了程宅,琼瑶剧、韩剧、日剧、美剧都不需要追了,现场直播各种狗血虐恋加长版,无广告全槽点啊。

  我屏息凝神、心惊肉跳地等待着顷刻间即将爆发的战争——

  金陵:欺负老子的新欢,老子跟你拼了!你才是东西!才是被扔掉的东西!

  程天恩被扑到:啊!救命!你不是东西!

  钱至:金陵,不要!

  汪四平:我的二少爷啊——

  我:金陵!

  程天佑:天恩!

  鸡飞狗跳,揉成一团。

  现实却是,没等战争爆发,程天佑只是一句话,就让我脑子里幻想会如上发展的剧情,戛然而止——

  他头脑清晰,飞速地说,钱至,三少奶奶刚回国,今天,你就陪她和金小姐出门逛逛吧。

  151她到底是谁?

  金陵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昨夜,凉生给她打了电话,告诉她我回国了,让她帮忙多照顾。

  可是,金陵去凉生的公寓找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的电话也一直无法接通;于是,她心急如焚,又不能跟凉生说,怕他远在法国担心,更不能跟北小武说,那是个爆竹,一点就着。

  一直到今天清晨。

  无奈之下,她只能来找自己的男朋友钱至商量。当钱至告诉她,我就在程宅的时候,她先是放心,后是生气,不相信。

  三亚受辱的那段日子后,我一蹶不振。

  半年强作平静的沉寂,半年放任自我的逃离。

  还有,逃离前夜,在她和八宝面前终于忍不住撕开伪装,晒伤口、哭成傻瓜的样子,实在是让她们记忆深刻,于是,她觉得我是个神经病欲在寻求自虐的道路之上勇创佳绩;恨铁不成钢之下,冷静如她,都忍不住闯了程宅。

  我想,这个地方,应该是她最不愿意来的地方吧,因为这里有她最不想面对的人;可是,为了我,她还是来了。

  想到这里,突然无比心安,眼睛从公寓窗前望下去,是茫茫市井红尘,车水马龙,我将脑袋靠在金陵肩膀上,蹭了蹭,我说,金陵,你真好。

  金陵握着一杯咖啡,她说,好,你娶我啊。

  我说,我要是北小武和凉生,我肯定娶你。

  金陵说,算了吧。我可不想要八宝那样的情敌,更不敢要未央那样的!

  她转脸看着我,说,姜生,你打算怎么办?

  我看着她。

  钱至在路上,将程天佑和我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金陵,从三亚的赴死相随,到医院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失明,以及为了将我狠狠逼走而不得已的做法……

  他最后笑了笑,很轻松的表情对金陵说,不过,程总的眼睛现在已经好了。

  我当时愣了愣,却也很快地明白,钱至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不希望程天佑失明的消息传出去。

  金陵沉默极了,而我在一旁眼泪不住地流。

  钱至从后视镜里看着泪流满面的我,他说,姜小姐。不!太太。曾经在三亚,临别时,我送了您一颗芒果。

  他说,芒果又叫作望果,他们说它是希望之果。

  他说,虽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大少爷失明了,更不知道他那么伤害你是为了保护你。

  他说,我只是本能地觉得,一个人肯那么爱一个人,都肯为她去死了,怎么会突然变了呢,我相信他一定是有苦衷的……所以,我私心里想用它告诉您,别对爱情、别对一个肯那么爱你的人因他的一时之举而放弃希望……

  他叹气,遗憾的是,这一切,都晚了,太太。

  金陵望着玻璃窗前,那些汹涌的人群,突然笑,有些微微寂寥的模样,她说,要是这世界上,所有的伤害,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该多好?

  我一愣。

  她捋了捋头发,晨风中,碎发细细,沐着晨光,她笑,说,好了!放心!我不会犯傻,生活不是小说,男人们个个都有那么多迫不得已。现实就是,他不爱我!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少女梦、少女病!

  她笑笑,转脸,问我,你和凉生吵架了?

  我愣了愣,说,他跟你说什么了?

  她摇头,说,他说你们一切都好。可我看不像……

  我看着她,笑笑,说,本来就是,一切都好。

  金陵看着我,颇有审视的意味,大约她也不想戳穿,末了,她说,还是那句话,姜生,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这两个男人……还有,钱至称呼你“太太”是几个意思?

  我低头,为难地说,不谈这个了好吗。我们难得见面了。

  其实,我如何打算都没有用,这两个程家的男人,就是一百个程家的男人……一切也由不得我,我不过是他们剧本里设定好的棋,悲喜由不得自己。

  金陵将咖啡杯放在栏杆上,她抬手,将头发捋顺,扎起,说,好!那就不聊男人!男人又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房贷还!就连张新闻稿他们都不能充当!

  她说得那么轻松,许是担心我心情沉重。

  我笑笑。

  她说,姜生,你先自己玩着,我去把这个新闻稿弄好!本来今天就请了假,要是稿子再搞不好,我们主任一定会薅光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然后用他的小皮鞭弄死我!

  说着,她就飞到电脑那里,一副职业女性的摸样。

  我看着她,抿了口咖啡,说,他要敢弄死你我就……

  金陵看着我,说,怎么?

  我说,敢埋!

  金陵说,我还以为你要弄死他为我报仇呢。

  我说,好!我弄死他跟你合葬!

  金陵说,那你还是别给我报仇了!我宁肯跟柯小柔合葬!至少还有头发!说到柯小柔这里,她说,凉生说你回来是为了参加柯小柔的婚礼?

  我点点头,一面喝着咖啡一面绕到她身后,说,你赶紧写稿吧,我就在一旁看看杂志,一会儿中午饭,我们去吃,嗯……

  当我的眼睛不经意瞟到了电脑的文档上时,突然沉默了,愣愣地盯着屏幕,回不了神——清冷美丽的女孩,大学时被不负责任的初恋抛弃。后来,她有了新男友,初恋男友的舍友;初恋因嫉妒挑唆,一次酒后,在他们的寝室里……

  从此,便是永远得不到幸福的爱情!如同被魔鬼诅咒的糜烂的青春!荒芜不堪回头痛不可测的过去!

  女孩毕业后躲开了城市,去了山区,一晃七年的支教时光。纯白的深山之雪,孩童无邪的眼睛,一草一木一如来,灵魂在此得到解禁,上帝之吻重新垂获……

  金陵转头看着我,看着我脸上微微痛楚的表情,表示很能理解的样子,她说,哦,这是我们报社徐囡从论坛上看到的,然后我们就去采访了发帖的人,不过,他始终不肯透露她的真实姓名,只说自己是她的高中同学。

  她看了看文档,叹了口气,说,经历这样的事情,死亡可能对这个女孩子来说,也是一种解脱。唉。她只是被上帝带回去了。

  我突然抓住她的手,说,金陵,这个新闻稿不能发!

  金陵看着我,有些奇怪,说,怎么?你认识她?!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摇头,我说,我不认识。但是这个稿子不能发!

  金陵看着我,她似乎并不想戳穿我的谎言,但是,她却依旧很为难地告诉我,姜生,这个稿子没法撤的,为了它,徐囡费尽了心思,平日里催柯小柔这个王八蛋的稿子都没这么出力。更何况又是王主任拍板的,会有争议性,也有话题性……

  我很直接地问,需要多少钱才能撤下来?

  金陵看了看我,有些惊讶。很久,她才缓缓地冲我竖起两根手指,说,你是想去跟程大公子要?还是跟你那新贵的哥哥要?

  我说,我有!

  金陵吃惊地看着我。

  那是一个我一直都不肯动的小金库,在我读大学的四年里,程天佑曾经往我的卡里一次又一次地转入在当时的我看来是天文数字的人民币;少女时代的倔强与清高,我只用很少的钱来维持着我的生活,后来,开始勤工俭学,也就慢慢地又还回到卡里,此后,我一分不肯动,我以为这就是我青春的尊严和体面。

  一个尚不成熟的女孩,用这样的自尊来维持着她对男人的不依靠——如同她所看过的所有言情小说里的女主那样,清高到矫情。

  可现在看来,又怎样呢?

  你没钱,你就是有过爱情,都会被人怀疑动机;你有钱,就是不必恋爱,都可以直奔婚姻主题,还会被万人祝福羡慕。

  这就是我和那个沈小姐的不同。我是小家碧玉,她是玉叶金枝。

  金陵也愣了愣,她看了看电脑上的word文档,良久,她转脸,问我,她到底是谁?

  152这世界上,只有你不好,用他的错误,惩罚了自己一生。

  那一天,我没有回答金陵。

  宋栀说过,每个人都有过去。

  我想妥善地保护好她的过去,和每一个过去的秘密。

  我知道那本日记上所有的秘密,她的秘密,那些痛苦淋漓的伤口,那些擦不去的回忆,让她将自己捆绑在一个自以为宁静的地方追求着灵魂的洗礼。

  我们每个人都倔强地生活着,独自痛苦,独自折磨,却又坚强着不放弃。

  那个冬天,我们离开支教的地方,并不是因为王林要我们走,而是一直那么爱着宋栀的王林,看到了宋栀的日记本后,想将她的故事登上报纸,希望感动更多愿意无私地走向支教事业的人。

  我和贾冉最终离开,就是不愿意看到一个那么爱着她的人,突然要贩卖她的过去,在她尸骨未寒的日子里。

  而我,后来,也找到了宋栀日记本里的那个男子——那个让她忘不掉,却将她推向痛苦深渊的初恋情人。

  算是替她偿还掉生前的心愿。

  那还是半年前,一月的三亚,阳光充足而温暖,全不是宋栀葬身的山区的雪地冰天。

  他的手里牵着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一副慈父与好丈夫的模样,阳光那么好,洒在他的脸上,无人知道他在过去,曾经糜烂的青春中,那么卑劣地伤害过一个女孩。

  他看到我的时候,愣了愣,似乎是在努力地辨认什么。

  他每天要见的病人太多太多,大约已经忘记了,去年五月的三亚,他曾救治过的那个溺水的女子。

  我说,秦医生。

  在他沉思之际,我提起了钱助理,他才恍然大悟,说,原来是你……

  我说,我姓姜。

  他就笑,说,对对,姜小姐。

  他说,怎么这么巧。身体都康复了吧。

  我说,身体康复了,不过,不是巧,是我专程来找你的。

  他一愣。

  我说,秦医生,您还记得以前有一位故人吧,她叫宋栀,就在不久前,她去世了。

  秦医生的脸微微一变,但是变化之轻,让人觉得是在一堆旧衣服里仔细地翻捡寻找一般,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了。

  他看着我,接起,应承着,说,妈,嗯,我一会儿就和小容带浩浩回去了。嗯嗯。记得浩浩的红烧肉里要放上话梅啊,对,不要放太多,放五颗正好,太多了容易话梅味太浓,就没有肉香了,对对!啊,是的妈,还有一定要给小容煮个青菜,对对,只用水煮,不要放油,一定不要放油,她减肥,哎,我怎么会嫌她胖呢?她就乱任性,想一出是一出。您又不是不知道!好的!好的!妈……

  当他抬头的时候,我已经远远走开了。

  我宁愿,我从没来找过他。

  我宁愿,他留给我的记忆停留在那年五月,他望到我病榻边的那束粉色蔷薇时的一时失神,微微动容。

  对不起,宋栀。

  我想为你做一件你此生都想做的事,就如你日记本里写的那样——

  虽然已不爱,可有时候我仍然会想去找到他,问问他,这些年来,会不会在睡不着的每一个暗夜里,想起那些曾经对我的伤害,独自折磨,辗转难眠?

  我多么想找到他,听他亲口说一句,对不起。

  这三个字,可以让我的一生都得以解脱,至少,他曾在意过,爱过,遗憾的是,我只有能力让他爱上我,却没有能力让他一直爱着我。

  这样,是不是很傻?

  秦明,如果我死了,那时候白发苍苍的你,会不会捧一束粉红蔷薇,送到我墓前,忏悔那些对我的伤害呢?

  我一直记得粉红蔷薇,它们是你送我的第一束花。

  它的花语是,我要与你过一辈子。

  如果不是为了一辈子,谁会那么轻易将自己交付?

  秦明,有时候,我相信,上苍会有报应!报应到你头上,让我看着你痛苦,哀求,落魄……就如曾经的我,哀求你不要再伤害我。

  ……

  宋栀。

  你心里那个高冷成神的彼时少年,正在油腻腻地絮语着妻与子的所有,没有白衬衫,没有眉眼清冽,一点儿都不美好!

  当然,他很幸福,并未得到报应,妻子漂亮,儿子健康。这世界,只有你不好,用他的错误,惩罚了自己整个青春,整个一生。

  你拿一生惩罚了自己,而他,却在知道你死讯的那一刻,心里装的却是儿子喜欢的红烧肉妻子减肥的水煮青菜。

  你以为你穷尽一生去爱去恨的一个人!而在他心里,你却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当陈年旧事成尘,提及你的名字,他会天崩地裂一般伤感,就如电视剧里的那些负心或者错过的男子那般问一句——她还好吗?

  不!天崩地裂的只有你的人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那一天,三亚的艳阳里,我的世界寒冷到雪地冰天。

  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我在三亚见到秦明的那一天,那个伤害过宋栀的男人,那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他幸福而美满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所以,这也是在巴黎时,无论陆文隽的出现让我多么痛苦,我都倔强着不放弃自己的原因——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那个伤害过我的人,我以死作祭,他也会活得坦然自在。

  上帝,你是瞎的吗?为什么恶人作恶,善良的人却受惩罚?

  是了!这世界,本无上帝。一切救赎,只能靠自己。

  人生,就是一场修行。一场内心不断被摧毁、却又自我重建的旅程。

  有人浴火焚毁,有人浴火涅槃。

  我不知我的未来会是哪一种,却依然要倔强地走下去,哪怕是故作坚强。

  153我害得他一辈子失明了啊!

  那一天,我一直在金陵的家里。

  夜里,我们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说是庆相聚;可我知道,我是为宋栀,也为自己,为这世界无上帝;而金陵,也似乎伴着心事。

  我和她,是最亲密的朋友,分享着这个世界上最私密的事情,却也彼此保护着自己内心独有的秘密。

  金陵醉意朦胧,说,你有时间多给凉生打电话,免得他担心。

  我笑,比哭都难看。

  那天,我给凉生打电话要他将老陈收回去,他之所以会那般惊讶,是因为我离开的那天,我们已约定,不再联系。

  唯一的关联,就是那张他给我的机票,它是我们之间的赌注,赌我回去,或者,再也回不去。

  离开时,我曾有无数次幻想,这一次,我历尽风霜,最终还是回到他的身旁,就像一个远行的旅人,最终回到了故乡;就像之前的每一次决绝离去。

  可是现在……

  我抱着酒杯,拍着她的肩膀,说,金陵,钱至人不错。挺有担当。

  金陵用力地点点头,说,我知道。

  我看着她,突然抱着她号啕大哭,我说,金陵,钱至是骗你的!程天佑的眼睛并没康复!他失明了!我害得他一辈子失明了啊!

  154我要得到你!占有你!

  夜里,钱至和五大金刚将喝得人事不省的我,拖回程宅。

  离开的时候,金陵挂在房门口傻笑,午夜灯光下,那么媚,她一面打着酒嗝一面说,钱至,早点回来哦。我在锅里等你。

  钱至无奈,将我托付给“首儿”他们,自己进门先把金陵给扔到床上,盖好,折腾,反折腾,一直到她睡着,一切才算稳妥。

  他曾经对她说过的,此生最好的幸福,就是下班回家,心爱的女人在床上,而饭在锅里。

  他看着昏黄灯光下她秀美的脸,抬手,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苦笑,说,你要是在锅里,那就不是幸福,是恐怖了。

  他离开的时候,金陵在半睡半醒间,突然拉住他的手。

  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渴望,稳稳的幸福。

  回到程宅,钱至扶我上楼,刚到二楼,我就要推门冲进去,被钱至一把给拉住了,他说,太太,这不是您的房间。

  我睁开眼,看了看他,我说,咦,刘妈你怎么长个儿了?

  他说,太太,您真的醉了。

  我一脸嫌弃地看着他,摇头,说,我没醉!

  我突然笑,说,你看看,连声音都变了。

  他尝试着拉着我上楼,却被我一把推开,我上前去开二楼的那扇门,他直接扑了上来,他说,太太,这是……

  钱至话音未落,那扇原本紧闭的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我整个人原就倚靠在房门上,几乎是顺势被拽进了房间,一下子扑到在里面的人身上。

  里面的人一怔,顺势扶住了我。

  我醉眼惺忪地看着那个人,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傻傻地笑,我说,咦!凉生?你怎么在这儿?

  然后,我打了一个酒嗝,冲他吐气,笑,我真傻,这本来就是你的房间。

  我从他怀里挣脱,起身,踉踉跄跄,往房间里走,一面走一面悲伤,我笑着说,凉生啊,你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住进这里的时候,就决定要放弃我了吧?这么大的房子,仆人成群,富贵无边……

  程天佑皱眉,问钱至,怎么回事儿?!

  钱至无奈,说,哎,俩女人一起疯,喝大了。

  我一面自言自语地走着,一面脱衣裳,程天佑上前,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转脸看着钱至,说,你是故意的?!

  钱至捶胸顿足,说,天地良心啊!大少爷!他上前对我说,姑奶奶,咱回三楼吧,他不是三少爷,他是大少爷。

  我笑,翻了翻白眼,看着钱至,又回头看了看程天佑,又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说,天佑?

  我那么近地看着他的容颜,轻轻地摩挲着,这一切,如梦境,似幻觉,我喃喃,笑,这一定是在梦里。

  梦境外的他,对我避之不及,简直是十米之内寸草不生之势。

  我攥住他的衣衫,笑,我看着他那么生动的眉眼,有气有恼有在意,不再是那么冷静的漠然,我拍拍他的脸,说,告诉我,我是在做梦对不对?

  他有些生气,女孩子没事少碰酒!

  和凉生一模一样的话语!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无比的悲伤,我突然恨透了命运,无论他是谁,凉生,或者程天佑,他都不是我的!

  我也恨透了上帝,他明明!他明明将这两个男人送到了我的生命里,到最后,我却谁都得不到!

  一道眉间月光,抹不去;一粒心上朱砂,已成伤。

  我看着他,轻轻地摸着他的脸,他的唇,他的眼睛,我笑,摇头,喃喃,不管你是谁,我都得不到!

  他愣了愣,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明显地后退,仿佛我的手是万劫不复的蛊惑。

  为什么我都得不到?!为什么?!凭什么?!就凭你是高高在上的上帝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笑,那么悲凉,悲凉中透着突生的邪恶。

  身体里仿佛陡然盛开出一朵恶之花,我扳过他的脸,仔细地看着他的嘴唇,我的手指是午夜的妖娆的花,缓缓地攀上他的唇。

  赌气也罢,不甘也罢,仿佛豁出去了一般,我一字一顿,说,不管你是谁,我一定要得到你!

  对面的人直接呆了。

  没等他反应过来,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倒在床上,他毫无预备,整个人被我压在身下。

  哎呀,不止是萝莉身轻腰软易推倒。

  他身体一僵,紧紧握住我的手,抵抗之势,说,你疯了?!

  我冲他笑,眉眼中透着邪媚之气,我说,是啊,我疯了。

  我一面撕扯他的衣服,一面念念有词,我说,上帝,你不让我得到的!我一定要得到!我现在就得到给你看!

  钱至整个人都看呆了,程天佑转脸瞪了他一眼,说,出去!

  我摇头,以为他是对我说话,就扳过他的脸来,说,我不出去!我要得到你!占有你!哈哈哈哈!

  说着,我做疯狂女流氓状亲吻他的脸他的唇他的颈项——

  他制止住了我,双手紧紧握着我的肩膀,紧紧盯着我,说,你冷静一些,我是程天佑!不是他!

  我一把拍开他那张严肃的脸,很闹心的。

  我说,你怎么能是程天佑?我害得你看不见了,你怎么还会对我这么好?你该骂我的!你该恨我的!

  我喷着酒气,眼泪几乎流出来,媚笑着,说,不过,你放心,不管你是谁,我会负责的。我也会很温柔的哟!哈哈哈哈。

  说着,我就一粒一粒地去解开他衬衫的扣子,他的胸膛猛烈起伏着;我的手将扣子解到第三颗的时候,他突然起身,一把将我压在身下,攻城略地之姿。

  我倒在床上,这姿势,嗯,我这老腰,有了支撑,顿时,整个人觉得无比舒服啊,嗯,好舒服,我头一歪,就昏睡了过去。

  他直接傻了。

  155天佑,我们结婚吧。

  那个夜里,我梦见了程天佑。

  梦见了我们睡在一张大大的床上,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几枚扣子是解开的,露着诱人的颈项和结实的胸膛。

  而我,安心地蜷缩在他的身边,睡着了。

  窗外的天空上,繁星密布,他却什么也看不见;这是我一生所欠。

  我梦到了巴黎,梦到了那个等不到位的花神咖啡馆,梦到自己问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说,娶她,做我的妻子。

  这句话,刺得我的心揪揪地疼,梦不成梦。

  突然,我翻身,头埋在他的怀里,手无意识地搁在他的胸口,大着舌头,呓语了一句,天佑,我们结婚吧。

  他一愣,跟被雷劈了一样,脸上表情分明是:你不是结婚了吗?!

  我口齿不清地嘟哝了句,不要在意那些细节。然后,抬手,一把拍开他的脸,好烦躁的一只苍蝇啊。

  即使醉着,我都知道自己这梦话说错了。

  怎么能是“结婚”呢?

  我该说的是,程天佑,让我做你的情妇吧,暗无天日也好,永生不见光也好,让我偿还掉这良心债吧。

  我快被我的良心给逼疯了!

  我似乎听到他起身下床的声音,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似乎是想解释一样,又嘟哝一句,程天佑,让我做你的情妇吧!

  这一刀似乎补得更狠。

  然后,我就听到似乎有人一脚踩空——直接摔到地上的声音,算了,不要在意那些细节了,好好地睡觉吧——

  只是,天佑啊,谢谢你还肯入我的梦里来坐坐,或者,躺躺,算了,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

  此后的日子,或许,我们只能在梦里,才能说这么多的话了。这宅院,这所在,连为曾经说一句“对不起”都是错;最好的姿态是沉默。

  我们终究是这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天佑,晚安。

  天佑,对不起。

  156这世界,最大的悲哀,大约就是有那么一个人,想爱,爱不得,想忘,又忘不了。

  他从卧室里走出的那一刻,脸色尚未恢复正常。

  她那两句话,差点吓出他的心脏病。

  ——天佑,我们结婚吧。

  ——程天佑,让我做你的情妇吧!

  书房里,钱至见他走过来,连忙撇清,说,我什么都没听到!

  他冷着脸,不说话。

  钱至说,三少奶奶果然、果然不走寻常路。

  他回了他一个“闭嘴”的严厉表情。

  这世界,有这么一种悲哀,大约就是,对于一个人,想爱,爱不得,想忘,却又忘不了。

  他转头,不再去听,卧室里,床上的她,呼吸渐渐均匀。

  只是,她那句话依旧萦绕在耳边——

  凉生啊,你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住进这里的时候,就决定要放弃我了吧?这么大的房子,仆人成群,富贵无边……

  听这话,是两个人吵架了,怪不得蜜月期里,她会独自一人从法国回来。

  他低头,心底有个声音低低叹息——

  我愿意放弃富贵无边,只为换粗茶淡饭与你共一生枕席。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是痴人说梦而已。

  他抬头。

  窗外,月朗星稀。

  钱至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说,大少爷,我父亲他今天去了上海,听说是转机去法国了。

  他说的小心翼翼,看着程天佑的表情,说,怕是……去找三少爷了。

  程天佑没说话。

  钱至的意思,钱伯若去法国,八成是去游说凉生归国;若是游说凉生归国,八成又是爷爷要为程家未来另做打算……

  他的唇角抿起一丝坚毅。

  钱至小心翼翼地说,看来,三少爷就要回来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卧室门的方向,她在熟睡,低头,对钱至说,收拾行李。

  他话说的平静,毫无温度,可钱至却听得万般心伤——他知道,程天佑怕是程家大院里最想逃离的那一个,昔日挚爱成了弟媳,这样的身份下,日夜相对,时刻相守,分分秒秒,皆是折磨。

  因担心她在这宅院里的安危,不得不守在此处。

  如今,凉生要回来了,他终于可以放心离开了。

  那些凛冽在外的冷漠疏离,却不过是掩饰一颗心,一颗明明爱着她、却不能再去爱她了的心。

  157人家原主人,怕是就要回来了。

  夜深下去。

  他说,钱至,去三楼,把刘妈引开。

  钱至一愣,说,啊?怎么又是我?

  上一次就是这样——

  她梦游般地闯入,睡下。

  程天佑将她横抱在怀里,说,钱至,去三楼,将刘妈引开。

  他说,怎么引?

  程天佑面无表情,色诱!

  他说,啊!牺牲色相!大少爷!这得加工资的!

  遗憾的是,这一次,却没有上次的好运气,他们刚推开门,抬头,却见程天恩正在门前,汪四平在他身后一脸“我勒个去”的表情。

  程天恩抬头一看,也呆了。

  瞬间,程天恩脸上表情如狐魅,眼中的光宛如一汪水,似是讥讽的语调冷笑,大哥这是……

  程天佑身体一僵。

  钱至忙开口解围,说,二少爷。三少奶奶新来,今天朋友聚会喝了酒,又对咱程宅路又不熟……

  程天恩嘲弄般一笑,说,路不熟?呵呵。我看是路太熟了!说着他望向程天佑,说,是不是啊,大哥。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表情——你不是说你不在意这女人吗?喏,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大半夜的!

  程天佑的脸一冷,手一松,怀里的人,眼见就“呱唧”一下,摔倒在地上。

  钱至一惊,上前扶住。

  程天佑面无表情地折回房中。

  一副“我根本不知道我刚才抱的是个啥”的表情,外带“瞧吧,老子根本对她不在乎”的姿态。

  程天恩嘴角扯出一丝笑。

  他深夜过来,肯定不是为了来逞这口舌之快,他是来同程天佑商量对策——他得知了钱伯去了法国的消息。

  只是,大哥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讨嫌姿态,让他越加想“施虐”。

  他转动轮椅,追着程天佑的脚步进了房门,一面说,哟。大哥,你可轻拿轻放!省着点儿力气,别玩坏了!

  然后,他顿了一下,颔首说,虽然莺莺燕燕那么多,虽然不在乎,但毕竟人家原主人,就要回来了。

  158迷路。

  第二天早晨,她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就觉得自己是被一群暴徒群殴暴打了一般,又像是被一整个象群踩过,身体的骨头都疼痛得要命。

  她揉着额头,努力地去回忆,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嗯,自己好像是醉了,还梦到自己凶猛无比地要去把谁给强暴掉……

  她苦笑了一下。

  真难为自己,寄人篱下还有这等雄心壮志!要让母亲知道自己闺女有这等残念,非荣耀到从下面爬上来弄死她不可。

  她知道,自己想念母亲了。

  无论母亲在世时多柔弱,却永远都是小女儿心中最贪恋的慰藉,也是她漂泊疲倦时最想依靠的港湾。

  遗憾的是,她将自己独自留给了这世界,她就是想听到旧时光里母亲因没了主意时柔肠百结的叹息,都是奢求。

  她是倦鸟,却无了旧林;她是池鱼,却无了故渊。她是这世界上茕茕孑立的孤单。

  今年,她再一次错过了母亲忌日。

  她叹了口气。

  这时,门外的刘妈似乎听到了动静,从外面走了过来,她步子很细,笑意都有些诡异,她说,太太,您醒了。

  她从对母亲的思念中被惊起,看着刘妈,又看了看自己微微淤青的手腕,似乎是想求证什么似的说,昨天晚上……

  刘妈看了她一眼,笑吟吟为她端来漱口水,特得体地说,太太昨个儿宿醉了。这程家院落,确实有些大,容易迷路,太太若不嫌弃,以后呀,我带着您慢慢熟悉。

  她一愣,某一瞬间,刘妈眼中的微表情居然是——哟,您还记得昨夜啊。啧啧。你怎么好意思记得!

  虽然刘妈快掩饰住了,但她还是看得出。

  刘妈却一副“太太您刚才是一定是老眼昏花了”的表情,镇定地在她面前,垂手立着,一副赤胆忠心的仆妇角色。

  她低着头,沉思着,抿下一口漱口水。

  洗漱后,她准备下楼的时候,刘妈特体恤地说,太太,您若身体不适,就在房中用早餐吧。

  刘妈话音刚落,就见一女工已麻利地布置好小会客室的餐桌了。

  她一呆。

  随即谢绝了。

  这已被安排的命数里,她不希望,自己还被这么一个人左右着。

  刘妈没料到,这个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如此主意笃定地下楼,很为难地追下来,她说,太太!您还是在楼上用餐吧!

  她钉在那里,心下顿生了淡淡的悲哀,先是不准她出这宅子,现在倒好,直接不准她出这屋子。

  她转脸问刘妈,钱伯的意思?

  刘妈为难地看着她,迟疑了一下,说,大少爷特意嘱咐的。

  程天佑?

  她蒙了。

  就在这时,程天佑从门外走了进来,钱至在一旁。

  刘妈忙上前,为自己的办事不力跟他解释道,大少爷,太太她一定要下来用餐。

  程天佑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们,他对刘妈说,当然,更像是说给她听,以后,你还是让太太在楼上用餐吧。

  她一时不解,更多的是委屈,钱伯将她囚禁在这宅子里了,如今,他又要将她囚禁在这屋子里。

  她原想质问,但一想到他那双因自己而失明的眼睛,心下内疚翻涌,只能幽幽地说,是不是最后将我囚禁到床上,你们才满足?

  他一愣。

  其实她表达的是将自己囚禁在只有一张床的空间里。

  语速一快,歧义了。

  她微微一囧,欲解释。

  这时,一个男狐狸般的声音媚媚的从身后传来,说,大清早的,讨论床事!大哥和弟妹好雅兴啊!噢。不是床事,是床的事情。不好意思我简称了,不要误会。

  然后,他又转脸对姜生轻笑,说,弟妹言重了,他做大哥的怎么能将你囚禁在床上,这不合适的。我们兄弟三人再手足情深,有些事,也不能越俎代庖。

  程天佑的脸色微变,说,你来干吗?!

  程天恩忙笑着解释,说,噢。弟妹身体不适,大哥你体恤,让刘妈将早餐移到房中来,我这个做二哥的,也不能落后是不是?

  说着,他冲汪四平使了一个眼色,汪四平连忙走上前,说,这是上好的跌打损伤药,太太可用。

  她并不知道,眼前这一出的背后,是程天佑担心她因昨夜之事,今天被程天恩在早餐桌上借题发挥,于是特意嘱咐了刘妈让她在屋内用早餐。

  可程天恩怎么会是个轻易肯善罢甘休的主儿呢,他早餐桌上不见她,立刻知道程天佑在背后费心了。

  原本是奚落几句的小事儿,如此一来,他更被激起了兴致,程家大院里向来蛮无聊,有了她之后,似乎变得事事可聊。

  然后,他就搁下餐巾,美滋滋地招呼了汪四平,走!去看看我弟妹去!不能让大哥一个人这么费苦心!

  刘妈看了看程天恩,又看了看程天佑,从汪四平手里接过锦盒,走回她身边。

  她看了看自己手腕处的点点淤青,更疑惑了,为什么自己被象群踩过的事情,似乎大家都知道,而唯独自己却不知道。

  程天恩笑,说,我本该再送弟妹一个指南针的,听说……弟妹来了程家后爱迷路;或者,应该说,爱上了迷路。

  迷路?她一愣,不解。

  程天佑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程天恩嘴角扯起一丝笑,说,怎么?弟妹不记得昨夜了?!

  他有些嫌弃地看着她,丝毫不遮挡自己的厌恶感,说,哎,瞧瞧这一脸让人心疼的无辜!看来昨天晚上真是摔得不轻啊!摔到脑子了吧?昨天晚上啊……

  他故意卖关子拖长了尾音。

  她不想理他,转脸,问刘妈,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你经过二楼的时候,因为喝了酒,没站稳,摔了下去。

  程天佑突然开口接过了话去,他的声音清冷克制,不怒自威。

  程天恩虽不情愿,嘴角一扯,却也收住了声。

  他虽然憎恨她对自己兄长的伤害,但自己的兄长却偏偏护她至此,自己难不成还因此跟大哥反目?

  也罢,以她为由头,找点儿能挑衅程天佑权威的乐子而已,但真的去老虎嘴里拔牙,他还是不会那么傻的。

  那天,程天恩离开的时候,对她笑笑,憎恨犹在,意味深长地说,弟妹,你可继续迷得那一手好路!

  程天恩走后,程天佑往电梯走去,仿佛片刻都不愿意在她身边逗留。

  她的心重重沉下去。

  她知道他对自己避之不及,却没想到他是如此避之不及。电梯合上那一瞬间,她鼓足勇气,想说点什么,可张张嘴巴,那句话却始终没能问出口——

  您就这么不愿意见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