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远听到月月妈妈歇斯底里在哭。
他本来已转身想走开,想等下再来,不打算听墙角。但听到月月生病几个字之后,他停下脚步,走回来,走到秦经理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里,涂晓蓉也在,以一种很狼狈的姿态。
月月妈妈正一手揪着涂晓蓉的衣领,勒得涂晓蓉下巴垫在她手上都变了形。月月爸爸也在,正拦着秦经理,不让他有机会解救涂晓蓉。月月爸爸手里还捏着个手机。
月月妈妈用一只手揪扯着涂晓蓉的衣领,另一只手捶着胸口,声泪俱下地对秦经理讨公道:“你们今天一定要给我个说法!我用了你们家的装修,结果孩子住进去才一个月就被确诊了白血病,你们太丧尽天良了!你们的心太黑了,我家里有小孩子的呀,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给我用不好的材料!”
这边的响动吸引了其他人过来。谷妙语也跟过来了,站在邵远旁边,小声问:“这是怎么了?”
邵远把手里印着辞职申请的那张纸快速团了团塞进衣服口袋。
他哑着声告诉谷妙语:“小月月被确诊得了白血病。”
谷妙语“呀”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其他话了。
那么可爱的小面团,见到她就甜甜地叫妈妈妈妈……她心里又惊又痛又气,恨不得冲过去帮月月妈妈一起揪住涂晓蓉让她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涂晓蓉挣不脱歇斯底里的月月妈妈,只好被她揪着解释:“月月妈妈,你听我说,我们给你用的确实都是好材料啊!材料清单都给你看得一清二楚的,我们都是严格按照清单上的材料给您装修的啊!您要是对材料有质疑,您去问谷妙语啊,那份清单是她给您开的对不对……”
谷妙语听到这差点气吐血。涂晓蓉够可以的,这简直是碰瓷一样的操作了,这是隔着十万八千里也硬要把屎盆子往她头上扣。
月月妈妈哭得梨花带雨,带着一脸泪扭头看向涂晓蓉,眼神中充满失望和伤心:“你闭嘴!谷妙语她也跑不了!涂晓蓉,亏我把你当好朋友,当知心姐妹,你却骗我!你的良心呢?我告诉你月月确诊住院之后我就打听过了,你之前就有在装修过程中把好材料偷换成差材料的前科!我真傻,我怎么那么相信你啊?”
月月妈妈脸上淌河一样淌下两道泪水,她伤心至极地痛诉着涂晓蓉。
她那句“谷妙语她也跑不了”让邵远上了心,他按按谷妙语肩膀,谷妙语侧擡起头看他。
“要不你先回避一下吧?”邵远小声对她说。
谷妙语不解:“啊?可我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月月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儿了。”
邵远想了想,觉得谷妙语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况且就算她走开,屎盆子想扣也照样扣得过来。于是就也没再劝谷妙语离开。
他们又把注意力挪到办公室里面。
涂晓蓉在为自己辩解:“我换什么啊,我怎么换啊,不是有第三方监理呢吗!”
月月妈妈又一个用力扯涂晓蓉的衣领,扯得涂晓蓉都呛咳起来。她力气大得和她平时弱弱的样子一点都不一样。
“你别再骗我了!说是第三方监理,他哪里第三方了?他是你介绍给我的,明明和你就是一伙的,你们俩联合起来换材料吞黑钱,你们还有良心吗!”
涂晓蓉被揪扯得也上来了脾气,豁出去地一使力,撸开了月月妈妈揪扯着她衣领的手。
“你能把手放开好好说话吗,我们怎么就联合起来换材料吞黑钱了?你有证据吗你!”
月月妈妈失去了重心向后踉跄着坐在地上。
月月爸爸一边跑过去扶她一边冲涂晓蓉举着手机:“你了不起,你偷换材料,让我小孩生白血病,你还动手打人,你们了不起,你们黑店真了不起!”
涂晓蓉指着月月爸爸喊:“谁让你录像的?你侵犯我隐私你知道不知道!赶紧删掉听到没!”
月月妈妈靠在月月爸爸怀里无助而荏弱地哭泣,月月爸爸录着她哭的样子,又录着涂晓蓉凶的样子。
秦经理赶紧走上来,让月月爸爸收起手机。
“咱们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你们这样激动,我们什么也谈不了,对不对?你们起码告诉我,你们的诉求到底是什么吧?”——
秦经理这回发了力,他安抚住了月月爸妈。
月月爸妈说,孩子生病了,白血病,就是砺行用不好的材料装修给造成的,砺行得负责给孩子治病。
涂晓蓉告诉秦经理:“我可是按照谷妙语给的那份材料清单弄的,要是有问题,也是谷妙语她那里出的问题好吧?”
秦经理让她闭嘴,让她往后说材料到底换没换,用不着往前说材料清单是照着谁做的,别有事的地方不解释,没事的地方却故意裹乱。
涂晓蓉一听秦经理这么说,更报复性地裹乱了。
“我负责装修期间,材料没问题。我确实是按照谷妙语给他们的清单弄的。经理,你管着咱们公司,要一碗水端平吧?可不能舍了我护着谷妙语吧。”
谷妙语站在门口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她这一枪躺得简直可以追封为现代窦娥。
邵远默默拉起她手腕,想把她消无声息从混乱中拖走。
涂晓蓉却站在屋里朝门口一指:“喏,谷妙语就在那呢,你们别可我一个人难为,也让她说说清楚呗!”
经理看到谷妙语时,满眼睛都是痛惜——你怎么就那么欠,非得跑过来看是非?!被是非搅进来了吧!
月月妈妈扭头看到谷妙语,就跌跌撞撞向她跑过来,也要像揪扯涂晓蓉那样,揪扯住她的衣领锁她的喉。
邵远一个向前上步挡在谷妙语面前。
“月月妈妈,你冷静一点。谷设计师给您的清单没有任何问题,您可以把材料清单送到任何监管部门去查证。另外,您也可以一并把家里装修使用的材料也送到监管部门查证化验,看到底是清单有问题,还是材料和清单上有出入、材料有问题。”
他说着后面的话时,擡眼看着涂晓蓉。他把从涂晓蓉眼中流露出来的对谷妙语的恶意,通通挡了回去。
涂晓蓉冲他冷笑。
“谷妙语,你有护花使者真是了不起啊,出事情都不用扛责任的!”
谷妙语从邵远背后站出来。
“涂晓蓉,月月到底因为什么生病,你应该心里最有数,你这么卖力拖我下水,不过就是想推卸责任。我行得正走得直,不怕查,你敢吗?”
月月妈妈指着她们俩,哭得荏弱心碎:“你们闭嘴,你们谁也跑不了,你们都得给我的月月偿命!”
月月爸爸录着谷妙语和涂晓蓉仿似互相推卸责任的样子,录着月月妈妈伤心到心碎的样子。
邵远从斜侧里伸手,一把挡住月月爸爸的手机镜头。手机没来得及拍到他的脸。
“别录了!”秦经理倒抢在他前边开了声,“你是真关心你女儿吗?你真关心你女儿病情你还有心情录录录个没完?坐下来就事论事行不行?讲清楚你们的诉求行不行?!”
一直奉行中庸的秦经理,在乱成一团的局面中,终于选在不再中庸——
月月爸妈最终提出了诉求。
一,让涂晓蓉坐牢。哦,还有谷妙语。
二,砺行得负责给月月治病的钱。
三,房子的现有装修得砸掉,必须用最好的材料重新装。
四,假如万一,万一月月治不好了,去世了,砺行要赔偿两百万。
秦经理听着这几条诉求,越听脸色越沉。
“关于二到四条,我只是分店的经理,我需要向总部请示才能给你们具体答复。至于第一条,我们没权利让谁坐牢,你们如果想让她们坐牢可以自己去法院告,假如她们真有足以坐牢的过失存在,砺行不会包庇她们。”
秦经理这样告诉月月爸妈。
一听这话,月月妈妈又哭闹起来,不肯走也不肯答应,认为秦经理是有意拖延敷衍他们。
秦经理被闹到最后,带着一脸的厌世,告诉谷妙语:“报警,让警察来协调吧。”
月月爸爸又开始用手机录视频了,他配着月月妈妈心碎的哭声,做着无奈和愤怒的解说:“问题不解决,还要用警察来暴力镇压我们,行,你们行!你们就这么欺负平民老百姓!”
谷妙语简直不相信自己看到的。
月月那么可爱,她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对父母呢?
警察来了,调节结果是,秦经理的安排没毛病,他的确得请示总部之后再做决定。他们告诫秦经理尽快给回复,也让月月爸妈先回去等消息。
月月爸妈不甘心地走了。走前扬言,如果事情不得到合理的解决,他们就要把今天录的视频发到网上去,让砺行一臭到底,再也不能有机会继续祸害其他人。
秦经理一下像老了十岁。
他指着涂晓蓉,低着声音,但音色很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家里有小孩,你也下得去手换材料?”
涂晓蓉一脸地发狠:“我说了跟我没关系,你怎么不问问是不是谷妙语出了问题?!”
秦经理脸都气得发青:“你最后附在合同后面提交的那份材料清单,你说是照着谷妙语写的,就想往她身上赖是吗?你别忘了,那份清单是我亲自审验没问题后签的字!那份清单材料品目清清楚楚,材料规格明明白白!到这时候你还在胡搅蛮缠企图往谷妙语身上推卸责任,拉她做垫背,涂晓蓉你给我出去!滚出去!”
涂晓蓉出去了。
谷妙语一时不知道该和秦经理说点什么。
她嗫嚅着犹豫着,最后走过去拍拍秦经理的肩膀。
“经理,消消气。经理,谢谢你了!”
结果这句谢谢你了,竟是谷妙语在砺行装饰对秦经理说的最后一句谢谢。
秦经理当晚就去了总部。
第二天月月爸妈那几个诉求一一得到了回复。
关于第一点,砺行官方的态度和秦经理保持一致,想让涂晓蓉(捎带着谷妙语)受到法律制裁,麻烦您二位得亲自告一下,有证据的话我们愿意配合。
关于二到四点,公司要先请相关部门对装修材料的清单和材料本身进行检验,看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假如真的是砺行使用的材料有问题,那么砺行愿意承担月月的医药费,也愿意为月月父母用好材料重新装修。至于赔偿两百万,等月月真的治不好,到时再议。
砺行总部对月月父母给出了决议的同时,也给谷妙语和涂晓蓉下达了一份决议。公司官方怕后续越来越麻烦,决定辞退谷妙语和涂晓蓉。
于是第二天,谷妙语就被人事通知,她和涂晓蓉都被开除了。人事对她们说,如果她们不闹,公司会把该结的提成结给她们,也会补发她们三个月工资。但如果她们闹的话,以上都没有,还要开一份她们的过失解雇说明,分发到整个砺行系统每个人的邮箱,也会挂在公司官网上。这样影响就会很不好了,会影响她们找下家的。
谷妙语听到这个决定后,整个人懵了一分钟。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场无妄之灾怎么浇到自己头上来的?凭什么涂晓蓉的锅要她来背!
谷妙语提出找秦经理,人事说秦经理昨天去了总部就给扣下了没出来。
人事还说:“妙语,秦经理真的替你在总部那里说尽了好话,不想让总部解雇你,但总部领导怕麻烦,坚持要开了你。你体谅一下秦经理,别闹了!”
谷妙语是愿意体谅秦经理的,可是谁来体谅她?她招谁惹谁了?!
谷妙语的东西当天就被人事强行整理好,封在纸箱里。人事请求谷妙语先带着纸箱回家,有什么事等避过风头再说。谷妙语抱着纸箱站在公司门口半天都走不动一步路。她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堂堂一家公司可以这样没有担当?出了事怕背锅就把员工直接开掉,还开得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根本不经过任何调查,就把她给连坐了。
凭什么?
凭什么一家企业这么不负责任还有脸开下去,还把买卖做得风生水起的?
多么丑陋,多么恶心。
邵远陪谷妙语站着,从她手里接过纸箱。
他没想到明明是自己要辞职,结果先离开的居然是谷妙语。
还是以这样一种莫名奇妙、莫名屈辱的方式。
他以为谷妙语会哭。因为委屈,因为愤怒,因为无妄之灾,因为被不公对待。
但谷妙语没有。她转过头,看着他,两只眼睛放出坚韧的光。
“我明天就去劳动仲裁委员会申请仲裁,我没做错什么,公司凭什么开除我?”
邵远重重点头:“我陪你去!”
涂晓蓉也抱着纸箱从公司门口出来了。看到谷妙语和她一样都是丧家犬,她解恨地笑起来。
谷妙语这会看到她,气得恨不能撕了她。
“你别笑得太早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怕查,我什么事都没有,查完了照样清清白白,早晚还能回来。你不行,你的事不禁查,等结果出来了,你也该换地方吃饭了!”她对涂晓蓉一字字地说。
涂晓蓉冲谷妙语笑得阴森森的。
“我呢,死猪不怕开水烫,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好愁的。其实谷妙语,该愁的不应该是你吗?自己一直觉得自己冰清玉洁的,还引以为傲,结果怎么样?一下子就被泼脏了呢!”
她看着谷妙语,笑嘻嘻地说。但她眼神里带着的报复快意渐渐变成了痛苦和委屈。
“谷妙语,你觉得你特清高,就你是好人,就你出淤泥而不染,对吗?告诉你,谁不想做好人?公司其他人都想,我他妈也想!可大环境就这样,大家都这么挣钱,大家也只能这样才能挣着钱!我不这么挣,你告诉我我怎么在北京活下去?我们这个层面的设计师,经常签装修免费送设计,你觉得靠人格高尚我们活得到买起房子那一天吗?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故作清高活得好吗?每个月除了交房租水电你还有钱干别的吗?你觉得你就像现在这样能活出头吗?别做梦了你!”
涂晓蓉抱着箱子,挺直了脊背,一脸的冷笑和决然:“我没做错什么,我只是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