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谷妙语和楚千淼一起送父母去了车站。等父母来和送父母走之间只隔了两天,这两天里她的心情却是截然的不同。两天前谷妙语站在出站口满心欢喜,两天后她站在进站口心头沉重。
谷爸爸和谷妈妈叮嘱两个女孩在北京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家里,一副轻松的样子说他们四个老人会守望相助的。
临进站,谷爸爸单独对谷妙语说:“闺女,记住爸跟你说的话,有多大能耐挣多大的钱、别贪心。靠自己的能耐挣钱、别走捷径。”
谷妙语重重点头。
送走谷爸爸谷妈妈,谷妙语和楚千淼一起搭乘地铁二号线前往各自的上班地点。地铁上,楚千淼沉吟了一下,问谷妙语:“干爸干妈怎么提前走了?不是说再溜达两天的吗。还有他们临走前对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谷妙语笑一笑,笑得有点倔强。她把昨天谷爸爸谷妈妈所遭遇的事情讲给楚千淼听。
楚千淼当场就炸了:“这什么人啊?有什么了不起啊?真当家里有皇位等着她儿子继承呢?往回数一万年谁家不是穿两片树叶遮羞?物种起源都一样,怎么就她高贵得不行?”
谷妙语连忙给她压火。
楚千淼消消气,又叹口气:“虽然邵远的家庭奇葩了一点,但邵远还是个好男孩。可惜了。”
她看看谷妙语骤然垮下来的脸,心疼得不行。
“小稻谷啊,你和邵远……打算怎么办啊?”
谷妙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没说话。
是啊,怎么办啊——
谷妙语到了公司刚坐下,就收到邵远发来的信息求中午见面。
离他远行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求见面的要求也越来越焦渴急切。算算日子,不过再有两个星期十几天,他就将生活在大洋彼岸。
谷妙语犹豫着,中午到底见还是不见。
靠在椅背上,她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专注到眼神一眨不眨,连画面跳到屏幕保护她都没什么反应。
骆峰的声音忽然冷冰冰地响在她耳畔。
“屏保好看?看不够?”
谷妙语从恍神中激灵了一下,微一测头,发现骆峰正把头架在她肩膀上方,背着手弯着腰,微皱着眉看着她的电脑屏幕在对她讲话。
谷妙语往旁边一缩,拉开距离,像个上课走神被严厉班主任抓包的学生,立刻虔诚认错。
“师父我错了,屏保不好看,我这就不看了!”
骆峰直起腰身。他身高腿长,阻断了一米八高的一截阳光,把谷妙语罩在这片阳光缺失的阴影里。
“你最近经常心不在焉。如果再以这样的状态工作,出去就别说是我的徒弟,我不收工作时间不在工作状态的徒弟。”
骆峰皱着眉冷冰冰地说完一番话,谷妙语臊得头都要擡不起来。
她赶紧晃动鼠标,晃掉电脑屏保,强制自己进入工作状态。
骆峰说的对,工作时间就该有工作状态,工作时间代入私人状态,这是没有责任心的体现,是对事业的亵渎。
她打开设计页面开始工作。她能感觉到骆峰没有立刻走,他还站在她身后,审视着她以及她屏幕上的设计图。
谷妙语被审视得如芒在背。好在骆峰盯了一会,擡手指点她几处细节的调整时,语气是缓和了的。
骆峰回他的位子前,话锋一转对谷妙语说:“不管你是恋爱了,还是失恋了,都管理好你的情绪,别把它带到工作中来。如果连情绪你都管理不好,回家去吧,因为你也管理不了其他的东西。”
谷妙语把骆峰这句话牢牢记下了——
工作了一会,邵远又发了条信息过来。他还是问她中午见面的事情。
谷妙语放下手机,决定午休前再给他回复。骆峰刚刚说过,上班时间不是给她纠结她到底是恋爱了还是失恋了这些私事用的。
五分钟后,她桌面的座机响起铃声。接起来听,居然是马助理打来的电话。
马助理告诉谷妙语:“麻烦谷设计师您到楼上来一下。”
谷妙语有点愣:“是您找我?”
马助理微笑答复:“不是我,是董事长找您。”
放下电话,谷妙语居然有一种“该来的终于来了的”感觉。
她深吸口气,和骆峰打了个招呼,踏上通往董事长办公室的电梯。
电梯一层一层向上升,重力加速度带着谷妙语的心一层一层地超重。她暗暗地想,不知道董兰找她过去到底要干什么。假如董兰甩给她一张支票让她离开她儿子,她要怎么办呢?这个烦恼没纠结上一秒钟,她马上转念想到,董兰不会这么做的,那个厉害女人不会用这么低端的手段对付她的。
那么她即将面对的会是什么手段呢?
电梯已经停靠,但谷妙语的心还处在一种没着没落的状态中。
她敲门进了董事长办公室。董兰不在。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董事长的办公室长什么样子。空间的阔大,落地窗的明净,办公桌的气派,这一切组合出宏大的氛围。她站在宏大面前,觉得自己给显得无比的渺小。
她站在阔大的办公室里,尽量不叫自己显露出局促。身后门响,她扭头,看到是马助理走进来。
“董事长还要等一会才有空,你先跟我过来吧,我带你到里面套间坐一下,你先喝点水,等一等。”
马助理率先带路,走向阔大办公室的一面墙壁,他推开那面墙壁上的一扇门,侧身等待谷妙语的进入。
谷妙语走过去,停在门口。她问马助理:“您知道董事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马助理笑笑说:“我只管上传下达,董事长找你到底有什么事,得等下董事长来了由她亲自跟你说。”
谷妙语迟疑了一下,擡脚走进套间房间。马助理在她身后虚掩地关了门。
她一眼就看出这里的设计风格是属于骆峰的。她还看得出内侧墙壁那面柜子其实不是柜子,它拉开一定是张床。她想这里应该是董兰工作累了时短暂休息的地方。
靠窗的位置有茶桌和椅子。她走到椅子前坐下。
外间有了响动。董兰的办公室地面没有铺地毯,大理石地面上响起了脚步声。
董兰走进了办公室。地面上除了传出她半高鞋跟敲出的声音,还有一道平钝的声音。那是一道男人的脚步声。
她不是一个人进来的。谷妙语迟疑着,现在是否要出去。
外间忽然传来董兰的说话声。
“小远,你知道她父母是干什么的吗?”
谷妙语怔在那。虽然另一个人没有出声回答问题,但她已经知道,那是邵远。
董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应该是不知道的。没关系,妈妈来告诉你,谷妙语,她的父亲原来是非重点小学的合同工,教体育的,现在年纪大了,学校不再用他了,所以他现在是无业无收入状态。她的母亲是工厂的下岗女工,在农贸市场卖窗帘。他们全家的年收入,可能就是我们或者我们身边的人,请客吃几顿饭的钱。”
邵远还是没有出声。董兰在问他:“你找一个这样人家的女孩,找这样的岳父母,吃饭用筷子剔牙,用牙起啤酒瓶,说出去你觉得会有面子吗?”
邵远还是没有说话。
谷妙语在小套间里,握紧了拳头。她父母的一些习惯确实不太好,那是由他们的生活环境所决定。但告诉他们他们可以改的,为什么要以此作为奚落鄙视他们的谈资?
她打算走出去,为父母挽回尊严。
手搭在门把手上,还来不及拧动,她听到邵远说话了。
他说:“妈,我和谷妙语……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她打算推门走出去的动作停了下来。
董兰笑着问:“哦,不是吗?”顿了顿,她又问,“你不是喜欢她吗?”
她听到邵远回答董兰:“没有。”他说:“我没喜欢她。”
谷妙语的手死死地握住门把手。
董兰在确认:“你确定没有喜欢她吗?”
邵远的回答声隔着一道虚掩的薄木门,铿锵而坚定地响进谷妙语的耳朵里。
“没有。”
一刹里谷妙语觉得耳膜发出嗡嗡声,外面的对话在嗡嗡声里变得缥缈起来在这片缥缈中,董兰关怀了邵远不久后出国的一些情况,而后叮嘱他:这几天回我和你爸那里住吧,你就快走了,走前多陪陪我们。
邵远说好。而后那间屋子响起平钝的脚步声。他出去了。
谷妙语站在小套间的门里,听着他离开。她的心一点点地发了凉。
他们在瞧不起她的家庭,她的父母。他在她母亲面前,矢口否认喜欢她。
有脚步声向小套间传来。谷妙语松了门把手的瞬间,门被人向外拉开。
谷妙语觉得马助理拉开门后看到自己就站在门口时,应该意外一下。但他没有。似乎他已经预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一般。
他对谷妙语说:“请跟我过来吧,董事长这边忙完了。”
他说得礼貌得体,好像她在套间里一定不会听到外面的声音似的。
谷妙语觉得董兰真可怕,她不仅自己可怕,她还培养出一个得她衣钵同样可怕的助理。
她挺直了腰板。本来没着没落的心,已经沉沉实实地落了下去。人的忐忑都是出于对坏情况还有一丝好期盼。当一丝好期盼都没有了,也就不必忐忑了。
董兰的厉害招数已经让她自己亲自看明白,她到底是个什么处境——邵远连在他母亲面前承认喜欢她的勇气都没有。
谷妙语挺直自己的脊梁骨,走到董兰的办公桌前。
董兰坐在办公桌后,靠在皮椅上,像个命运主宰者似的,微笑着,不怒而威。
她对谷妙语先开了口,不疾不徐地,不冷不热的。
“严格说起来,以你的级别,我不会单独见你,但为了我儿子,我见了。看得出,你是个明白姑娘,所以我长话短说,你和我儿子,你们不合适。”
谷妙语让自己像董兰那样,像马助理那样,笑出职业的无懈可击的面具般的笑容。
“董事长,”谷妙语说,“我想您可能有什么误会,我和邵远并不是那种关系。”
邵远对喜欢她的矢口否认,让她心里裂出一道伤口。现在她自己动手,把这道伤口更扒开了些。
否认而已,她也可以的。
“另外,董事长,”她昂着头,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指甲陷进掌心里,但脸上的笑容很美很得体,“我们家确实没什么钱,但我们也没欠什么债,没给别人也没给社会填什么麻烦。我父母靠着做合同工和卖窗帘把我养大,我觉得他们很伟大。没钱人有没钱人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有的习惯或许不优雅,我们可以改,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脸的,谁生来都不是完人。反而把这些事情拿出来,作为鄙视和嘲笑的谈资,我觉得这才真的不够优雅。”
谷妙语说完一大串话,保持微笑,看向董兰。
董兰的脸色变了变,她直视着谷妙语双眼,她的眼神中夹着无形无色的刀枪剑戟。
谷妙语迎视着她的目光,丝毫不闪躲。
眼神在无声中对峙着,马助理在一旁小小的暗惊了下。
没有几个人招架得住董兰的眼神瞪视,可这个谷妙语招架住了。她还真不是个简单角色。
但这场对峙的最后,还是董兰占了上风。她的阅历和城府让她更加游刃有余收放自如。
她蓦地笑了,对谷妙语说了句:“口才不错。”
谷妙语淡定应对:“谢谢董事长夸奖。”
董兰依然笑得雍容高贵:“你把话说得很漂亮很有骨气,希望你做的能和你说的一样。”
谷妙语微一弯腰行了个礼:“您没什么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回去做事了。”
她转身走了,走出去时脊梁骨挺得直直的。
董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出办公室的红木大门外。
她又一笑,嗤的一声,淡淡说:“牙尖嘴利。”——
谷妙语回到办公室后,她镇定的盔甲一下碎掉了。她坐在座位上,浑身都在抖。气愤,悲哀,屈辱,所有刚刚来不及体会的情绪现在通通冒出来,一起把她浸了个透。
她坐在椅子上,身体在颤抖,大脑却是前所未有的一片清晰。
她知道自己该打一份辞职报告,明天就交上去。再在这里工作下去,她收获的将是羞耻和屈辱。
她擡手打开文档,两手架在键盘上,手抖得几乎不受控制。她想稳住自己,却适得其反,碰翻了放在一旁的水杯。
小亚和金晶闻声过来,关心地问:“怎么了妙语?哪里不舒服吗?”
她连忙笑着说没事,可没事两个字被她颤出了许多个细碎的音节。
右手臂忽然被人提了起来,力道大得带动她全身都向上站。
“你们都坐回去,干自己该干的事。”骆峰一边冷声下达着指令,一边把谷妙语带向办公室外。
他把谷妙语拉进电梯,上了二楼。
二楼有一片露台,他带着谷妙语到了露台上。
“说吧,最近到底怎么回事,和证券部那个男生,你到底是在谈恋爱还是失恋了。”骆峰松开谷妙语,冷声说。
谷妙语抓住露台栏杆。手里有点抓握的东西,指尖的颤抖就被隐藏在了与异物的接触中。
她回答骆峰:“都不是。我和他,是不该恋。”
骆峰冷声嗤的一笑:“因为他是董事长的儿子?”
谷妙语一下愣在那。
谷妙语问骆峰是怎么知道邵远是董兰儿子的。骆峰说:“陶星宇请我吃饭,向我讨教事情。席间他那秘书莫名其妙说出来的。”
他顿了顿,问谷妙语:“董事长棒打鸳鸯,顺便羞辱你了?她这个人,什么都好,对手下人不算薄,就是门第观念重,掌控欲太强。”
谷妙语低头,没承认,也没否认。
头顶忽然罩上一个东西揉了揉。
是骆峰的手。他揉了揉她的头。
“你是傻子吗?有什么事都自己憋着?邵远有他妈撑腰,你不是也有你师父吗?董事长再难为你,来告诉我,我去给你出头。”
谷妙语眼眶都热了。
“谢谢师父!”——
谷妙语回到办公室后终于不再抖了。小亚想凑过来问她怎么了,被骆峰一个冰冷眼刀砍了回去。
已近午休时间,谷妙语的手机响起来。
是邵远给她打电话。
他等不到她的回信,于是直接把电话打过来。
谷妙语接了电话,说了声“好,这就过去”。
随后她起身向外走。骆峰在她身后问:“一个人行吗?”
谷妙语停住脚步,回身,点头:“可以的,师父。”
骆峰也点点头:“去吧。”
谷妙语走了出去。
她到了和邵远约好的公司后门背阴处。
邵远已经等在那,她看得清楚,他眼里对她的等待是迫切的,对她的喜欢也是浓烈的。可他并不敢把它们当着他母亲的面公诸于世。
她走向他。她好像从来也没有用这样的心情走向过他——每一步都带着即将诀别的决然和沉重。
她走近到他面前。他腼腆而期待地,向她递过来一个苹果。
一个又红又大,姿容出众的苹果。
她摇摇头,拒绝了。
这是她第一次拒绝他递过来的苹果。
马上她的心在他愕然的表情中,隐隐一痛。
她对自己的心痛视而不见,她微笑起来问:“找我有什么事?说吧。”——
邵远觉得谷妙语今天变得和平时有点不太一样,可到底哪里不一样,他说不清,只是莫名觉得心慌。
她第一次拒绝他的苹果。他真怕她等下也会拒绝他的心意。
听到她问,他找她有什么事。他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虽然事先预演了很多遍,那些想说的话几乎已经刻在他的舌尖上。可真到了要对她面对面讲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发现刻着字的舌尖失了灵打了结。
他无声地深呼吸,右手用力握着那只苹果,似乎能从里面汲取力量和勇气。
而后他看着谷妙语的眼睛,声音微哑地说:“我……我要出国了,出国前,你能答应做我的女朋友吗?”
谷妙语看着邵远,认真地问:“那,要告诉家里吗?”
邵远眉间有一瞬的挣扎和隐痛。随后他说:“先不告诉家里,我们私下谈,可以吗?”
“为什么私下?为什么不告诉家里?”谷妙语笑了,笑容有点缥缈,“是因为我的家庭太差,没法让你母亲满意吗?所以我如果和你好,也只能见不得光的好?”
她从邵远眼里看到了一点惊,一点着急,一点痛苦。
可他没有反驳。
谷妙语的笑容带上了苦味。
“邵远,就算我可以答应你,受下这份私下的委屈,可我的父母做错了什么,要跟着我一起受这份委屈?他们辛辛苦苦赚钱,就算赚不到和你们家一样多的钱,那也不是什么错,可为什么要被你母亲那样瞧不起?就因为他们生了我这个女儿,这个女儿要和一个富家子谈恋爱吗?”
邵远的脸色变白了,他的嘴唇几乎在抖:“我母亲……对谷伯伯他们做了什么?”
他千般小心万般警惕,还是没能阻挡住母亲的有所行动吗?
谷妙语摇摇头:“你母亲做了什么,其实不重要。但你连在你母亲面前承认喜欢我都不敢,这很重要。”
邵远的脸一瞬间彻底白透了。
“上午你在我母亲的办公室?”他反应很快,哪怕在惊惧中。
“是的,上午你在,我怎么能想不到呢?伤人不用刀,那是我母亲最擅长的手段啊。”——
邵远从惊惧心慌中很快冷静下来。
他企图对谷妙语解释:“小姐姐,你听我说,我不是真的不敢在我母亲面前承认我喜欢你,我只是怕我承认了,我母亲会想尽办法打压你……以及谷伯伯谷伯母。我想和你私下谈恋爱,也并不是羞于觉得你的家庭条件差,我只是想,恋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和我父母没关系,我们私下里谈就好了,别去管我的父母。等我留学回来有了自己的事业,你也有你的成就,到那时我父母就不会再反对我们了!”
谷妙语不由又笑了,她笑得眼泪都快溢出来。
“恋爱怎么可能只是两个人的事呢?如果想简单的恋一恋,过过瘾,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这样的恋爱当然了,只是两个人的事。但这其实不叫恋爱,这叫玩一玩。邵远,你是要和我玩一玩吗?”
邵远用力摇头,满脸焦灼。
“当然不是,我……”他在焦灼中一下找到了自己心意的终点,“我是要和你结婚的!”
“结婚?”谷妙语重复这两个字的时候鼻子都在发酸,“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怎么可能只是两个人的事?这是两个家庭的事啊。而你的家庭那么瞧不起我的家庭,需要你纡尊降贵和我私下恋爱来做折中,邵远你说,这样的恋爱又何必呢?”
她看着邵远,笑出了一副空茫的样子。
“邵远啊,我不觉得我和我的父母低人一等,我不会接受私下恋爱这种事。我们,就停在这里吧。”
她转身要走。
邵远急忙拉住她。苹果从他手里跌落到地上,磕磕碰碰滚到墙角。
谷妙语回头看到邵远的表情时,她很后悔自己回头看了这一眼。
这叫她足以心痛的一眼。
他满脸都是慌,满眼都是疼,眼眶红了,声音抖了。
他拉着她说:“好,你不想私下谈,就不私下谈,我去和我母亲说明白!”——
邵远直接上楼冲进了董事长办公室。他从来也没有这样冲动过。
马助理跟进来问他:“邵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董事长她不在,你有事就跟我说吧!”
邵远环视办公室,好像马助理会骗他一样。在目所能及的范围内确实没看到母亲的身影,他相信了马助理的话。
“我母亲去哪里了?”他问马助理。
“她说回家一趟,看一下你父亲。”
马助理刚说完这句话,邵远就转身跑了出去。
马助理拿出手机打电话给董兰报备。
“董事长,邵远刚刚冲进来找您,他看起来有点不对劲。他现在应该是回家去找您了……”——
邵远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
父母都在。他进屋时,父亲坐在沙发上,母亲正在和保姆阿姨一起帮父亲掖盖在身上的薄毯子。
他的突然出现并没有让母亲表现出意外。他马上就想到,应该是马助理已经提前通风报信。
有时候他真的很佩服母亲,能培养出忠犬一般的马助理。
他对母亲说,他有话想说。
母亲温柔却威严地呵止了他。
“等会我们出去说,你爸现在要看午间新闻了。”
邵远却不敢等,他怕一等就失去了挑明一切的勇气。
他悲哀地明白,他在母亲面前的勇敢,也不过是凭着一股冲动。
父亲忽然关掉了电视,扭头看他。
“你有什么事,说吧。”
董兰两边拦着:“老邵,你别操心,没什么事。邵远,你跟我出来。”
邵海波却一拍沙发扶手:“还没什么事吗?他骗我们想买房子做投资,结果是给一个比他大三岁的女人充装修业绩,他都快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这还叫没什么事吗?!你别否认,我问过小马,他已经都告诉我了!”
邵远心里猛地一沉。父亲知道了。
他有一瞬的害怕,但马上镇定下来。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了,已经不能更坏,那又何必怕。
“你有什么话,当着我和你妈的面,说吧。”邵海波严厉开口。
保姆阿姨退了出去,董兰对邵远使眼色,要他不该说的别说。
邵远凭着那股没散的冲动,开了口。
“妈,对不起,我上午对您撒谎了。您问我喜欢谷妙语吗?我上午告诉您,我不喜欢她,其实我是在撒谎。”他看看董兰,再看看邵海波,“爸,妈,我喜欢谷妙语,我想和她在一起。”
他看到董兰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到愤怒到悲哀到伤心。她不信她养的儿子真的能叛逆到这样当面忤逆父母的程度,她为此感到愤怒,进而为了儿大不由父母又感到了悲哀和伤心。
邵海波一脸暴怒:“放肆!谁教的你这样对待父母的?你的礼义廉耻呢,都学到哪里去了?!”
邵海波的嘴唇发紫,大口喘气。董兰怕他心脏犯病,赶紧去抚他胸口。
“老邵,你别激动,我们好好跟他说,他会听的!”
安抚过丈夫,董兰站起来,走到邵远面前,眼神里有警告的意味,对他说:“邵远,你爸身体不好,你要懂事,别气他。那个谷妙语和你不合适,我们不会同意你和她在一起的。”
邵远看看父亲的脸,又看看母亲的脸。
他一直都是他们眼中听话的孩子,他一直都在为了听父母的话而活。可这一回,他想为自己活一次。
他坚持:“妈,谷妙语她是个好女孩,我喜欢她,我想和她在一起。”
邵海波一声暴怒地低吼:“你敢!”
董兰变了脸色:“邵远,你懂点事,你想把你爸气犯病才满意吗?”
邵远身体里的倔强却被父亲的暴戾反对激发了出来。
“妈,这回就让我不懂事一次吧!这辈子除了她,我谁都不会娶!”
邵海波听了他的话,暴怒不已,想吼却一口气梗在心口吼不住,气短得直喘粗气。董兰看到他的样子着了急:“邵远,你给我闭嘴!”
邵远连忙去扶邵海波,给他抚胸口,邵海波却一把推开他。
“你……你说,你……你跟那个女人,断……不断!”邵海波指着邵远的鼻尖,气喘地质问。
邵远倔强地站在那,不给邵海波想要的答复。
董兰在一帮催促他:“邵远,回答爸爸,回答啊,你想看他死吗?!”
邵远咬咬牙根,说了话。
“我喜欢她,我想和她在一起!”
“你……你要和她在一起,就……就别说是我和你妈的儿子!”邵海波发了狠话。
邵远双手握拳,发了倔:“好!”
话音刚落,他脸上落下了董兰的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又急又用力,把邵远的脸都扇歪了过去。
他偏着头感受着脸上的火辣。有一瞬他居然想起以前谷妙语给他讲她小时候挨揍的情形。那时候看她讲得眉飞色舞的,讲得他都对挨揍有了那么点向往的感觉。(26)
现在他也挨过父母的打了。可这感觉一点都不美好,一点也不值得向往。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被撕裂了。亲情和爱情向两边拉扯着他,似乎只要他再挣扎一下,就会被一撕两半。
他把被打偏的头转正,看到了母亲眼底的心疼和怒他不争的泪水。
“你这孩子,吃错药了吗?突然变得这么不懂事!不做我们的儿子,怎么,要和我们断绝父子关系?!”
她前所未有地声色俱厉:“你以为你凭什么让谷妙语看上你的?这都是我们给你的,是我和你爸给你的!你不是生在这个家,不是良好的环境培养出你的品貌气质,你没有能力买房子给她装修,你能让她对你另眼相看?你以为你为什么招人爱?这是你爸和我给你的!是你优越的家庭环境赋予你的光环!如果没有我们,如果你不是我们的儿子,你什么都不是!”
听着董兰发了狠的话,邵远笑了:“爸,妈,对不起,这次我想自己做决定。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谷妙语是个好女孩,也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能靠我自己能力的光环,让我和她都得到你们的承认!”
他说完转身跑出家门。他没听到母亲在他身后叫他名字叫劈了嗓子,没听到母亲暴怒中捞起电话告诉助理:辞掉谷妙语,立刻!和同行业其他公司打招呼,别给她工作!
他只顾着跑去找他的小姐姐,想去告诉她,他敢为她做任何事,敢让全世界任何人都知道,他喜欢她——
谷妙语和邵远见完面回到办公室。
她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在上班时间去想私事,不要难过,不要胸口痛,不要分神,好好画图好好工作。
可是脑子就是不听理智的使唤,它不肯清醒,又晕又懵,企图用神志不清抵抗着心口的疼痛。
骆峰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她朦朦胧胧地听到骆峰接了电话后没讲两句就开始吵架。
她极力唤醒知觉,听到骆峰在说:“凭什么炒掉谷妙语?她工作没有任何过失,工作能力又强,有什么理由炒掉她?……刘总,当初硬招她来的是你,现在说炒就炒的还是你,不讲道理的是你吧?我不管,想炒掉谷妙语,你最好连着我一起炒掉!”
骆峰挂了电话。
小亚起身到他办公桌前,小心地问:“头儿……怎、怎么了啊?”
骆峰没回她,看向门口。人力主管正一脸为难地站在那。他冲骆峰招手,示意骆峰进一步说话。
骆峰拒绝了他:“刘总,有话进来当着谷妙语的面说吧。”
刘总开始是一脸为难,后来自己也气了:“又不是我下的决定,却叫我背了你这一身怨气黑锅!”
他也豁出去了,走进办公室,走到骆峰办公桌前。路过谷妙语时他顺便看了谷妙语一眼,眼里情绪是不解惋惜和同情的混合物。
他对骆峰说:“辞掉小谷这决定是董事长亲自下的。”
其他同事们听到这话都暗暗咂舌。仿佛得不到董事长亲自的表彰,但能得到她亲自的辞退,这也是一种很与众不同惹眼。
骆峰冷冰冰地告诉人力主管:“刘总,麻烦你跟董事长说一声,她是我徒弟,辞她就连着我一块辞好了。”
谷妙语赶紧说:“师父,你别这样!”
骆峰却告诉她:“你不用说话,不用表态,闭嘴待着就行了。”
刘总一脸为难,骆峰毫不退让。刘总拗不过,最终打了电话。
董兰因为发怒而变大的音量透过刘总的手机听筒传出来:“骆峰在威胁我吗?她谷妙语可真有本事,能叫一个又一个男人万死不辞地为她出头!好啊,那就连着骆峰一起辞掉吧!现在就让他们搬东西走,你亲自看着,公司的一只笔都别叫他们顺走!”董兰怒到了极点,连优雅的品格都不再保有。
刘总挂断电话,一脸便秘的表情,看向骆峰:“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啊!”
谷妙语着急,也说:“师父,你何必……”被我连累。
但她没说完,骆峰已经打断她:“闭嘴!”他转头面向刘总时,是一脸的冷淡平静,“麻烦刘总帮我拿两个纸箱,我一个谷妙语一个。”
小亚一拍桌子:“头儿!你去哪我去哪!刘总,麻烦三个纸箱,我也不干了!”她转头对谷妙语又说,“你不用感动,我不是因为你,你听头儿的话,请保持闭嘴!”
她话音刚落,金晶也一拍桌站起来:“小亚去哪我去哪!刘总,麻烦四个纸箱谢谢!”她也转头对谷妙语说,“不用感动,我是为了小亚,请继续保持闭嘴!”
谷妙语转头看骆峰,想从源头劝住“不干了”这条辞职链。
骆峰看着她,明明白白地说:“记得我中午说的话吗?记得就闭嘴。”
谷妙语眼底一热。她使劲地吸了下鼻子。
她记得。
骆峰说,董事长再难为你,我给你出头——
邵远算着时间,赶到谷妙语家楼下。
他给谷妙语打电话,祈求她下楼来。
谷妙语答应了。
等待的过程中,头顶树上掉下一片叶子。叶片金黄,无根地摇曳着落在地上。
邵远意识到,秋天是真的来了,这个适合离别的季节。
谷妙语从楼洞里打开门禁走出来。她脸上的表情是透着决然的一种冷淡。
邵远看着那表情,心一慌,迎上去,赶紧说:“我对我父母摊牌了,我告诉他们我喜欢你!我录了音,我放给你听!”
——你有什么话,当着我和你妈的面,说吧。
——妈,对不起,我上午对您撒谎了。您问我喜欢谷妙语吗?我上午告诉您,我不喜欢她,其实不是这样的。爸,妈,我喜欢谷妙语,我想和她在一起。
他掐头去尾放了父亲和他的两句对话,没放后面那些争执和响在他脸上的那一耳光。他不要她背负愧疚和担心。
谷妙语垂着眼,睫毛在轻轻地颤。
他真的说了。
“你说了喜欢我以后,很惨吧?你妈打你耳光了吧?”确保能遮住眼底所有柔情后,她擡起眼,看着邵远,“你的脸肿了。”
邵远怔了下,擡手摸摸脸颊。他怎么忘了这个。
谷妙语看着他,说:“邵远啊,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我猜你今天也和你父母不惜以脱离关系相博。可是那是你的父母,你真的能跟他们脱离关系吗?你做了如此大的牺牲跟我在一起,这份压力,我扛不起。说到底,是我们两家之间的差异太大了,而你,你还没有能力调和这个差异。我可以不在乎别人说我和你在一起是攀龙附凤,可我的父母呢?因为我而连累他们也被指手画脚,这我也能不在乎吗?我可以诚实地告诉你,没错我也喜欢你,但我对你的喜欢不足以强烈到能够放下尊严。”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笑:“所以,邵远啊,不如……放弃吧。”
邵远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震断了他的伤心。他接起电话,母亲用一种痛彻心扉的声音语调告诉他:他终于把他父亲气得犯了病,现在正在ICU里抢救,他满意了吗?还要和那个祸害人的女人在一起吗?
董兰的两句质问结束,通话被戛然挂断。
邵远握着手机愣在那。
谷妙语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六神无主。她心里发疼,为他也为他的纠结。
她告诉邵远:“快去医院吧,你父亲没事你才有精力去想喜欢我的事。万一你父亲有事,我总有一天会在你心里变成罪人。”
她最后对邵远说:“你快走了吧?你走那天我就不去送你了,提前祝你一切安好吧。”
谷妙语转身走进楼洞。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叫邵远看出她其实浑身都在难过得发抖,连牙齿都在打寒颤。
进了楼道关了门,她一下卸了力。她软软地靠在门上,透过一小方玻璃向外看。
邵远的身体弯出了一个极度难过的弧度。他弯着腰捶着胸口,大口喘气。
而后他做了决定。
他打电话给他的母亲,问清父亲住院的地址。
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楼道口,转身离开。
谷妙语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
她软软地蹲下去。
地上马上湿了一个圈又一个圈。
她很久没有哭过了,不管多难过,她都能把眼泪从眼眶中忍回去。
可是今天她的泪说什么都忍不回去,一滴一滴地滚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
她哭的一点声息都没有,全世界都在她的眼泪里失了声色——
邵远站在首都机场,准备过安检。
父母都来送他了。父亲在ICU里住了一个星期转到了普通病房,今天和大夫请了半天假,专程来机场送他。
他其实有种感觉,父亲可能不需要住一个星期的ICU的。
他站在机场里到处环顾。
母亲问他在找什么。他说没什么。
虽然知道她不会来送他,可他还是忍不住仿佛她会给他惊喜一样地到处环顾。
该过安检了。和父母道别时,他冷静至极地说了一番话。
他说,爸,我很在意您和您的身体,所以当您以身体做要挟时,我不得不屈服。其实说到底还是我不够强大,才能让您和母亲按照你们的喜好厌恶来塑型我的人生。而我的不强大源自于我对你们的依赖、对你们给我的好条件、好环境的依赖。我决定我出国留学期间,不会再用你们的钱和人脉,我会靠我自己做出成绩给你们看的。当我足够强大地归来时,你们再也不能凭你们的认知标准和喜好左右我的人生。那时我要放肆地去喜欢我所喜欢的那个人。
他说完这番话,亲亲坐在轮椅上父亲的额头,又拥抱了母亲一下,转身大踏步地走开。
他到了二十二岁这一年,才迈开了这独立孤勇的第一步——
过了安检,候机时,他忍不住掏出手机给谷妙语发信息。
他说,小姐姐,我要走了。你还记得那个五年之约吗?
谷妙语很快回复他:不记得了。
他苦笑一下。她一定记得的。他们说好的,五年后,他爬到资本圈的金字塔尖,到那时他帮她成为行业先锋。
他又发信息给她:我会一直记得的。我不能自私地求你等我五年,但我自己会记得守护好我们的五年之约。
谷妙语隔了一会才回复他:照顾好自己。
他笑了。
这回他发了条语音信息。
他说:小姐姐啊。
谷妙语回了两个字:什么?
他又发了条语音过去:
真的,我爱你。